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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道之云远 ...

  •   十四、道之云远
      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

      “流光箭紧,正柳林蝉噪,荷沼香喷。轻衫凉笠,行到水边人困;西窗乍惊连夜雨,北里重消一枕魂。梧桐院,砧杵村,青苔虫语不堪闻。闲携杖,漫出门,宫槐满路叶纷纷。”
      戏台上的花旦低吟浅唱,水袖旋展,腰肢轻摆间款款而行,那眸中的盈盈水光虽然蕴着无尽沧桑,却也因那沧桑而显得无比沉静,端教人心生爱怜、感慨万千。

      “鸡皮瘦损,看饱经霜雪,丝鬓如银。伤秋扶病,偏带旅愁客闷;欢场那知还剩我,老境翻嫌多此身。儿孙累,名利奔,一般流水付行云。诸侯怒,丞相嗔,无边衰草对斜曛。”
      台下角落里的一张小桌边,坐着个身着锦衣华袍的男子,身后立着两名随从,那气场甚是慑人,教其他看戏的人都不敢靠近。那人端着个茶盏,专心听花旦在戏里幽幽地唱着,直到杯中茶水彻底冷掉也没有回神,只一径呆呆地看着,似是有满腹心事、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向何人诉说。

      “这流水溪堪羨,落红英千千片。抹云烟,绿树浓,青峰远。仍是春风旧境不曾变,没个人儿将咱系恋。是一座空桃源,趁着未斜阳将棹转。”
      花旦唱完这一出,正要退场,冷不防就见那锦衣男子站起来,带着几分激动地唤了声,“三娘!”
      孟三娘循声望去,眼光一触及那人,面上便立时变色,人也愣在了原处。见他满脸欣喜地往这边走来,三娘竟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而后跌跌撞撞地抢进后台去了。

      “师父?”孟子飞正在后台候场呢,见三娘惊慌失措地退下来,气息不稳像是受了刺激,忙将她搀到椅子上坐下,“出什么事了?”
      三娘只管摇头不语,那面上的惨淡却怎么也掩不住。孟子飞不由有些着急,正待追问下去时,隔着戏台与上妆间的厚帘忽然被人一把掀开,一个身材挺拔、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已一头闯了进来。

      “什么人!”几个年轻的武生以为又有人来闹事,忙抓起演戏用的刀棍,挡在了孟三娘面前。见他们气势汹汹,中年男子微一皱眉,身后两个随从已刷刷几脚,将最前面的两人踢了出去。
      如此蛮横的做法可一下子惹恼了孟家班的人,武生们纷纷拿起棍棒,立时冲上去与他们缠斗起来。
      后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前边的戏自然也演不下去了,转眼间,看戏的人就跑了个干净。

      韦应今日来得迟了些,一进门就听见后边有打斗的声音,忙赶进来一看,就见两个陌生人正与孟家班众人大打出手,当下顺手扯过戏台边的一面大旗,“呼呼”挥舞了两下,一挑一扫,便将两人打趴下了。

      正待向三娘相询发生了何事,韦应蓦然间觉得手中旗杆一沉,一股极猛的力道顺势袭来。他吃了一惊,抬手一掌将旗杆直直送了出去,正撞向对面那人的胸口。只是那人却不慌不忙,微微侧身之后一把抓住那面大旗,足尖轻轻一挑,旗杆在空中转了个圈,便被他潇潇洒洒地握在了手中。

      看清那人的面容之后,韦应不由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凌啸远!”
      这一声,可叫众人都惊了一跳,纷纷看向那个一言不发的锦衣男子——这位竟是两广总督凌啸远么?

      凌啸远却看也不看他,一双眼只盯着孟子飞身后垂着头微微有些发颤的孟三娘,慢慢走了过去,“三娘,你可还记得我?”
      听见这话,孟三娘深吸一口气,似是突然冷静了下来。她抬眼看向凌啸远,微微一点头,声音里略有一丝僵硬,“凌大人。”

      见她终于肯出声,凌啸远的脸上顿时满是喜色,只是孟三娘的下一句话却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上,“请你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你。”
      凌啸远皱了皱眉,仍想上前,却被韦应抬手挡住了去路。

      “凌大人闹够了就请回吧,孟家班不欢迎你。”韦应丝毫不惧凌啸远两广总督的威赫头衔和他身上散发着的巨大压力,一字一句冷冷言道。
      “你是什么人,敢对总督大人不敬!”凌啸远那两个手下正想冲上去教训韦应,却被他一摆手止住了动作。

      “三娘……”凌啸远又唤了一声,见孟三娘不为所动,不由叹了口气,声音里竟带上几分苦涩,“我不逼你,你知道我从不愿逼你……”
      他站在原地细细打量了孟三娘一阵子,这才点头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像当初一般好看。”

      三娘沉默不语,只微微转开视线,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孟子飞皱着眉头打量着,就觉得这三人之间暗潮汹涌,似是藏了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
      下一刻,凌啸远却转身向门口走去。掀开帘子的那一瞬,他回过头,只说了句,“能见到你,我已很满足了……”

      待他们一行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之后,孟三娘才如脱了力般摊在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
      韦应有些忧心地看着她,欲言又止,“三娘……”

      孟三娘呆了半晌,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对众人挥挥手,说了句,“都散了吧。”便转身向自己房里走去。孟子飞忙上前搀扶着她,边回头看了韦应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孟子飞也不再多言,只乖巧地将三娘扶进房,为她打来一盆清水,又点燃一段安神静气的檀香,便合上门出去了。

      孟三娘靠在床边,满面的愁容一点点化成了说不尽的凄婉。她走到镜奁前,看着镜中那张尚未卸去粉墨的面容,不由苦笑了一声,“凌啸远,你说你从不肯逼我……可你又何时不在逼我!”

      孟子飞换下戏服后推门出去,就见韦应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他摇摇头,去厨房端来一碗绿豆汤放在他面前,“义父,消消火,从小到大还没见你这么愁过呢。”
      韦应摆摆手,皱着眉头道,“你不懂,这事儿你别搀和。记住,什么都别问,不然我可要揍你啊!”

      一句话便堵住了孟子飞想打听的心思,他不由有些讪讪地咳嗽一声,放软声音唤了句,“义父……”
      韦应板起脸瞪他,“撒娇也没用!”

      孟子飞哑然,气哼哼地瞥了他一眼,索性伸手端过那碗绿豆汤自己喝了。
      瞧见他跟个小孩子似的赌气模样,韦应倒忍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不是义父不肯告诉你,只是这些个陈年旧事,实在多说无益,反而可能惹得三娘伤心。你也不想见你师父这般难过吧?”

      孟子飞想了想,而后乖乖点头,“我听义父的。”
      韦应见他乖巧听话,倒也颇为欣慰,只是一想到凌啸远,他的心情顿时又沉重下来。再看看三娘紧闭的房门,韦应忽然有种山雨欲来之感,不由皱紧了眉头,在院子里自顾自地踱起步来。

      孟子飞见他愁眉不展,便又去厨房盛了碗汤,将韦应拉到桌边坐下,边看着他喝边问道,“义父,我听说这两广总督凌啸远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贪得无厌的吸血虫,是也不是?”
      韦应轻哼一声,面上显出几分鄙夷之色来,“伪君子、吸血虫……这么说简直是高抬了他!”

      他拉着孟子飞往外面走去,似是不想让三娘听到他们的言语,“那凌啸远不仅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横征暴敛,更暗地做下许多伤天害理的勾当,若不是,若不是……”
      韦应顿了一顿,将中间那段省去,只沉声道,“……我定要叫他报应临头!”

      孟子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两广总督这般的大员,怎会亲自到东山县这种小地方?他当真是来参加那个赏玉大会的么?”
      “似他那般的人都是无利不起早,来这里必定别有所图。总之,我决计不信他是为了三娘来的……”韦应话一出口就有些懊丧,转脸狠狠瞪了身旁还想再问些什么的孟子飞一眼,然后就把他赶跑了。

      孟子飞也无奈,被韦应扔出来之后欲哭无泪地敲敲门,“义父,大晚上的你让我上哪儿去啊?”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韦应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与师父谈,便转身溜溜达达地往街上走了,准备迟些时候再回来。

      走到岔路口,孟子飞两边看了看,一条往东一条往西,东边拐过去不远就是雷家,西边则多是些客栈酒楼之类的地方。他记得吴歆一直就住在太白楼右首的鹏程客栈里,不过摸摸袖子里那块锦帕,孟子飞犹豫半晌,还是往东边去了。

      绕到雷府的后院小门边,孟子飞正想敲门,就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往外边行来,他愣了一瞬,下意识地闪身隐到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不多时,那扇小门打开,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头探脑地查看了一阵子,才拥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上了停在门口的一顶小轿子,也不打灯笼,便借着浅淡的月色摸黑往远处去了。
      那人的面容孟子飞自然认得,正是当日与方洪一起将他绑来准备送给吴歆的雷家大老爷,雷怀文。

      孟子飞正待悄悄跟过去探个究竟,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随即伸手捂住他的嘴,一把将他拉进了小巷的深处。
      孟子飞一惊之下,正想挣扎,就听得那人在他耳边低低唤了句,“子飞,是我!”
      “雷大哥?”他愣了一瞬,回头看去,就见雷少安穿着一身黑衣,有些无奈地松开了手。

      正待开口相询,雷少安倒是抢先压低声音极快地说道,“我跟上去瞧瞧,你千万别乱跑,快回家去!”
      孟子飞皱了皱眉头,往雷怀文的去处瞥了一眼,显然不情愿就此罢休。

      雷少安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只留了句,“听话!”便一个纵身不见了踪影。
      再探头看时,街道上已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孟子飞也没奈何,忿忿地在巷子里跺脚——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拿他当小孩子待!

      雷少安跟了一阵子,就见雷怀文一行人到了一座相当宏伟华丽的府宅前,从东角门悄悄进去了,不由皱紧眉头,暗自沉吟——雷家是东山县最有声望也最富庶的大户人家,一贯消息灵通,他是雷府大少爷,自然知道这段日子县太爷抽调了府衙大部分人马,又花费许多钱财,将以前一户官宦人家留下的闲置空宅修整一新,也不知是要迎接什么贵客。
      观此情形,那位贵客想必就在这府内,只是他却猜不透,自家大伯遮遮掩掩地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说起来,雷怀文虽然是雷家上一代家主雷震霆的长子,却从小就是个心术不正、顽劣不堪的逆子,十余年前便被逐出家门,一气之下也不知流落何方,直待雷震霆去世、二弟雷怀武接掌雷家后方才灰溜溜地回来。雷怀武顾念兄弟之情,并不如何难为他,索性只当养了个闲人,他要什么便给什么,只求他安分守己,莫再多惹事端。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雷怀文断是不肯心甘情愿地蛰伏在弟弟的威势之下的。

      雷少安绕着大宅转了一圈,发觉这宅子的守卫并不如何森严,倒是有点外松内紧的意思,当下再不犹豫,蒙上面巾悄悄潜入大宅,很快便循着灯光到了后院一处花厅的屋顶上。他掀开一块瓦,屏神静气地向下面看去,正见雷怀文与一名衣饰华贵的中年男子密谈,言语间隐约提到“孟三娘”、“宝玉”的字眼,雷少安不由一惊,伏下身子仔细听了起来。

      雷怀文没说几句,便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恭恭敬敬地交与那中年男子手上,“这便是小人千方百计寻得的宝玉,与总督大人您要找的那块一模一样……”
      总督大人……这四个字一入耳,雷少安下意识抽了口气,这一闪神的当儿,他的气息立时暴露,凌啸远猛一抬头,沉沉喝道,“何方宵小?!”
      随着他的喝声,守在屋外的几名护卫即刻跃上屋檐,抽出刀剑向雷少安围攻而来。雷少安不敢多留,虚晃几招之后便瞅个空子,抽身向院外逃去。

      那群护卫中有一个长脸的瘦高个儿,轻功亦是不凡,紧跟在雷少安身后缠斗不休。此人刀法毒辣,招招致命毫不留情,雷少安赤手空拳,一时倒落了下风。正胶着间,冷不防一个暗红身影从雷少安身后跃出,直奔仍留在花厅中的凌啸远而去。
      今夜月色明朗,雷少安看得清楚,那人正是官府悬赏缉拿的飞贼一阵风!

      一阵风也不知练的什么轻功,起落之间迅捷非常,几个瞬息便闯进了花厅,旋即传来砰砰乓乓的桌椅碰撞声和雷怀文的叫嚷声。长脸护卫神色一惊,立时招呼其他人一同往回赶去,倒把雷少安撇在了一旁。
      他愣了一愣,也不知道是趁此机会脱身离去的好,还是留在此地静观其变。正迟疑间,就见一阵风冲破重重阻拦,跃到了屋檐之上,而后回头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点点头,随即隐入了远方的夜色之中。

      见一阵风顺利离去,雷少安也不再犹豫,当下闪入院外的纵横巷陌里,悄悄离了此处。只是这一番风波下来,他的心里却存了个好大的疑惑——那一阵风为何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里,又因何要冒这般风险助自己脱身?

      雷少安回家换过衣裳,想一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便又出了门往孟家班赶来,正将孟子飞堵在了门口。他一见孟子飞心虚的样子,就知这人定没有听自己的话直接回去,不由微板了脸道,“去哪里逛了?”

      孟子飞有些尴尬地摸摸下巴,顾左右而言他,“雷大哥去了这么久,小弟正担心你呢。此行没出什么意外吧?”
      提起这事,雷少安的确有些困惑,“意外倒也算不上,我跟踪时泄了踪迹,若非一阵风相助,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一阵风?”孟子飞吃惊道,“你怎会遇上他?雷怀文到底去了何处?”
      雷少安犹豫了一瞬,还是照实说了,“大伯他……去见了两广总督……”

      “凌啸远!”孟子飞低呼一声,皱着眉头正想继续问下去,就听得“吱呀”一声,孟家班的大门打开,韦应沉着脸走出来,压低声音道,“大半夜地站在街上谈论什么大盗和总督……你们俩不要命了么?”

      孟子飞和雷少安毕竟是小辈,听了这话不由脸上尴尬,忙跟着韦应进了內厅。孟子飞先去看过三娘,见她已经安稳睡了,便悄悄合上门退出来,就听得韦应对雷少安道,“少安,你是个好孩子,跟你爹一样正直心善,千万莫要学你大伯,好吃懒做,成天耍什么花花肠子。”

      雷少安向来很尊重韦应,当下乖乖应了,又将晚上的事说与他们两人听。
      韦应听罢,不由皱眉道,“这事的确蹊跷,雷怀文与那凌啸远勾在一处可不是好兆头,回去之后你一定要仔细禀明你爹,让怀武早作防备。”

      雷少安连连摆手,苦着脸道,“我爹若是知道我竟敢私下跟踪大伯,一定会打折我的腿啊!”
      韦应点点头,叹道,“怀武终究是顾念兄弟之情的,也罢,还是待我寻个机会,拐个弯子提醒一下他。”

      雷少安谢过他,又有几分疑惑地问,“韦师父可知那一阵风因何会助我脱身?”
      “或许只是巧合吧。”韦应凝神思索片刻,也实在想不透其中因缘,只得这般含混过去,而后叮嘱雷少安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需得谨慎行事。
      “对了,子飞。”韦应见孟子飞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向他道,“过两日我要陪你师父到乡下待一阵子,正好给大家放个探亲假,你是同我们一起呢,还是留在城里?”

      孟子飞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三娘应是不愿再见到凌啸远,因此要远远地躲了开去,便道,“我还是留下来看家吧,咱们班里东西虽都不值钱,丢了再补齐却也是件麻烦事。”
      “如此也好,我们过不多久应当就回来了。”韦应到底有点不放心,又向雷少安道,“这段日子,子飞就拜托你了。”

      雷少安还没答话,孟子飞早撅着嘴咕哝了一句,“我已经十八了,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么……”
      说着想起今日那一句不由分说的“听话!”,忍不住又向雷少安瞪了一眼,惹得他不禁低头忍笑。
      韦应没奈何地摇头,“瞧瞧,分明还是个小孩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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