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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6、白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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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将马缰交给客栈小厮时,特意吩咐将马牵入马厩里间的避风处,再喂些上好的干草。会宁的严寒可让这匹爱马吃尽了苦头,那马鬃和嚼子上都落了雪霜,硬邦邦结成一个壳,饶是疾奔了二十几里地,它仍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客栈因得在官道旁,又是去云昭寺的必经之路,厅里十分热闹。戚少商挑了防风帘子进去时,早见一圈人围在地当中相火,个个狐皮帽水貂袄子,外面的大裘也还挂在身上,只松了腰带稍稍敞开一些,说话间白气呼出来,此起彼伏,跟木桩前的牲口似的。
他低头一瞧,自己也浑是一副当地人打扮了,除下帽子在凳脚上抽打两下,寸把长的冰凌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择了个离炭火盆稍近的地方坐下,店小二忙上前招呼,“客官先来碗热汤吧?”
戚少商点点头,要了点吃食,又让店小二烫一壶酒来。也不过申时,太阳早就落下地平线,天将黑未黑,又似乎永远黑不透的样子,如此白夜,寂寞漫长,只能到这人声鼎沸的地方听南来北往的路客说说一路见闻,聊解烦闷。
会宁做为金人的都城不过短短几年,连皇宫都是簇新簇新的,到处大兴土木,跟着来做买卖的客商络绎不绝。大青山前的云昭寺乃皇家寺庙,其气派程度竟丝毫不逊于汴梁的大相国寺,远远地自山脚下便可以看见挑高的飞梁,在深雪重霜之下,仍不甘沉寂地显露着金碧辉煌的房梁瓦楞。
有个相完火的买卖人走过来问戚少商拼桌,又把一个小小包袱扣在捉上,因笑道:“我在那边瞧了半天,硬是瞧不出这位兄弟是做什么的?”
此人衣着打扮无甚特别之处,倒是腰间挂了个小巧的银铲子,扣在桌上的包袱稍有轮廓,又不似衣物,戚少商笑道:“兄弟是上山采参的吧?在下是个小小猎户,下套的家伙都设在前面山里了,过几日再去瞧瞧。”
那采参人摇摇头道:“兄弟不似本地人,有所不知,这几日皇宫里会有贵族子弟出来围猎,早早将这一带方圆几十里的猎户都驱赶出去。你若不小心闯过去,没得被他们伤了性命,这几年与南人连年征战,宗室里出来打猎的皆是争勇好斗之人。你瞧瞧我,得了消息也一早收拾收拾下山来了。”
正说着,突然外面一阵马鸣蹄踏声由远及近,至少十几骑人马进了前院,一听那声势便知来头不小。未等小厮迎出门去,早有一名金兵进得门来,他侧身站在门边帮着后面的人挑起毡布,十几人鱼贯而入,皆是皮甲裘服,腰挎弯刀,一派威风粼粼。只间中一人身披银灰大髦,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那黑得发亮的寸长狐毛间只露出一双更亮的眸子,他将厅里众人草草扫视一遍,却是与戚少商目光相接的刹那,明显愣了一愣。
戚少商唇边不由就挂上一个笑,两个酒窝由浅至深,他不由暗自感叹,此人若是一副夜行打扮,哪怕只露出这黑漆漆的两个眼珠子,也跟夜晚的星星一样明亮。一个人要跟另一个人熟到什么程度,才会化成灰都认得出来呢?
风从掀起的帘子外灌进来,坐中早有人不满地嚷嚷开,旁边有人忙“嘘”声制止,“民不与官斗,没见都是些军爷。”
顾惜朝解下脖子里缠着的狐尾,一张白玉般的脸在油光水亮毛茸茸的帽子下更显秀丽,外面的寒风又冻得他鼻头两腮粉若桃李,一时间吵吵嚷嚷的厅里顿时沉默下来,一个个屏息瞧着他。
后面掀帘的金兵上前道:“小二,我们的马车坏了,劳烦着人修理修理,再寻一间上房给我家公子。”
顾惜朝一言不发只穿厅而过,由小厮领了上楼。戚少商平素见惯了他一身黄衫青袍,行云流水般的书生打扮,即便当日在连云寨风寒露重,也只领口一圈毛边的中衣衬在里面,哪里见过这样子上好狐皮水貂围裹之下的青衣公子,倒也觉得别有一番异域风情。是了,披风在他走动时微微掀起,还能看见内里罩着的袍子只露出一角若隐若现,却毫无疑问是青色。
金人原本不比宋人注重这些服色的等级,顾惜朝到了这里还着青色,已近乎一种执拗了。
在楼梯的转角处,顾惜朝顿了顿,微微侧过身来又回看戚少商,芸芸众生里的九现神龙眼神清亮,一人楼上一人楼下,四目相对之下,目光都显得柔软起来。
戚少商心中一荡,不由起身,耳中听的周围几人轻声议论,皆是对顾惜朝外貌气度的评头论足,却有一人道,“这位公子来历不凡,听说是当年太祖皇帝麾下最骁勇的龙虎卫上将军之子。”
“我也听说过那位厉姓将军,他不是英年早逝,膝下无子么?辽王当年收养了一个孩子,听说也只是过继在厉家,并非亲生的。”
“这一位说是遗腹子,早年流落南地,才寻回来的。”
“啊……,这么说……”
戚少商听着颇觉有趣,下面越说越神,他脸上憋得一阵抽抽,心道若真是如此,顾惜朝一早来投靠这一位辽王殿下,何至于江湖飘零,为自己的身世忿忿不平。他会因着自己是吃着宋人的米饭长大,便在意所谓的节气吗?出身贱籍的他何曾仰仗过大宋朝一星半点的恩惠,反而处处是冷漠嘲笑,颠沛潦倒,若他并非宋人,又何来节气之说?
戚少商心里突然被揪住了似的难受起来,这大半年里日思夜想,常常会感慨自己若身在顾惜朝的位置,当如何自处?只是凡夫俗子便也没有别的想头,上天偏偏给了他那样的容貌和才情,于是不甘不愿不平不屈,要搏一搏,争一争。争不来,求不得,又不屑于江湖,仕途终于越走越险,越走越窄。是男人没有不向往名利的,当年的意气风发,美人的倾城一笑,也曾是戚少商全力以赴,用剑用血去搏来的,顾惜朝得不到,于是比他更热衷向往。
轻巧地避开几个侍卫于他还不算难,推窗而入时,顾惜朝似在案前等候良久,一手插在水貂毛的袖套里,另一手将一本书翻得意兴阑珊。
“做大侠的却总喜欢旁门左道么?我以为在六扇门和风雨楼呆久了,九现神龙会沾一点铁手的凛然正气,只走正门。”说话的口气依然是一贯的嘲弄,连眼角都不抬一下,唇边却是勾起了弯弯的笑。
“不似大侠么?”戚少商笑得促狭,“莫非似采花贼?”
顾惜朝外面的披风已经除下,只肩头还斜搭着一尾蓝狐皮,若这一寸多长的毛毛真是长在他身上,戚少商相信此刻必定全要气得竖起来了。不过就是很喜欢看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真真罪过。
“顾公子如今当真气派,这样好的毛料子,需得猎极北之地的狐狸而得,且没有一个窟窿眼的才是上品。”戚少商兀自寻了椅子坐下,不由深出手去在那尾狐毛上摸了一把。
顾惜朝下巴一低,斜眼看着那只毛手,“如何比得上大当家的,便是寻常狐裘,也端的是一派英雄气概。”
戚少商搓搓手,“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在互相吹捧上了。”
顾惜朝哭笑不得,这人竟真以为自己是在吹捧他?只是言归正传,现下也没有功夫跟他扯皮,于是便道:“二太子宗望在皇陵以西十里处修了这座云昭寺,我在进香时偶然发现庙中的和尚武功不弱。当年汴梁城外大相国寺的铁叶禅师武功了的,是以得道高僧有那样的武功修为不算奇怪。奇就奇在连担水扫地的寻常小僧,都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若没有重要的物什需要看守,也不必如此费煞苦心。”
“你不要告诉我你已经查探过,又什么机缘巧合或者对什么人威逼利诱之下已经获得密室机关地道之类的图纸了。”戚少商摆摆手,“为了打听你们那什么圣物的,我比那些盗墓贼还够折腾的。”
顾惜朝轻轻一笑,自两尺长的水貂毛袖套里摸出一个布包好的物什递过去。
“这是什么?”戚少商接过来,感到掌中一阵奇异的暖洋洋直入心肺,连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里面的物什似刚在火上烤过,捏在手心里又不至于烫得生疼。他打开绒布包,里面滚出一块鹅蛋大小,通体透亮的玉石来,举起对着火光一照,但见晶莹剔透的内里,分明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浴火凤凰,那神鸟作展翅欲飞状,尾羽上还有升腾的火焰,透过烛光,炽炎涨天又仿佛正四处流动,不停不熄。再转过一个角度,突然一道刺目的光一闪,戚少商手下意识地去挡眼睛,玉石差点从手中脱落。
顾惜朝眼疾手快接过来,重新装回布兜,塞进袖套,只作暖手之用。
“这便是圣物。”语气平淡地犹如在谈论案几上的寻常茶点。
戚少商差点腾地跳起来,却是在接触到那两道森冷的目光后,终于维持了起码的镇定,叹一口气,他道:“这么说,圣物也不过是个幌子了?你既不肯离开会宁,怕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未办?”说着面色一凛,“或者,果如市井谣言所说,你本就是金人?”
“都已经成市井谣言了?”双眉跳动得甚是凌厉,顾惜朝把心一横,语气已经咄咄逼人,“如果我真是金人,大当家的,我且问你,你预备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