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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1、高宗 ...


  •   烟不是烟,是雾,碧波之上蒸腾出春色朦胧,荡漾开去,浮生若梦。
      花不是花,是孽,红尘之中飞舞过冰肌玉骨,零落成泥,如坠深海。
      他醒过来,扬州的夜却留人在梦里缠绵,于是醒着又似乎仍迷醉着。
      行宫自是比不得京城威严肃穆,而他恰恰喜欢这七回八转绕绕弯弯,像人心,展转来去,浮浮沉沉。
      “莫非……”轻轻唤一声,却是没有应。
      值夜的小太监在屏风后弓了弓身子,“回皇上,昨夜里太子殿下烧得厉害,太医院去瞧过几回都未见好,您不是传莫非过去诊治了吗?”
      纱幔轻摇,榻上的男子翻身坐起,软绵绵的身体支在雕龙琉璃柱上,宿醉未醒,他忍不住晃了晃头。“是了,我倒忘了。”顿了顿,问道,“几更了?”
      “回皇上,四更了。”
      “才四更?”他环顾四周,座下美貌的伶人一个个七倒八歪睡得正香,白衣的少年左拥右抱,嘴角还残留着几点胭脂,整个厅里弥漫着酒气,熏香,夜风过处,扬州的春情袭面而来,到处一派暧昧的□□之色。
      外面中门突然被叩响,凌乱的脚步声向这边奔来,“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太监们尖细的嗓子夹杂在一起,“皇上,金人大军南下扬州,前锋营离此地不足二十里了!”
      皇帝几乎自榻上滚落下来,“怎么可能?前一个月不是往东京而去么?”
      “京城未破,他们没有退兵,改道扬州了。”六、七个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全身抖得晒糠一样,“请皇上更衣,暂时避出宫去吧。”
      皇帝的酒醒了大半,忙推醒身边的白衣少年,“乘风,乘风!如何是好?你教中有多少人马可随护我左右?”
      白衣少年猛地惊醒,睡眼惺忪间咕哝道:“那老头子可是又来上奏疏催你回京,这都上了二十几道了,他烦不烦啊!”
      “不是宗泽的奏疏,是金人来了,大军!”皇帝跳下床榻,却不知如何是好,白白在地上兜了几个圈子,“快,你们去收拾收拾行李,到东宫带上太子,即刻启程!”
      白衣少年倒是清醒了,见这一屋子乱作一团,忍不住就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六月债,还得快啊!金人写了密信给你,你又写了密信给宗泽,一块儿合计着把顾惜朝给谋害了。我就跟你说了,这河未过你就急着拆桥,好歹你之前还是个天子呢,这回怕是连皇帝也做不成了。”
      皇帝面色一凛,喝道:“利用那个连云寨的土匪擒顾惜朝的计策可是你出的主意,他为你教中立下汗马功劳,你不一样要谋害他!”
      “谁说我要谋害他了!我是给他巧立个名目出使金国,以追寻我教圣物!若不是当年你那做太上皇的父兄病急乱投医,连带的把教中圣物都一齐当成贡品献给金人了,我至于出此下策么?”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倒头又欲睡去,“我们顾公子惊才绝艳,我可舍不得让他以身犯险,只是现如今也只有他办事我才放心了。”
      “原来你安的是这么个心,难怪要想出借刀杀人这一招。”皇帝一甩袖子,气哼哼道,“如今我没功夫跟你罗嗦,你不跟我走么?”
      方乘风转过头来,一手伸过去握住塌前的男子,“你舍不得离开我?”
      细白的手抬起来,抚过更细白的脸庞,“你不害怕吗?”
      “金人是要来追杀你,我怕什么?”
      “金人所过之处,妇孺皆不放过,何况你这样美貌的孩子。”
      “容我先睡过这一觉再说吧。”少年甩开他的手,重新调头躺下,“你走吧,我的人马左不过两三百,可一并带了去。至于我,自有安排,你大可放心。”
      外面太监不断在催促,有几个惊醒过来的伶人看见里里外外一片混乱,惊慌地直哭。方乘风不耐烦地将左右几个靠枕酒杯一并丢了出去,“滚,都滚!爷爷要睡觉!”
      皇帝急得直跺脚,终于咬咬牙,在太监的簇拥下出花厅而去。
      方乘风在一片哄闹声中,兀自睡得香甜不已,他很快开始做梦,梦里乱世,血肉横飞,他看见父兄的足迹踩过江南的如茵绿草,踏过塞上的万里冰霜,最后走向那个命定的修罗道场,凌迟之刑整整持续三日才断的气。那一刀一刀割下去,菜市口的人评头论足,这娱乐可比茶楼里先生的说书有趣,比酒嗣里姑娘的歌声更扣人心弦。方乘风的笑容越来越大,倏然睁开眼睛,一个才醒的歌姬看着他,一张脸扭成难看的样子。
      “别怕!你这样的美人,金人是舍不得杀掉的!”他的眉梢眼角都盈满笑意,“这时节,听说金人的大都会宁城内,依然滴水成冰,不如去看看今春的雪吧,在扬州是看不到的。”

      戚少商生平做过很多梦,梦里经常在被人追杀,行至绝路,顾惜朝手里银光闪过,他甚至听见脖子里的血冲出来,呼呼作响,如塞北的风划过耳边。
      这一次的梦里,他却是要救顾惜朝,青衣的公子在晨曦里回过头来,展颜一笑,只说了四个字——“江湖再见。”然后如同枯叶之碟,翩然而落,直坠向深谷。戚少商欲踏前一步,脚下却伸展出无数双手,缠着他拖着他,令他寸步难行。
      “惜朝!”
      猝然惊醒,一颗心“咚咚”狂跳,往脖子里一摸,满头满脸就跟水里刚抄起来的一样。他一掀被子,翻身下床,倒倒桌上的茶壶,三更半夜,却是连一滴冰水都没有了。风雨楼内外一片静悄悄,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小厮早已见惯不怪,再不会探头来问问他如此惊惧呼喝是为的什么。
      有多久了?
      回头算来,竟然是那么久了?
      不知道他可会恨他,恼他?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绞痛。
      戚少商,你真真该死!当日黄河岸边,军中大帐,同塌而眠时,也曾说过一些甜言蜜语,那人不过一笑而过。厨房案前,两只粘满面粉的手曾交握在一起,他虽然严词拒绝了他,但是那个时候,他可以感觉到他还是动了心的。要不然上元夜他怎会撩下话,说九现神龙戚少商只能死在我顾惜朝手里?他还记得当时他出门时,朗声大笑的一身飒爽,袍袖飞扬的几许洒脱,甚至,发丝轻卷的几缕缠绵。
      如果今天晚上还不动身,又不知拖到猴年马月,若不想放开,永远有做不完的事等着他。
      深吸一口气,腾地立起身,戚少商打开屋角的一口箱子,抄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袱,背上身,再提上剑——一青一白两柄。当日那个人出帐时,并未带上逆水寒,仅余的内力只够打出最后一记落凤掌,而穆鸠平没有死。老八憋着一口气倒在帐边,金人探过他的鼻息,以为他死了。直到戚少商带了人马自敌军背翼包抄过去,大获全胜,赶过来向顾惜朝传捷报,才发现白沙镇的这一处前哨早被人暗袭过,三百多魔教子弟非死即伤,而他们中刀中枪之前,都曾被人用厉害的蒙汗药毒倒。施毒的人自然是穆鸠平,罪魁祸首当时倒毙在顾惜朝帐外,戚少商去翻他的“尸体”,他才一阵咳呛苏醒过来。
      这一次,鲁直的汉子终于不再破口大骂,因为那一记落凤掌,顾惜朝只要有心,保证他胸骨寸断,五内俱裂。眼疾未愈的岳鹏举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那一刻戚少商一把抓起阵前风的前襟,几乎当胸一掌就要拍过去。
      “大当家的,你杀了我吧!”穆鸠平眼一闭,只求一死。
      身后岳鹏举一把抓住了戚少商几欲砸下去的拳头,“戚楼主,依顾先生的个性,自然是不能让穆寨主就这么死了的。人若死了固然一了百了,然则大丈夫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方显真本事,方可谓真英雄。”
      戚少商将穆鸠平一把推倒在地,平日里与山寨里的土匪笑闹起来,拳打脚踢不在话下,这会子却连抬脚的心情都没有。
      穆鸠平从地上跳起来,“大当家的,我这就带兄弟们去追回顾惜朝。”
      戚少商气得发抖,指着西边道:“滚回连云寨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何为大义,何为大侠,再来见我。”
      事实上戚少商一转身便上了马一路杀回金营,但是当他策马往敌军溃逃的方向疾弛一日,顾不得喝一口水,吃一点干粮,直追到滑州以西三十里地外的金兵营寨时,正遇上准备夜袭敌军的谢寒江。这一支队伍里并没有被俘的顾惜朝,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调头离去,但是袭营的宋军不过两三百,这一处的粮草辎重一旦焚毁,数万大军即刻便要班师回朝,京城之围必定迎刃而解。
      于是这一夜他留了下来。
      也许他曾为侠义所累,强撑苦熬,终不忍放下。如今依然是不忍放下,这一回竟是有点憎恨了,替顾惜朝恨起自己来。
      京城内外捷报频传,宋军再渡黄河,乘胜追击,一举收复了河东河北多处失地。北地多的是溃兵游勇,千里荒野,占山为王,拦路为霸,闹腾起来比金军更让人头疼,谁可兵不血刃将其收归招抚,谁有一诺千金的威信,有气吞山河的胸襟?白发苍苍的宗老将军涕泪纵横握着九现神龙的手,“六月酷暑难当,金军兵马疲乏,正是大举北伐的良机。可自滑州渡河直取怀、卫、濬、相等州;东路军由大名府攻打洺州、庆源府、真定府。收拾旧山河,指日可待!戚楼主,我大限将至,这算是偿我临终之愿,可好?”
      戚少商抽回了手,道:“宗老将军,顾惜朝未能如你愿死节于阵前,你可懊恼?可担心他投敌变节?”
      宗泽徒然变色,“你……你怎么会知道?”
      戚少商上前一步,冷然道:“京城里给你的密信,到底写了什么?”
      宗泽面色一僵,连眼泪都忘了流。“你果真想知道?”
      戚少商冷冷一笑,“顾惜朝总是败在这种事上,我常笑他机关算尽,却不察人心。回头想想,他也未见得不察,只是不屑不顾,只一意孤行,急于求成。那小皇帝早忌惮于他,终于还是下了手,我就是不明白宗老将军,您德高望重,何以与狗皇帝同流合污。”
      宗泽将颓然坐倒,整个人似乎都缩了水一般又干又瘪,“你有没有想过,金人大费周章擒了顾惜朝,却未将他就地正法,为的什么?君子可招而不可诱,可弃而不可慢。靖康以前他与金人过从甚密,戚楼主不会没有耳闻吧?像他那样文韬武略胜人一筹的奇才,若跑到金人的地盘为敌军所用,出谋划策来对付大宋,那后果真真不堪设想。而那封密信里恰恰说明了顾惜朝非通敌判国不可的理由。”
      “通敌叛国?”戚少商哑然失笑,“又是通敌叛国?好一个通敌叛国!什么理由?”
      宗泽颤微微从怀里掏出信来递给他。“你自己看。”
      戚少商接过来,转念一想,却是揉成一团以内力震得粉碎,他将碎片随手抛出窗口,朗声大笑,“无论是什么理由,我都信顾惜朝断不会通敌叛国。他即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点民族大义,这点文人风骨,还是有的。”
      老人昏黄的眼睛滑过戚少商僵硬的脸,转而去看外面已经如水般静谧的夏夜,半晌,幽幽然道:“戚楼主,你其实还是害怕的,否则看一眼这信中所陈的理由又有什么关系呢?经逆水一役,要你全然信任顾惜朝怕是很难了,所以你不敢看这信。罢了,我倒不想说了,此去会宁,千里迢迢,我只求你待得入秋时分,京城战事稍歇,再行启程。至于顾惜朝通敌叛国的原由,你自己去找答案吧。”
      戚少商冷笑:“你竟以为,事到如今,我还能一直留下来直至秋后?”
      “我不是以为,而是肯定。”宗泽目光如炬,嘶哑的喉咙一声厉过一声,“因为你不是为我一个人而留在京城,因为我信九现神龙始终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心系苍生,断不会为顾惜朝三个字抛却男儿大丈夫该当起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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