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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29、晨曦 ...


  •   岳鹏举的手在发抖,丈八长枪几乎都握不牢了,在他不算长的戎马生涯里,这还是第一次。昨天傍晚时分他带着几十名兄弟自黄河岸边突围,逃回京城报信,流矢从头顶飞过,身上细小的伤口裂开来,密密匝匝地痛感,那个时候他的手都没有握不牢枪的感觉。
      据说,顾先生曾经也被手上这样一柄丈八长枪刺个了对穿,若不是当年铁二捕头内力深厚,悉心照料,这世上便没有了顾惜朝。想到这里,他的手又是一抖,前面青衣的公子骑在马上,如此张扬跳脱,高高掀起的袍袖几乎扫过岳鹏举的面颊,有一种不真实的青草与寒梅混在一处的冷香。
      这样的战场之上,他居然片甲不上身,坚持着他谋士的风骨,既然如此,何必又要身先士卒呢?
      岳鹏举朝后望望,身后不过三百余名亲随护卫,白衣白甲,在夜色里如一道略过的轻纱,与淄衣重甲的其他各营全然不同。顾惜朝这一次并未将魔教的三千余众一起带出来,岳鹏举早有耳闻,这个人对同僚冷淡,对底下的兵卒却是很爱惜的,心中不由又是一缩,难道他早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们的队伍轻装简行,很快越过战车营、神弓营、步卒营,骑射营也被落在后头,前方几里地外,谢寒江所率的奔雷营,刀枪箭戟直指星月,猎猎招展的白底黑云边战旗已经隐约可见。
      过一个和缓的土坎之后,前锋营突然收起战旗,分两路没入夜色下的低洼处,万木凋零的京郊之外,灌木低矮,不便隐匿,是以只能靠土梁为屏。京城方圆几十里地的每一沟每一坎,顾惜朝都烂熟于心,显然谢寒江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个世上若少了顾惜朝会如何?
      也就这样吧?
      嘴角微晒,顾惜朝的马跃上高坡,遥远的天际,铁蹄已经犹如闷雷滚滚而来,整个夜都在隆隆抖动。
      岳鹏举身下爱马一声悲鸣,之前的血战尚心有余悸,此时似有裹足不前之意,年轻的校尉拍着马颈稍稍安抚着它。顾惜朝一勒马缰也停了下来,那匹黑马鼓噪不安,四蹄蹬踏着,只马上的青衣公子一派沉静,静得让岳鹏举胸中不断涌出寒意。这寒意比正月里的夜更凌厉,像一把利刃轻轻在跳动的血管上一带。
      顾惜朝唇边擒了一抹笑,缓缓道:“前方便是白沙镇,这五万铁甲何不踏平村寨,直取京畿?”
      岳鹏举听得他那话竟不似疑问,而是考考他的意思,忙道:“金人日夜兼程,五万铁甲急奔至此而京师才闻得敌情,为的是一个快字,然则大军奔波劳累,其实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急需休整。他们压至二十里地外,就想吓破我们的胆,以乱军心。而京师内外练兵已久,大大小小的仗打个不停,这半月来却是休养生息,若甫一开战,等于以逸待劳。只要我们上下齐心,捍不畏死,五万铁甲何足挂齿!”
      顾惜朝倒是笑了,“小岳,你定能成为一代名将!”
      说着拨转马头,唤来传令兵,“去禀告谢将军,我在三里地外的白沙镇前哨大帐内稍事休整。”
      他打马而去,果真朝着白沙镇那处哨卡,岳鹏举疑惑不解地跟上他,“先生不去督战么?”
      顾惜朝道:“以谢将军之骁勇,首战必定告捷,但因得寡不敌众,战至天明便会各自鸣金收兵。出战的大大小小将领,官阶比我们高的何止一个两个,白沙镇统共那么几个营帐,不如先去占个背风的好住处,免得夜来受冻。”
      岳鹏举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半点说笑的意思都无,简直惊得目瞪口呆。
      顾惜朝回头,卷发飞舞,在风中凌乱得近乎凄艳,剑眉星目却是肆意张扬,“宗老将军不是命你来照顾好我么?我武功比你高,用不着你来照顾性命,自是让你鞍前马后端茶递水的,你不愿意?”
      说着朗声大笑转过脸去,岳鹏举却觉得今天顾惜朝似乎每句话里都别有寓意,而又不肯挑明了说。这青衣的公子,喜怒从不形于色,真不晓得这世间可有人看得透他如海般暗沉的心。
      顾惜朝带着他们这一小支队伍很快来到白沙镇前哨营地,守营的兵卒早如惊弓之鸟,待见得顾惜朝铁蹄杀气腾腾冲将过去,竟也未看清左右亲随举着的宋旗,只颠颠地迎出来就跪,大呼饶命。
      青衣公子啼笑皆非,喝道:“赵二喜,这么大的月亮,竟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那唤赵二喜的兵卒揉揉眼睛,大叫一声,“顾公子,竟然是你!”
      顾惜朝闷哼一声,“白沙镇虽不是重镇,前哨营里有你这样的鼠辈,没得丢了你们风雨楼的脸。戚少商在京城呆得久了,果真什么兄弟都敢收!”
      赵二喜羞愧难当之下,听到戚少商三个字,重新挺了挺胸膛,“顾公子,你骂我没有关系,你骂戚楼主我可不答应!我本就不是个胆大之人,楼主于我有救命之恩,京畿城破我不甘沦为流民,是以投了军。我别的本事没有,然而金狗若来,我死也会拉一个垫背的,以报戚楼主救命之恩!”
      “行了行了,不用在这里给戚少商歌功颂德。”顾惜朝甩甩手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岳鹏举在旁说明来意,早有小卒抢上前来引他们去了一处背风的营帐,赵二喜又忙着给点了灯,添了柴,顾惜朝入得帐中,将马鞭随手一丢,坐到桌案前。
      他扫了一眼笔墨砚台,似乎想写点什么,岳鹏举看在眼里,要过来给他研墨。
      “算了,真提笔,也不知道写什么好了。”顾惜朝盯着眼前如豆一灯,脸上略有疲色,岳鹏举倒是有点疑惑,不知道他是要修书给谁,据闻他妻子早丧,如今孤家寡人,莫不是给那名教中的圣女写信?是好象听说两个人出双入对地有些时日了,可这不是刚从教中分舵出来么?不过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像顾先生这样有才情的人,大概平日里都要与那美貌的圣女吟诗作对的吧?
      顾惜朝熟门熟路地自桌案下一格抽屉里取出本《素问》,一页一页慢慢翻了起来,炭火噼啪作响,衬得帐内静得可怕。远处战鼓一阵紧似一阵,风里隐约传来战马嘶鸣,刀剑相击之声,男人的呼喝喊杀不绝于耳。
      战至天将明未明时分,果真鸣金声此起彼伏,各自收兵了。
      顾惜朝此时倒起了睡意,横在榻上,一手支着额头,见岳鹏举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笑道:“宗老将军让你寸不不离地看着我么?倒不像照顾,而似监视了。莫说你现在长枪搁在一边,即便握在手上,你以为就能杀得了我么?”
      岳鹏举目瞪口呆,想也不想在榻前单膝跪下,颤声道:“先生……先生不便久留,还是离开京城吧!”
      顾惜朝抬眉,嘴角轻晒,“这么说,宗老将军果真对我起了杀意了?”
      岳鹏举大骇,要待此时才明白过来,顾惜朝刚刚不过是试探他而已,到底自己年轻气盛,一问之下便失了方寸,以至于露出马脚。他眼一闭,心一横,“先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鹏举绝不还手!”
      顾惜朝轻叹一声,眼睛直视着岳鹏举,两道目光犹如两柄利剑,直直地扎向对方心窝里。“不妨告诉你,来的路上,已见你心神不定,我几次都想杀你,不过,又下不去手。”
      他那几句只像自言自语,岳鹏举却才知道自己从鬼门关前已经溜了几圈了,细细回忆,却想不起来顾惜朝什么时候起过杀心。
      “先生,却不知宗老将军为何要杀你。金人扬言要捉拿你,老将军交代不可让你落入敌手,若有万一,则要痛下杀手。我信先生绝不是投敌变节的肖小,更不会做了金人的奸细,这是他们的反间计啊!老将军年迈,可是老糊涂了!”他说着说着,已经声泪惧下,“不行,你即可启程离开此地,我便说你今夜混战之中,已遭马蹄践踏而死。”
      顾惜朝闭了闭眼,面上似有苦楚,却又是几分疲惫几分无奈,“老将军虽然年迈,你却不可枉断他是老糊涂,否则我也要斥你两句的。”见岳鹏举一脸疑惑,他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没人信得过我,信得过我的人都已经死了,连我自己都好奇,一个曾逼宫造反的狂徒,仕途已经算走到了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没有半寸容身之地,怎的没有投敌卖国?顾惜朝的风骨节气,究竟是不是笑话?”
      “顾惜朝,你还讲什么风骨节气?那就是笑话!”忽听得外面有人啐了一口,说完扯开了嗓子哈哈大笑,可不就是穆鸠平。“前面仗打完了,你个缩头乌龟,快出来!”
      顾惜朝“啪”一声甩下手里的书,翻身下榻,他倒不是气穆鸠平来叫骂,而是气刚刚的话竟让他听了去。走到帐帘前正要掀起,身后岳鹏举脑中却是“咯噔”一下,轻喝道,“慢着!”
      顾惜朝哪管这些,负气要去掀那帘子,岳鹏举抢上前两步,挡至顾惜朝跟前,将那油布帘子一掀。
      只听得“啊呀!”一声惨叫,岳鹏举人已经重重地跌回来。
      顾惜朝身型一掠,合上帐帘,也不知外面听得这一声呼喝,有没有看清掀帐出来的人并非是他。果然穆鸠平粗心得很,下一刻在外面狞笑两声,道:“顾惜朝,大当家的说了不能取你性命,我想也是,一刀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
      顾惜朝回头,只见岳鹏举双手捂着脸,痛苦难当的样子,赶紧在他额头,颈间几个大穴点住,以防毒性乱延,伤及心脉。
      “你放心,那个毒毁不了你一表人才的好样貌,只是从此以后你就要瞎了!嘿嘿,古有孙瘸子著的《孙子兵法》,你现在又瞎又瘸,写的什么《七略》,干脆改名叫《顾瞎子兵法》,一准儿和人家齐名!”
      顾惜朝气得发昏,一时也没心情告诉他孙子和孙膑非同一人,跟土匪说这个干什么?正查探着岳鹏举的眼疾,突然外面又有变故,只听得一阵刀剑相格之声,穆鸠平粗着嗓子道,“你们是什么人?”
      又一人道:“穆寨主,我们奉了辽王殿下的命来捉拿顾惜朝,正愁此人武功高强难于下手,可巧穆寨主送上门来要替我们跑腿办事,真真多谢了。为承你这个情,等会儿保证给你一个爷们的死法!”
      穆鸠平大骂一声,“放屁!”
      外面噼里啪啦打起来,顾惜朝这下子是真正哭笑不得,他将岳鹏举架到榻上,双掌一翻一覆,强劲凶狠的内力已经输入对方体内。岳鹏举却是一怔,颤声道:“顾先生,此时要走还来得及,你这门功夫我是知道的,动不得内力啊,届时想走都走不脱,为我一个小小岳鹏举,不值偿!”
      “闭嘴!”顾惜朝又点下几个大穴,岳鹏举只觉得身上翻江倒海般内息乱涌,犹如推功换血般的大手笔,眼中一酸,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单纯地流出毒泪,面颊上热辣辣地蠕动着液体。
      外面穆鸠平边打边破口大骂,“我还道怎么有人给我出了这主意,给了我这毒,可笑我竟是着了你们的道!”他嗓门更提高了八度,下一句话却是对着帐中的顾惜朝说的,“顾惜朝,我被旧仇冲昏了头,受了金狗的蒙骗,我没有对不起你,但是我对不起我死了和活着的兄弟,更对不起大宋,今日我护你周全,万死不辞,你快走!”
      顾惜朝心道:“你死了有个鬼用!”但也只作不理。
      岳鹏举想要挣扎,内力却远远不够抵抗的,只能任凭顾惜朝为他解毒。
      “先生,不值偿!”
      顾惜朝撤掌,睁眼,抬眉,却是胸口一紧,嗓子一甜,到底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岳鹏举回头只来得及扶住他软倒的身体,顾惜朝却是拿手背一擦,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第一个看懂我书的人,我不幸与他为敌。你是第二个认真看过我书的人,你有理想有抱负有才气,更有远大前程,我怎可让你年纪轻轻就成了瞎子!”
      岳鹏举眼中一热,他竟是为的这个么?不是因得自己代他受了这毒,不想欠他的情?恍惚记得那一年的破庙里初遇,落魄的青衣书生说:“写这本书的疯子已经死了!”
      “你眼中余毒未清,记得去找我教教主,他身边应当有一位姓莫的年轻大夫可解此毒。”说完,突然抬手点中岳鹏举檀中穴,下一刻他将软倒的年轻校尉推入书桌下,踢翻了椅子盖住,“帮我带一句话给戚少商,就说——江湖再见!”
      说着,掉头离去。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顾惜朝掀了帘子出来,穆鸠平血战已久,早精疲力竭,透过一片血红,他看见俊朗的公子青衫磊落,嘴角即使有血丝延下,看上去也更增了几分彩。晨曦之中,那白得透明的皮肤几许温润,又几许清寒。
      青影一掠,却不是攻向金人,而是一记落凤掌,直向穆鸠平胸口袭来!
      直到最后一刻,粗莽的汉子眼中才有热泪滚下来,“顾惜朝,你竟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29、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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