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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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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鸦虽静,但行迹太异,终芒脑袋上顶了个沉沉的大缸,却也察觉到了。
她抬手,缓缓把水缸放下。
夜已深了,不知何时,乌云半遮了月。月朦胧,影朦胧。人入梦,山入梦。周遭如此寂静,连夜幕也睡着了。
两个人对视一下。
什么也不需要说。
寂无声息地,两个黑影一跃而起,追着夜鸦行迹进了寨子。
只余两个半满的水缸在原地,也是静静的,水面一晃不晃。
杨树底下空无一人。
乌云渐深,天上的月亮不见了。
良久后,云开雾散,月亮出来了,月影落在缸中水面上。在这十一转十二的晚上——那现出来的月亮竟是一弯细细的弦月。
错了。
乌云蓦地再次盖住月亮,没多久,月亮又出现。
变作一个半满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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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云寨人早已睡下了,家家门户紧闭,鸡不鸣,狗不吠。偶尔能听见呼噜声,但隔了墙,也是隐隐约约的。
只三两家檐下挂了暗淡灯笼。
两个黑影在静静的寨道上掠过,无声无息。很快,在一座屋子后面停了,藏身夜影中,朝着邻屋谨慎地探出去。
那陈旧的二层木楼被十几只夜鸦围着,有的在门前地上,有的在屋顶,有的沿着墙壁缓缓地飞。
它们的眼睛,在夜色里是诡异的鲜红色。目光所到之处,一道细细的红光从眼睛里射出去,在屋上落出一个红点。
终芒静静看着。
一共是十二只。
十二只全没有活物气息。
它们应不是鬼,也不是妖。妖鬼也是生灵所化。而眼前这些东西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是死物。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夜鸦眼中一道红光缓缓朝着这边扫过来。
终芒一侧身,静静藏入黑暗里。身后是暖的。止衍站在那里,难得收敛了平日里的悠闲样子,凝神听着群鸦动静。
吱……呀……
木门微开,一只夜鸦进了屋,又一只夜鸦进了屋。不多时,低低的古怪嗡鸣声。再一会儿,接连飞了出来。
此时,乌云渐浓,全数遮盖了月亮。天幕无光。
山间的夜是极深的夜。
两个人在屋后藏着,一动不动,屏了呼吸。
一阵窸窣的动静。
一只,一只,又一只,它们朝着天上去了。
终芒听着那动静,数着声响,一直到十二只。算来,那些怪鸦应是都飞走了。
又等了一会儿,确无声息了。
她往身后伸手,捏了一下止衍的手。
止衍轻轻回捏了她一下。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从藏身之地出来,摸着黑到了空屋前。
夜鸦确已走了,什么也没剩下,就像没来过。
终芒望定这座空无声息的小楼。它这样安寂,数十年没人住过的。但,不知为何,越是看,心底便越是沉下去。
总觉得自己也曾常来这里。
止衍到不远处的屋檐下提了一盏灯过来,烛火摇曳,光不过勉强照亮脚前。化不开压满天地的黑暗。
两个人进了屋,上了二楼。
屋里仍是空着的,除了墙,只有满地灰尘。久无人居,寂静荒凉。
止衍径直朝着某处走过去,俯身掰开地上一块木板。又摸了摸。终芒不知他做什么,也走了过去,蹲下去看。
灯笼光照着,这木板上下都是干干净净,全无异处。
她不解,仰头看向止衍。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姑娘的眼睛在烛光里,那么干净。蹲在地上总是会显得人很小一只。
止衍也不管自己手指上沾了灰,顺势就去揉了她头发。还笑。
终芒觉得他这番笑在此时有些不合时宜,但一点没挣扎,由着他揉,安安静静看着他。
止衍又拍拍她的脑袋,走了,到屋里别处去查探。
终芒独自蹲在这里,两只手都伸出去,试探着在止衍刚才掰开的木板上摸来摸去,摸了摸,又摸了摸,分明什么也没有。
不得其解。
不远处的止衍推开了窗户。
许是天上乌云散了,窗外投来一片朦朦月影。但,就在开窗的一刹那,终芒察觉到止衍那边竟是气息一寒。
侧头看过去,那人站在窗前,望定了天。
终芒起身快步走去,也朝着天上看。但,只这么短短几息之间,乌云已然又遮了月亮,天上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不多时,月亮又自乌云后现了出来,清寒冷寂,一个半满的圆。
止衍右手覆上左手手背,轻轻摩挲着,望着那月亮微微一笑。
终芒茫然。
“……止衍?”
“小芒果。”
“嗯。”
“这几日,深夜里不要出门。”
终芒不知这话有何缘故,待要问,又被揉了头发。
止衍望住她。“你会听话么?”
姑娘点点头。
于是止衍柔声道,“我明日一早动身。”
终芒一怔。过了片刻,低低开口。“……明日?”
从此时到日出,也不过几个时辰了。多么短。才回来,又要走。
猝不及防。
止衍知道她不喜欢,揽她入怀,却不说话。
终芒低低道,“……你要去哪里?”
“天涯城外的日陨山。”
天涯城。天涯二字,半字无虚。日陨山之遥,与天涯海角无异。
终芒好半天没说话。
眼前人总是出门远走,短则三五天,长则二三月,孤身一人,拨弄江湖风雨、朝堂纷乱,去时无踪,来时无影。
是了。来时也是无影。
终芒又想起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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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芒初次见到止衍时,他是站在寨前那棵老杨树底下。
天近黄昏,树影斜长,那谪仙似的人一袭山野布衣,半倚着树,手里提了一壶不知名的古酒,漫不经心,说是慕名来拜访隐云寨的大寨主。
这话听着便是鬼扯,明一命不过是普通人,打铁的名气也不过这方圆十里,哪够让人“慕名”?
这人留着身后山下城满城混乱,孤身一人上山,兴致一来就闯进别人地盘里,找人喝酒,如此悠闲。
明一命此前从没见过这么一个人,但那行径一听便猜到是谁——尤其是,那些来汇报消息的小女探子们脸上红成那样。
那个人。
江湖上神秘莫测的好事者,世事无所不知,又时常出没在有热闹可看的地方。
没人见他出过手,也没人说得清那些大大小小的世间热闹里,他究竟只是个袖手旁观的人,还是为了有趣,自己暗中也下过什么手。
总之貌赛神仙但不好招惹。
如今主动上了门,未必有歹意,但也不是好兆头。
明一命让终芒去把那人迎进来,察言观色,仔细对待,要是势头不对,把他一刀两半劈了。
终芒应了。
取了一柄匕首,刃锋在袖子里藏好,掩住寒光。推门而出,缓步而行,小路尽头一转身,看见那个倚着树的人。
此时此刻,隐云寨阴影里不知有多少破箭矢正颤巍巍地指着他,可他那么悠闲,一手拎着酒,另一手缓缓把玩着一块小石头。
高手相见,终芒一眼便知那块毫不起眼、随手捡起的小石头能在瞬息之内取所有半吊子弓箭手的性命。
如果这神秘莫测的来人不怀好意,无疑,寨中只有她一人能应付。
她走过去,缓缓地。袖中有寒锋。
止衍抬眼看过来,手里动作一顿,仍是漫不经心的神色。等姑娘走得近了,他便微微一笑。“无事登门相扰,我也很抱歉。所以带了酒。”
他把手里的酒提起来。
那确是好酒。装酒的细白瓷瓶极轻薄,斜阳里隐隐可见壶中一半暗,一半明。酒只有半壶。
壶中酒液一晃不晃。他手极稳。
终芒没去看酒,盯着他眼睛。“你是谁?”
——你是谁?
江湖上问过这问题的不知几何,这人来去无踪,像是与所有事情都有牵扯,却又孤身而立,没人知道名姓。
但是。头一次。
他开了口。“我名止衍。”他顿了顿,又笑,“原来你便是隐云寨的二姑娘,明终芒。”
“我不姓明。”
“你没有姓氏?”
“没有。”
“巧,”止衍道,“我也没有。”
“哦。”
“没有姓氏的二姑娘,你喝酒么?”
“不喝。”
“我非要请。没有姓氏的我请没有姓氏的你喝酒,礼尚往来,你请我进寨。”
终芒盯他良久。而后——
“哦。”
往寨中走的路上,止衍悠闲在前,终芒谨慎在后,一路盯着他。
斜阳在后,夕霞连天。
山路上,影子朝着前铺开,长长的,淡淡的,又很安静。止衍问过终芒一些话,都是些琐事,而终芒只答他“哦”。
从老杨树到隐云寨,行路不过片刻。片刻前还没见过面,片刻后也仍是很陌生。
然又一片刻过去,待明一命见了止衍手里的酒,竟是立马变脸,不仅忘了这人不过是个不速之客,还将他奉为知交,一面迫切地差人去拿酒杯,一面揽着止衍的肩,要跟止衍称兄道弟。
大寨主实在是很好酒。
止衍笑着说好。
终芒袖子里仍握着匕首,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那天晚上,寨子里为大寨主认了个结义兄弟的事很是热闹了一番,挂了一树又一树的灯笼,大院子里火光通明,开了封的坛子酒七歪八倒,到处都是。
宴上,止衍总是抬着酒杯看过来,而终芒一杯也没有喝。宴后回到房里,关了门,把袖中匕首取出来,这才发现刃锋不知何时微微划破了手臂,有一道血痕。
一道浅浅的血痕,几乎没出血,而且才几个时辰,已开始结痂了。
想来是早间刚见到止衍时便不小心划下了的,一整天里,心思被人牵着走,全然不在这里,竟是无知无觉。
血痕不久便痊愈消失了。
比血痕更绵长的是牵念。
他总是、总是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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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寂的小屋。月色在地。
终芒终于抬头看他。开口。“为什么要走?”
止衍看进她的眼睛。
“走是为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