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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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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醴泉坊的太平公主府,只是太平众多宅院中的一座,在神龙政变中立下从龙之功的公主被加封了“镇国”的荣号,食邑加到整整五千户,远超亲王的恩俸,贵而势大,国朝未有。
婉儿是从吏部出来便径直去的,太平跟她说过如今暂居这一主宅,她便打着伞踏着雪,在需得躲避的大雪纷飞中,往难得人影空空的长安街道上,沿街而行。
“下雪怎么来了?也不带个人,也不叫人先来说一声。”太平特意到门口接她,婉儿手里的伞被公主府的家仆收走,进屋便把皮裘也脱在外面,太平的家仆和武皇的宫人们一样极有行动力,那件并不昂贵的半旧的狐皮裘被放到外间衣架上,有人细心地伺候起来。
敷衽对坐,凝望对面喜忧参半的太平,婉儿记得上次在洛阳的公主府,她们之间还剑拔弩张。
“圣人让我给则天皇后作碑文。”婉儿并不拐弯抹角,说着却往外面望了望,又有些神秘地说,“我想跟你谈谈。”
太平领会了她的意思,挥手让仆从都下去,又唤了一声:“崇简。”
“阿娘。”侍立在外的薛崇简进来,婉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那时还怯怯于生人的小孩子如今已经二十一岁,英俊的脸庞与温润的气质像极了他的父亲,太平说得果然没错,他将是这个帝国最耀眼的男子。
面对这个优秀的儿子,太平的眼里蓄着一个母亲的温情:“阿娘跟昭容有话要说,你去外面守着,不许生人靠近。”
“阿娘放心。”薛崇简领命而去,亲自按剑守在门口,透过门纱看他被灯炬映亮的宽厚背影,连婉儿也感到莫大的安全感。
“这孩子长大了,比他的哥哥还高,师傅说他天资聪颖,无疑是兄弟里最优秀的一个。是婉儿取的名字,把聪慧的天才给了他。”太平慈爱地看着儿子的身影,得知婉儿冒雪过来时让匆忙布了消寒的酒,小火炉上,一个精致的酒壶泛着温柔的瓷光,“我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来找我,这里安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婉儿看她细心地取下炉上的酒壶,注入自己面前的耳杯中,婉儿一眼就认出那杯子是越州贡上来的秘色瓷,酒是新酿的小红糟,如果不是冒着氤氲的热气,盛在精致的瓷器中,倒像是一盒点唇的胭脂。
婉儿凝望着那可人的新酒,眉头却紧皱:“我不在的这十个月,朝上可有什么风声吗?”
“没什么大事。”太平放下酒壶,“张相公等人因从龙有功,被赐封了郡王,虽然此前没有异姓封王的先例,梁王也是当年阿娘做皇帝的时候封的武姓王,但张相公毕竟是引百官归心的人,封个郡王,倒也没有什么争议。”
“可是明面上被册封了郡王,实际上是交出了宰相的权力。他原是吏部尚书,掌的是官员选用,恩封郡王后连到紫宸殿议政的权力都没有,美其名曰圣人体恤耆老。张相公虽年届八十,但跟我一同回来的桓将军才五十二岁,作为中央的官员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时候,他与我一同在上阳宫陪伴则天皇后,怎么一还朝,就被削去了兵权,做了一个闲散的扶阳郡王呢?”婉儿饮下一口酒,稍烈的酒意激起胸中的热气,温暖渐渐驱走严寒,只是她脸上的愁云未尝消散,“我刚刚去了吏部,想去会一会那位新任的吏部尚书韦巨源,可他竟然值日也不在岗,吏部属员唯唯诺诺,不敢有一声解释。我知他是凭恩荫上来的,此前并无什么建树,又与皇后叙起了宗亲。吏部是各部之首,官员是国家的命脉,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位置给恩荫官,我觉得这种事实在不妙啊……”
太平没有跟着义愤填膺,而是故意问:“那么婉儿以为,朝中的用人出了问题?”
“是有很大的问题。”婉儿严肃答言,“我翻了紫宸殿值员的档案,不只吏部所任非人,户部和兵部也是一团乱象。户部尚书杨再思,圣历二年坐罪被则天皇后免去了相位,任相五年间虽无大的过失,却庸庸碌碌,不能担当大任,故而此后再也没有获得任相的资格,户部主管民生经济,关系国家根本,竟然仅凭是皇后的党羽就用此人任主官。还有兵部尚书宗楚客,他也是大周故相,却坐罪奸赃,流放岭南,后来营造府第僭侈无度,可见并未真心悔改,仅凭是梁王的亲信,就掌军国大权,将来难免令人担忧啊!”
婉儿说得如此透彻,太平竟没有一丝危机感,而是放下酒杯,语气里有些酸:“婉儿质疑朝廷的用人,该去找七哥进谏啊,巴巴地来找我这个不入朝的公主,是为什么?”
太平怎么不知道她那位七哥的窝囊?婉儿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太平是把圣人扶上宝座的人,国家有难,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国家尚无忧难,北边的突厥、西边的吐蕃依然俯首,帝室西迁,长安如东都一般繁华。婉儿阔别十个月了,为什么要用过往的政绩来评判一个人?这三位尚书没有明显的过错,凭什么要怀疑他们?”太平不进婉儿的话术,反而步步紧逼,“我这个公主为一点捕风捉影的猜测就去威胁七哥,又是不是僭越了呢?”
“捕风捉影……是啊,桓侯若非体痛,又怎知在腠理之疾呢?”婉儿怅然叹息,“可是当国家有难了,再想要挽救,只怕……”
“婉儿!”太平拧着眉打断她的话,屋里只掌了一盏宫灯,小炉子上一窜一窜的火焰就能控制明暗,对面的人半隐在夜色里,好像如幻梦一般虚无缥缈,“婉儿,你总是相信阿娘的判断,消磨十个月,忘记了她是如何伤害你的吗?”
婉儿一怔,没有办法解释,对此只能保持沉默。
见她不语,太平只当是说动了,把目光投向被炉火映得更加妩媚的那朵梅花,那是诱惑,更是傲气。
“太平……”婉儿惴惴不安地问,“你还在恨她吗?”
“不,所有的爱与恨都将跟着她埋入乾陵,什么都不重要了。”太平淡然一笑,“可是我相信,阿娘是个会犯错的人,她不是神。”
是啊,她不是神,才只能以一代之力作万代之功,听上去是豪言壮语,其实一代之力谈何容易?一代人抵挡不了时间,也控制不了下一代人,所谓的万代之功,不过是一个人的遗风,清风拂过,会使百花摧折,还是劲草蓬勃,都是一代之力难以预判的。
太平不愿意插手进来,婉儿也理解,一等的名医治未病,却容易招致庸君的猜忌,她的地位不稳,太平的地位尴尬,匆匆忙忙去进言,的确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是她操之过急了,不习惯朝上的君主换了一副模样,她只想着,继承女皇的遗泽去扛起女皇的江山,不能忍受千里大堤上有任何一个蚁穴。
不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贤,不可以自以为正确地判事。
还朝第一次的考验,就被武皇轻易地言中。
太平不知婉儿的心思,只看见她神情恍惚地起身,低声道了一句:“叨扰了。”
她的脸上不再有什么明媚的神色,太平蹙了蹙眉,跟着站起来,留她道:“外面雪越发地大了,夜路难行,不如就在我这里过夜吧!”
往常总是在凝华殿听雨,其实只要周围够安静,听雪也是可能的雅事。大雪纷飞,那些轻薄的雪花飘落下来,聚得多了,也能叫人听见隆隆的声音。那声音从远古深处传来,从三途河的彼岸传来,震颤着难以安顿的心。
“再熬上几天,准要病了!”凝望婉儿站立书桌的背影,太平心里揪得生疼,走过去如那天在凝华殿里一样,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婉儿手里的毛笔一颤,一滴墨水便晕染在铺开的白纸上。
婉儿嫣然一笑,连声音里都是憔悴:“你快去睡吧,我要再琢磨琢磨则天皇后的碑文。”
太平觉得心里堵得慌,冰冷的身体总是被她温暖,而她好像永远触不到婉儿被冰雪掩埋的心。目光不期落在薄纱之下她肩上隐隐约约的伤痕,太平用指腹轻抚,猝不及防的动作激得怀里的身体微微颤动。
“我说你总是为她而活,身上却都是为李家人留下的伤痕。”正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让太平这个帝国最踏实的人总是感觉不踏实,“婉儿,就算离你这样近,我也觉得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是啊,她又何尝不是呢?曾经离武皇那样近,却终于成了一抹攫不住的身影。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婉儿幽幽地吟出口,放下了手里的笔。
我的孤君。
你的一生,没有人可以着墨。
你的丰碑,没有文字可以有幸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