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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七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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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无字碑?”
第二天的紫宸殿上,婉儿的大胆提议令满堂皆惊。
“这……这是亘古未有的事,我怎么能在母亲的陵前立一块无字空碑?”李显首先提出疑问。
“女人做皇帝也是亘古未有的事,如何能用那样制式的文章来评判则天皇后的一生?”婉儿反问道。
李显拧紧了眉,原以为写文章的事交给婉儿总没错,没想到竟收到这样的回话:“可是我一句话也不说,后人会以为是我不孝吧?”
于是婉儿问:“那陛下想要在上面刻什么话?”
李显有些慌,答道:“就跟以往的说法一样就行了啊,歌功颂德,表明我的孝心,这难道有什么困难吗?”
“陛下觉得用跟以往一样的手法来评判亘古未有的女皇帝,这样做合适吗?”婉儿从容不迫地反驳,“则天皇后生前是皇帝,宾天后又恢复了皇后的名誉,陛下准备如何解释?则天皇后改唐为周,杀戮唐室宗族,却又把江山交还陛下,陛下准备如何解释?天皇大帝的遗诏是辅政,则天皇后却称了帝,陛下又准备如何解释?不称其功,是陛下对母亲的不孝;称颂功德,又是陛下对父亲的不孝。则天皇后的功绩时人知道,可是碑文镌刻给后世的人看,后世的人就能理解吗?则天皇后一定会成为后世的谈资,届时碑上的文字会被曲解,会被拿出来像解经一样地引发论战,难道陛下忍心看自己的孝心被加注各种理解,最终反背初心吗?”
李显冷静下来,心知婉儿说得没错,母亲是难以仰止的高山,也是深渊尽处的恶魔,这一篇将要镌刻千古的文章,的确不能作。
“昭容说得对。”跟随听政的韦皇后及时出来说了句话,“既然刻什么文字都不好,那不如就立一块无字碑。”
“那就……”李显望向组成帝国中枢的殿下众臣,“那就这样定了?”
这些旁听了一场论战的大臣们竟然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全都俯首下拜,呼声如雷:“陛下英明!”
无字的丰碑,是孤臣对孤君的领会,也是对那个站在巅峰上的女人最好的评判——功过任人评说,往后千秋万代的人心里,都自有一块各不相同的丰碑。
然而朝臣的附和却令婉儿不悦,她知道根本不是自己说得有多好,而是台上韦后出来说的那一句话,引来了如雷般的附和。
“陛下,御史台弹劾汉阳郡王张柬之等五位郡王,不思君恩,诬陷皇后与梁王私通,专擅选官架空陛下,其言污浊,不堪入目。”趁着李显难得的在朝,刑部尚书祝钦明赶紧出来说话,身后刑部属员捧上来五个卷轴,立时就放到了皇帝的桌案上,“刑部据此详查,发现所言是实,五王皆有卷宗在此,请陛下明察!”
突然给他奏事,李显有些措手不及,取下一卷案宗,并不清楚弹劾处理流程的他,阅读起来有些吃力。祝钦明的话也就能糊弄这个糊涂皇帝,婉儿一听,心里跟明镜似的,所谓卷宗根本就不必看,御史台弹劾后原就不该由刑部直接插手查案,祝钦明既是韦皇后荐上来的人,急急忙忙地插手进来,不是诬陷都说不过去。
韦后的党羽已经如此猖狂,这让婉儿想起当年的裴炎。武太后为了扳倒裴炎,放纵他的权势以麻痹其人、积蓄官民怨恨,从永淳元年,甚至更早开始,武太后不惜让大唐埋下边患,不惜让自己最爱护的百姓蒙难,甚至为了平叛主动放弃安西四镇,才终于把裴炎送上了断头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权衡说起来容易,真正在面对时,桩桩件件却都是难以落子的抉择。
没有人说话,李显心里没底,竟然拿着卷宗向旁边看:“皇后……怎么看?”
韦后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卷宗,冷笑道:“他们诬陷妾弄权,陛下问妾,不是更加坐实了妾不顾陛下的威严?”
李显被问得一愣,见韦后冷着的脸,更不知道如何处置了,又转向阶下的祝钦明,问:“祝尚书有建议吗?”
“皇后殿下是何等高义?陛下以案相论,殿下知此事必教陛下为难,主动退避,陛下难道还看不出殿下一片为陛下计的真心吗?”祝钦明先把他背后的主人盛赞一通,再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汉阳郡王仗着自己是携百官迎天子的首功,肆意妄言,早已失了臣子的本分,不曾想陛下是天命所归,就算没有他汉阳郡王,也将有别的人来做他的事。反观皇后,虽主后宫,仍是襄助陛下复位的功臣,蒙陛下之爱,却能自爱其节,时逢构陷也以陛下之心为念。还有梁王,既知正道在己,不以妄言为恨,陛下难道忍心使忠臣被肆意构陷吗?大唐从来没有易姓封王的先例,陛下已经对汉阳郡王恩宠有加,体恤高龄要使他善终,是他辜负陛下的恩宠,此等仗势欺人的佞臣,死不足惜!”
一句“死不足惜”吓得李显手里的卷宗掉在地上,在皇后的冷眼和大臣的逼迫下,他把目光转向了沉默的婉儿。
“婉儿,你的意思呢?”
婉儿微微一笑,消弭了李显最后的疑问:“婉儿觉得,祝尚书的话没有错,功高盖主的人如果不惜其身,难免使陛下的威严扫地。”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判定了生死,李显却明显犹豫,长叹一声道:“我没想到从龙之人竟然这样失德!我不愿杀长者,毕竟是有功的人,就把他们贬放出去吧。”
功臣的覆亡凭着皇帝的一句话定音,紫宸殿内只把这样的大事当作每天都要决断的诸多事务之一,在皇帝移驾后继续忙起一天的公务来。横街以北,皇后居寝的蓬莱殿中,气氛却融洽了许多。
“梁王多日不进宫来,我都要劝圣人去府上叨扰了。”韦后怀里抱着一只拂菻狗,斜倚在卧榻上,极尽风情。
武三思坐在内殿,并不避什么嫌疑,兀自笑道:“祝钦明是个办事不得力的,每遇难处都要来问我,这些天为做好张柬之等人的卷宗,的确没有什么时间来宫里啊。”
“我说是梁王多虑了,李显本就是个无谋的人,祝钦明的卷宗,他看都看不懂。”韦后轻蔑一笑,抚着怀里小狗的长毛,“梁王非要忌惮那个上官婉儿,如今看来,她没了皇帝的支持便是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是也没看那费了多少心的卷宗,只是李显一句话,就只好应承了。”
武三思笑笑,依旧提醒道:“殿下不要小瞧了。她是在宫中多年屹立不倒的人,姑母是那样猜忌的皇帝,连儿女都不吝杀手,偏就这么信任她,可见不是个善茬。”
“她的权力是皇帝给的,左不过是个内臣,虽然主持议政,但不像朝臣可以结党,皇帝哪天不乐意了,让她自己写诏书废掉自己的权力,也不是不可以。”看到朝上的婉儿唯唯诺诺的样子,韦后并不信武三思的话,“她和皇帝是绑在一起的,倒也不必当作什么不得了的势力来对付。”
“是,殿下所言极是。”武三思知道没办法跟一步登天的韦后说得太多,便主动低头应承下来,“殿下准备怎么处置她呢?”
“她掌管宫中诏命太久了,我原想着趁她在上阳宫时就找人替下来,可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李显喜欢她。”韦后扶着额发愁,“我记得李显在刚刚遇上我时就这么说过,她离朝十个月还能回来掌诏命,甚至获封昭容,就是这么个意思。我想要不是则天皇后授意,李显甚至会直接纳妃,李显还是不敢违拗他那个阿娘,死去的老虎也一样慑人啊……”
把一切都归结于李显喜欢她,武三思怎么想也觉得不妥,试探着问:“殿下真觉得圣人是个终日昏昏的君主?”
“不然呢?他在房州的时候,连东都送来的东西都不敢吃,早就被他阿娘吓破胆了!”对于李显的昏庸,韦后是十分有信心的,她从榻上小案拿下一张帖子来,递与武三思,“你说上官婉儿是不是在上阳宫待傻了?竟然主动请求搬出宫外建府,李显这么喜欢她,竟然主动放弃吹枕边风的机会?”
武三思拿着帖子愕然,帖上的确是那熟悉的簪花小楷,似乎还带着长安殿独特的熏香:“这……这是上给圣人的帖。”
韦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着眼看武三思手里的帖子:“你看吧,我说李显无谋,这种事也要我来决定。”
“这倒是个好机会。圣人信她,就是不能动摇她昭容的位置。她既然没有在五王的事上与殿下争起来,那就是证明了她有向我们靠拢的心思。费尽心力去架空她,倒不如直接拉到我们这边来。”武三思一点也不沾染韦后狂妄的姿态,依然在冷静分析,“我看殿下不如赐她一座府邸,再劝圣人加封她的母亲。就算美宅不能收买人心,让她出宫入住豪华宅邸,也能动摇人心,让那些自诩有风骨的文人看看,他们的巾帼宰相其实一样地贪恋财势,朝上不敢言,用五王的败亡,为自己置办了堪比禁苑的宅第。”
“梁王之谋,从来都如此别出心裁。”一块心病除去,韦后拍了拍怀里拂菻狗的小脑袋,得意地说,“排斥她倒不如利用她,那些文人最重名节,败坏她的名节,到时除了臣服于我,没有第二条路了。”
武三思也笑开了,于是在李显进入蓬莱殿时,就只听见韦后与武三思的欢声笑语。他也不提避嫌的事,像是对武三思进入内宫习以为常,韦后并不起身迎接他,只有武三思依着臣子的礼节起身,李显十分和蔼地答了礼,在韦后对面坐下,满面含笑:“皇后和梁王在谈论什么呢,这么高兴?”
武三思忙笑道:“在说安乐公主和犬子的婚事。犬子以陛下为阿翁,皇后为丈母,这是万世难有的恩荣,臣实是结草衔环也难报陛下的恩宠!”
“崇训是个好孩子,我看了也喜欢得不得了啊!既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有谁能比崇训更能与裹儿相配了。”李显傻乎乎地跟着笑起来,殷勤地问韦后,“皇后可与钦天监敲定时间了?”
“陛下比妾还急!”韦后伸手轻推他,收敛起锋芒,脸上一副小女儿情态,“说是等春来再办,裹儿的嫁衣也得有些时间准备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显喃喃自语,“裹儿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如今要嫁夫婿了,自然要办长安城里最盛大的婚礼,得比当年太平的大婚还要豪华十倍……不!一百倍!”
没有人搭理皇帝的喃喃自语,也没有人搭理一个慈父的愧疚之心,韦后和武三思有自己的默契,坐在自己的妻子和未来的亲家中间,李显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局外人就局外人吧,明媚的春光,终于要如期降临大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