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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从未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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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东巷,巷头是高家,巷尾是黄家。
一头一尾,从未相识。
高家主人中了秀才,再往上考却总是不成,终归心灰意冷,盘了间空屋,意思着收些腊味谷物,教孩子们念书。
黄家老爷白手起家,富甲一方,身为商贾,对文化也并无什么敬畏,每日忙里忙外,倒也自在快活。
青州东巷巷头添丁三年,巷尾传来啼哭。
高家小公子,聪颖乖巧,在父亲的熏陶下,三岁能诗四岁能赋,每日窝在高家主人的旧书堆,捧着本《论语》,摇头晃脑。
黄家小少爷,张扬跳脱,拉扯着小伙伴,今天掏了张家鸡窝的蛋,明天就捅了方家树上的马蜂窝,后天还敢惊了梁家的牛,活脱脱一个小霸王。
黄老爷摸摸胡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儿子把青州东巷闹得鸡犬不宁,再背着手,迈着方步向里屋走去:“年轻真好啊。”
黄家小少爷被送进高家的小堂屋识字。
从千字文开始背。
但是背书不好玩,黄小少爷不乐意奉陪,便溜出高家的门,随处找个草垛,叼着根麦秸,翘着腿看天。
天多好看,蓝的,还有柔软的云。
一会变成张家的小鸡从这边跑到那边,一会化作方家的小猪,从这头滚到那头。
但黄夫人不乐意了。
提着苕帚追着黄小少爷满院子跑,追的小孩上蹿下跳,最终含泪答应母亲提着一兜年节的吃食,给高夫子送去,请夫子谅解。
高家小公子自小是个书痴。
高夫子平日的讲习已经满足不了高小公子的需求。
于是高夫子便把高小公子往书堆里一丢,让他自生自灭,不再教导。
只有高夫人时不时进屋把高小公子拎出去晒晒太阳,以免孩子蛀在屋里。
高小公子托着腮坐在门槛上,眨巴着眼睛。
天朗气清,此时的云是“云山摛离”的云,傍晚的云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云。
同一种意象,不同的美。
什么时候可以进去念书呀?
高小公子揉了揉自己的脸,毫不知情地把翻旧书蹭到的一手灰抹到了脸上。
娘亲什么时候给进屋呢?
高小公子发愁。
如果黄小少爷会乖巧地提着东西走大门向高夫子请罪那就不是黄小少爷了。
嘴里咬着捆吃食的绳子,三两下黄小少爷把自己撑在墙头,正准备翻过去,抬眼便见院子里坐了一个小孩。
那小孩粉雕玉琢,托着下巴乖乖坐在里屋的门槛上,看着天,眨巴着眼睛。
就是脸上落了灰。
也不知道怎么蹭的。
一边三道,怪讲究的。
黄小少爷歪着脑袋看他好久,眼睛亮晶晶的。
这人真好看。
然后张嘴想要喊人。
却忘了嘴里叼着东西。
下一秒黄小少爷和拎来的一包吃食一起从墙头滚下去了。
就脸上没落灰。
但是黄小少爷脸蛋红红,心里住了个小人。
“嘭。”
高小公子听见重物坠地的声音。
看墙边,却什么都没有。
晚上,平日不见荤腥的桌案上,摆了猪肘。
高小公子把书一丢。
狠狠咬了一口肉。
好吃。
后来黄小少爷的梦里,总是出现那样一对眼睛。
眼尾弯弯的,勾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黄家住进了一个奇怪的大人。
一身铁甲铁盔,胸口有一个大洞,走路踉踉跄跄。
几个月后,这人胸口的大洞没了,但走路还是踉踉跄跄,撑着一根小木棍。
这人说话也怪,总是带着厚厚的尘土味道。
“……将军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人揉着腿,靠在黄家院子里的大树上,“这一仗打的可太……惨烈啦……”
“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人喃喃自语。
周围围着一群孩子,捧着脸听得入迷。
黄小少爷占据天时地利,总是贴他最近的那个。
于是听的特别清楚。
什么都听见了,听见了嶙峋的树,听见了大漠长烟的浩荡,听见了金戈铁马,听见了将士的嘶吼。
听见了那人落泪,听见他呢喃:“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复……”
这人还是在隔年走了。
走的时候是春天。
黄小少爷最终没有继续在高夫子这里念书。
黄老爷笑眯眯:“不念就不念吧。”
黄夫人抹了抹脸,把苕帚一甩:“臭小子,不管了。”
黄小少爷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学功夫。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难得回来。
高小公子身子骨不好,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没办法。
从冬天咳到夏天,从春天咳到秋天。
本来还定期把人丢出去晒晒太阳的高夫人也不敢了,怕哪天就染了风寒,再整宿整宿发热。
所以高小公子基本不出门,而巷子里的孩子也不认识高小公子。
或许曾经好奇过,可是终究兴趣淡了,便去找另一件好玩的事情。
高小公子是书痴。
可是年年在屋里读那些读过的书,高小公子也会闷。
于是向来听高夫人话的高小公子第一次溜出了门。
怯生生地溜出了门,倚在门边。
院子外的世界,他不熟识。
巷子里的少年都长大了一些。
他们向高小公子投来好奇的眼光,却马上又向前方奔去,把高小公子抛在脑后。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急着去做。
高小公子慢吞吞地跟着这群孩子,抿了抿嘴。
前方传来一阵叫好。
高小公子探着脑袋去看。
马上的少年身形还是有些瘦削,但已隐隐有了挺拔之态。
黄小少爷眉目俊朗,英姿飒爽,此时双手牵拉着缰绳,□□的马儿挺立嘶鸣。
能看见少年才有的那种无畏,能感到席卷而来的朝气与锋芒。
马上的人笑着低头和童年的伙伴谈笑。
而门边的人有些怔愣。
这人身上仿佛带了火气。
一烧,便烧了千万里。
一烧,便烧进了人心里。
阳光在他背后炸开。
真耀眼。
高小公子抿抿嘴,背过身向院子里走。
影子拖了一地。
晚上,高夫人在桌上闲聊:“黄家那个小子,听说明年就入伍了。”
高小公子手里的筷子一顿。
今日师父放黄小少爷回家。
黄小少爷在市集上买了一兜新奇的点心。
又攥着已经被自己捂的湿热的碎银,红着脸问铺子里的妇人挑了一条发带。
又红着脸揣在胸口,背上一兜点心,翻身上马,一路狂奔。
马蹄一声一声地敲击在地面上,好像也敲响了黄小少爷心里的那只鼓,让他又看见了午夜梦回的那双眼睛。
不对不对,已经很久了,那人一定也长大了,眼睛要再长一点,鼻梁再挺一点,脸再瘦一点。
黄小少爷在脑子里描着那人已经渐渐朦胧的面容,却总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关系,这次回家,总能见到的。
还有东西要给他呢。
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黄小少爷揣了一肚子欢喜,在马背上颠成了一首不知名的小调。
伙伴都围过来,叽叽喳喳的不放过他。
他看见墙角的人了。
那人穿着靛青色的衣袍,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范。
目若星辰,唇若含丹。
和他梦里一般好看。
不对,比他梦里的要好看。
黄小少爷突然扭捏起来。
一路匆忙,仪态不够整洁,还是不要上前了。
于是一边和伙伴们搭话,一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又回了小院。
晚上,黄夫人闲聊似的开口:“高家小公子真了不得,这才十三,明年就考秀才了。”
“高夫子家的孩子,肯定能中。”
黄小少爷扒拉着饭的筷子顿了一下,下一秒就被黄夫人用手敲了敲脑袋。
“你可别领着你那一群朋友去高家门口胡闹啊。”黄夫人仔细叮嘱着,“当心吵着高小公子温习功课。”
黄小少爷咬了咬嘴唇,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我后天就回了,肯定不去吵闹。”
黄小少爷扒饭的筷子更加迅速,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我不去吵你。
你好好用功。
好好用功。
我也用功。
下次回来,再去看你。
高公子面容姣好,仪态如竹,胸有点墨,腹有乾坤,与人交谈温言细语,行事作风舒适时宜。
不及弱冠便中了进士。
这般年纪风姿成就如同高公子的男子,天下又有几人?
于是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却都被高夫子给劝回了。
什么男子先立业再成家啦。
不着急不着急。
高夫子知道儿子心里有人。
虽是好奇,但也从不提起。
只想着哪天儿子给他带回来看看。
只要德行没有亏损,便好了。
可高公子从不提起。
三纲五常人伦道德烂熟于心的高公子不敢去触碰心里的人。
一碰,就仿佛被卷入业火,烧个一干二净。
这样的自己,怎好耽误别家姑娘?
怎好侮了他的名声?
高公子清咳几声,苦笑。
更别说还拖着一副破烂身体。
黄小少爷多好啊。
少年意气,多好啊。
黄小少爷定能成大事的,多好啊。
军中生活不易。
更何况身后没有背景,还是商贾出身。
黄少爷摸爬滚打几年,升到都统。
管五百人。
黄少爷认认真真练兵,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沙场。
希望能看见那个给他讲故事的人说的什么“海晏河清”。
能看见北方收复。
可是暂时,他只能待在后方,只能按捺下躁动的心,把口号喊得再响一点,长枪戳刺得再有力一点,想那人的时候,想得再用力一点。
黄少爷回家省亲。
呼朋唤友逛着集市,进了一家茶馆。
听朋友谈着他不在的时候青州东巷的消息。
“高公子可了不得,去年中了进士,据说明年就要到安州做官。”
“高公子是了不得,说亲的都踏破了门槛,还是来者皆拒,说什么‘先立业再成家’。”
朋友们七嘴八舌。
黄少爷低头不说话,只是不停喝茶。
高公子形貌昳丽,真好。
高公子富有才学,真好。
高公子前途光明,真好。
黄少爷手足无措。
把酸涩和着茶咽进肚子里。
高公子真好。
喝了茶,几人又晃到集市里,人很多。
你去买给妹妹带的钗环,他去买给母亲带的布匹。
黄少爷家没什么缺的东西,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去忙自己的,而自己随着人流走。
边走边胡思乱想。
高公子快要去安州上任了。
今日便被母亲拉着出门添置东西。
母亲数了数荷包里的银子,干脆把荷包交给他。
“安州不如这里,定要多添些东西才好。”高夫人嘱咐着,“还要去医馆再给李先生看看,省的路上又发病。”
高公子点头应允,可下一秒回头,母亲就不见了。
于是无奈,只好随着人流走。
街上挤得不行。
高公子的肩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撞进了尘土的味道中。
高公子恍然,却感到了那人的僵硬。
这人已经出征了吗?
甚好甚好,比自己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好多了。
但触碰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毕竟人潮汹涌,自愿或者不自愿,都不能停下,只好相错,然后相背,然后相离。
黄少爷回过神。
鼻息似乎纠缠了那人身上的药味。
那人身体不好吗?
等下次回来,定要好好和他说说,看怎样能补一补。
高公子没忍住,侧脸去看那人。
黄少爷没忍住,侧脸去看那人。
只是在意识到对方似乎做了与自己相同的动作时,又都转了过去。
然后告诉自己,等下次的。
从身影交合至分离。
相依的是袍裾,相贴的是肩缝,相缠的是发末,相交的是一尾余光。
人潮还在涌动。
在大多数烦躁匆匆的面目中,有两人,悄悄红了脸,悄悄提了唇角。
黄少爷终于上了战场。
打了一场又一场仗,立了一件又一件功。
本来说这一仗打完了,就提拔自己。
然后自己就好问问那人要不要自己。
就好告诉那人,自己想了他那么多年。
说不定,那人就答应了呢。
铁蹄扬起尘埃,长枪划破苍穹,惊起一片秃鹫。
黄小都统宛如刀锋,领着身后士兵去割裂敌人的阵营。
可这一次的刀锋虽势如破竹,却渐渐被侵蚀,被包围,被磨平。
黄小都统落马时,好像又看见了那间小院,那个蹭了一脸泥灰的小人。
他轻轻开口。
无声哽咽。
一句名字,终是裹在心里。
几千公里外的书斋。
“黄家那小子,没回来。”
父亲的家书里夹杂着这样一句。
像是感叹一样无意提了一嘴。
带着一丝“可惜”。
高公子恍惚。
看向窗外。
好像看见那人骑着马,高声谈笑,跃进云端,终究不见了。
昨日在寒风中瑟瑟的最后一片叶子掉了。
咬了咬牙根,再垂首翻书,已是泣不成声。
三年后,高家公子,郁郁寡欢,骨化形消。
都说人若知足,便少了此多腌臜。
可人若知足,更会平添遗憾。
憾不言,憾怯懦。
于是只好含着这段情,至死方休。
青州东巷,巷头是高家,巷尾是黄家。
一头一尾,可惜从未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