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凌霄莫语

2、第 2 章

　　【六】
　　距离“书店事件”不到二十四小时，凌柒再次见到了那张脸。
　　周一，语文课结束时，班主任面无表情地点了凌柒和另一个名字去办公室。凌柒满头雾水地在第四组倒数第二桌站起，穿过第三组和第四组之间的过道，走下讲台时低头看脚下，再抬头，就看见那个男生从左后方越过自己走出教室，逆光的侧脸与他在书店转身离开时如出一辙。
　　——居然真的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凌柒出门就拐进隔壁的教师办公室里，在班主任的办公桌旁站定。
　　——原来另外的那个名字就是你。
　　莫……什么来着？
　　凌柒走神分辨老师念出的名字究竟是哪两个字的结果，就是只听见了后半段的内容：“……总之你们俩把作文好好改改，用方格稿纸重抄一份，明天交给我，我选一份好的送上去参加这周的作文比赛，到时候应该还要用专用的A3方格纸再抄一遍，展示在宣传栏里。行了，回去修改吧，你们俩也可以自己交流一下。”
　　“好。”
　　莫同学拿着作文纸走出办公室，凌柒多说了一句“嗯，谢谢老师，老师再见”，就慢了一步，回到教室时，正看见莫同学在第一组倒数第四桌，俯下身把作文纸轻放进抽屉里，仍旧是半垂眼帘，神情淡漠。
　　凌柒原本站在讲台上，停在第一组的过道前犹豫，见他忽然抬头望来，不知怎么就扬起笑脸走了过去，右手递出作文纸：“同学你好，我是凌柒。刚刚老师说修改的时候可以交流一下，我能看看你的作文吗？”
　　男生又垂下眼帘，附身从课桌里抽出作文稿纸递给凌柒，凌柒大方接过。终于看见稿纸的右上角，横平竖直，落笔有力，写着“莫子阑”三个字。
　　莫子阑。
　　见他愣在原地，凌柒补了一句“你也可以看我的作文呀，礼尚往来嘛”。
　　莫子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配合地拿起作文纸，凌柒默默吐舌，开始安心阅读莫子阑的作文。
　　《记一次桂花雨》。
　　上周布置的半命题叙事作文，题目是“记一次______”。凌柒的作文一向不好，所以没少看作文参考书，这次是在作文选里找了个自己有共同经历的番茄炒蛋，学□□分总结构并借鉴一两句有趣的话，其余填上了自己的语言，将原作的古灵精怪特点拉满。被老师觉得作文写得不错，大概是老师没看过那本作文选？
　　而莫子阑，同样是借鉴，将课文里的桂花雨和槐花饭融为一体，再加上工整清秀的字迹，凌柒忽然觉得自己作文里的烟火气也太重了些。
　　“那个，你的字写的好好啊，我的字比较潦草，你多担待点……”话还没说完他就翻页了。
　　……昨天在书店你有看得这么快吗？
　　凌柒腹诽的同时加快了阅读速度，莫子阑放下作文开始透窗望天的时候，凌柒迅速翻页。
　　作文用的稿纸是学校附近文具店的黑方格，纸质较薄，力透纸背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老师要求卷面整洁、方便阅读，要求只用正面不用反面，所以凌柒翻页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莫子阑作文稿纸上每一个字在每一个方格里靠下居中对齐，每个小方格都像是活字印刷术的小字块，每行每列都整整齐齐，字体大小均一。
　　——虽然见过宣传栏里的优秀作文誊抄的漂亮字迹，但凌柒总觉得宣传栏里有作秀的成分，眼下切切实实看到了真的有人日常作业都能写得这么工整，着实刷新了她的认知。
　　意识到自己愣神太久，凌柒匆匆忙忙扫了最后几眼，放下作文再次扬起笑脸：“谢谢你啊，你的作文真的写得很好欸，尤其是把两篇课文都借鉴到一起……”
　　莫子阑像是没在听，直径把作文纸塞回抽屉里，一副“你还有事吗”的表情。
　　凌柒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低下头走出两步又回过头不甘心地补了一句：“你的字真的很好看，作文是要誊抄展示的，我的字就已经不过关了，所以你加油呀！”跟着做了个打气手势才走回自己座位。
　　凌柒的座位在教室后侧，和前门连成教室的对角线，视角良好。坐下来才发现，教室里除了后排睡觉的一个人之外，只剩莫子阑和自己。
　　……虽然教室是离操场最近的教室之一，但是平时的课间有这么多人出去玩吗？
　　凌柒的视线不由落在莫子阑身上。
　　如果，昨天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是因为你，为什么我现在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呢？
　　除了，刚才的那些举动，不像我自己。

　　【七】
　　凌柒自小就是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
　　听话，懂事，长辈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外和长辈打招呼说客套话、在家分担家务，长辈教导之下，学什么是什么。早年父母工作太忙，凌柒在外婆家爷爷家三姑六婆家全寄放过一段时间，和附近小伙伴混得不要太熟。凌柒跟着哥哥姐姐上山采野草莓下地摘柑橘；跟着姑丈把麻将和锄大D玩得偶尔还能赢他一把；霸占过伯父家的电视放了一个夏天的《猫和老鼠》，把每全套光碟的每一集都倒背如流；和外婆上街卖菜，旁边卖熟食的大爷看她可爱，笑眯眯地送了她一只凤爪。
　　后来同龄小朋友都去学校了，妈妈和外婆一盘算，凌柒也到要上学的年纪了，但是上学得读学前班，又得有个幼儿园的毕业证，所以凌柒4岁那年终于在幼儿园大班呆满了一整个学年。幼儿园期间鸡飞狗跳的事按下不提，当然，鸡飞狗跳都是别的同龄小朋友的，凌柒日常安静如雕像，面无表情不哭不闹，除了吃饭太慢长得太胖头发太短就没有缺点了。有一次午休，整个大班闹得几乎掀翻屋顶，凌柒是少数几个安稳地躺在自己床上屁都没放的小朋友之一。秋后算账时，凌柒还获得了一片西瓜作为奖励。
　　——毕竟在家被说过很多次：在外面要懂事，要听话，不要给老师惹麻烦，做个乖孩子。
　　幼儿园毕业之后就是学前班，虽然小学比幼儿园离家要近，但外婆还是到凌柒家里住了半年专门接送她。十几年后外婆想起那段时间还夸她：“那会凌柒好乖的啦，放学拉着她就回家了，别的小朋友哦上学放学买这买那的那小卖店都快挤满啦，凌柒就乖的很，从来不叫我给她买东西。”
　　后来凌柒家从滨江搬到了坡顶，从此与夏季看涨水这个保留项目绝缘，避免了不少安全隐患。同时也告别了大院里的哥哥姐姐，开启全新副本。当然以凌柒“大人教一句学一句”的社交本领和随机应变，在新的小区也混开了，什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阿姨爷爷的全混熟了，连人家妯娌关系家庭情况都能心中有数，没事的时候听个八卦能听得跟无图像电视剧似的。
　　彼时刚搬新家，暑假时妈妈同事的小孩还都到凌柒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几个女孩看《仙剑奇侠传》看得披上床单拿起扫把就能当大侠。后来凌柒才知道，那个暑假聚集的原因，其实是几个女孩的家长都外出学习，才把小孩都托付给同事何阿姨一起照看。凌柒是在何阿姨在凌柒家里呆久了、想把几个小孩带回自己家里照顾时，被何阿姨家里的大蜘蛛吓了一跳，半夜哭着给妈妈打电话要她带自己回家时，才第一次感觉到无助和绝望。
　　明知自己要找的人在数百里之外，明知她不可能因为自己一通电话就马上出现，明知自己提的要求真的很无理取闹，但凌柒还是要撒这一次泼。理智而清醒地，哭闹嘶吼。
　　后来的半个暑假都带着凉意。凌柒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从小在颠沛流离，这里呆一会，那里住半年。丰富多彩的人生的反面，其实是父母一直不在身边。
　　但父母也不是全然不管不顾。爸爸回家时会买上一堆零食，偶尔还带回小镇上没有的肯德基。妈妈在凌柒很小的时候就教她认字读书，凌柒在幼儿园时就能自己读完老师随手塞给自己解闷的报纸。那时候，凌柒甚至已经读完了注音简版的四大名著。凌柒读书和画画的爱好都由父母一手培养，并且一直记得，三个人在假期时比赛谁能先拼完所有拼图，过年时围着火炉共用一把削皮刀、猜拳赢了就削两个马蹄。这些美好和温暖都是真非假，爸爸妈妈其实很关心自己，这些凌柒都知道。
　　小学二年级，凌柒开始上国画班，周末和小伙伴玩耍的时间减少，慢慢地联系就变得更少了。凌柒的社交圈从小区邻居变成了国画班的同学，从小学到初高中都有，甚至还碰到幼儿园时全校最流氓的那个男生，凌柒竟然也能和他友好地说上几句话。凌柒在国画课外班呆了两年，从父母接送、老师顺路接送、自己搭车到自己骑自行车往返，从上午的基础班到下午的提高班，看着国画班的同学来来去去，看着老师从壮志满怀到喝酒痛哭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要小考了不来学国画了，最初还会规规矩矩站着听老师训话，后来和身边同伴见怪不怪，把老师的耍酒疯当作画画的背景音乐。现在想想，或许对他人的冷漠，是从这里开始的。
　　四年级的凌柒更习惯周末在画室呆半天，剩下的白天都在书店里度过，晚上在家也是捧着一本书到点就睡——凌柒家里没装数字电视，只有7个台，那段时间少儿频道的动画实在不怎么好看，所以凌柒和电视彻底say goodbye。
　　那段时间，小区背后的平顶房拆迁，凌柒的同龄人尽数搬走，凌柒的社交圈急速缩小。还好，从小学一年级就同班到现在的叶景文，和四年级分班后在同一个班的谢铃，都和凌柒住得近。三个女生在放学的路上结伴回家，周末偶尔聚在一起吃个辣条，讨论讨论最近看的漫画和小说，这就是四年级刚开学时，凌柒的全部社交了。
　　随着交际圈的缩小，凌柒也就越来越少与人交流。等到她遇见莫子阑才反应过来，从小到大，自己的玩伴都是家长们认识之后，牵着小孩说着“来来来认识一下这是XXX，以后就一起玩了啊”，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是朋友了。或者一个班的混熟了知道谁是谁了之后，自然而然地就是朋友了。
　　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就主动打招呼结交的，莫子阑是第一个。
　　所以凌柒才觉得，刚才的那番举动不像是自己，毕竟自己向来慢热。
　　再有就是，言谈间的沉稳和成熟，不像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像是被父母按期望塑造的模样。
　　不过，这样能结交到新朋友，好像也不错。
　　等等，认识了，就算是朋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