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凌霄莫语

1、第 1 章

　　【一】
　　秋高气爽。下午两点的阳光并不灼热，反而带了点力不从心的苍凉，金叶假连翘变得格外耀眼，存在感甚至超过气味香甜的四季桂。
　　总觉得哪里透露着诡异，阳光与建筑阴影的交界线像是梦境与现实的分隔，不知道是不是温度和湿度的原因，金叶假连翘之上像是有一段扭曲的光线。
　　脚下未停的凌柒眯起眼睛回过头想仔细分辨时，发现自己已经跨过了那条界限，突然停下怔在原地。
　　——总觉得，像是踏入了某个怪圈里。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什么回去？回家？可是我刚出门准备去书店诶。来得及什么？这个声音又是从哪来的？等等，声音？不对，这不像声音，像是一个忽然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想法。可它到底在说什么？
　　虽然一头雾水，但凌柒潜意识选择相信那个“声音”，迈开右脚，即将走进阴影中。
　　忽然，抬头望了望自己家的阳台。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小区。

　　【二】
　　书店在步行街的中段，占了两个门面，两层楼。其中一个门面是玻璃墙，在小学生的视平高度贴满吸睛的新书海报。另一门面外放着报纸摊，占了半边人行道，不过没人会觉得碍事。不少中年男子过路时瞥一眼，有感兴趣的就拿起一份，站着看，看完了再原样叠好放回去。也有人随手一丢的，门口坐着的书店阿叔有时会“嗳嗳”两声，再略抬起下巴，用两指间的烟头点点，那人便会不好意思地收拾报纸。也有“嘻”了一声摆摆手走开的，或许下次他再来看报纸，就会被阿叔赶出去了。
　　凌柒走进书店的时候，余光瞥见阿叔吞云吐雾，手指间的火星脱离烟头，在空中变成细碎的灰烬，和烟尘背道而驰，谁都不知道谁会去向哪里。
　　进了书店，先看见坐在大堂正中清点新书的阿姨，凌柒扬起笑脸打招呼。阿姨也和她惯熟，见了是她，“又来看书啦”，再闲聊两三句，“嗨哟”一声抱起一堆新书归类。凌柒望了一眼右边的教辅资料区，心里冒出点什么事，随后轻叹一声抛之脑后，轻车熟路地在左边儿童区里翻找解谜连环画系列里自己没看过的那本。
　　奇怪，明明上次还看到有的。
　　难道被别人买走了？或者，拿走了？
　　凌柒蹲在书架旁，双手扶着书架做掩护，微微歪头，只露出半张脸，望向二楼步梯台阶前的一众同龄小朋友——手里的书。
　　书店并不禁止小朋友们翻看已经拆封的各种书籍，甚至父母们就把书店当成托儿所，给孩子选一本书，看一下午，自己逛街去了。后来小孩就学会自己来书店看书，甚至快把感兴趣的书都看了个遍。渐渐地，这样做的人越来越多，书店也就默认了这种行为，只时不时教导小孩子“爱护书籍，轻拿轻放，看完放回原处，不要坐在书架上”。
　　今天是周日，原本就是书店人多的时候，凌柒来得又晚，进门时就注意到能坐着看书的两层台阶都满满当当，原本以为只是需要站一下午，现在连想看的书都找不到。
　　比“书被买走了”好一点的是，自己要找的那本书在那边阶梯区的一个男生手里，更令人庆幸的是，他右手所剩的页数不多，应该快看完了。
　　看完了就一定会换书！那就会离开座位！凌柒看了一眼四周，对面教辅区背后的言情区有两个倚着书架捧着书的高年级女生，她们一般不屑于和小孩子一起坐在台阶上；左边靠墙的漫画区有一个矮个子，背对着台阶，站姿挺直，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那么，只要有空位，自己就可以坐下了！
　　凌柒不由做起了“手腕脚踝”运动——上个周末下午来着看书的时候，被一个胖墩趁机抢了位置，而且直到她离开都没有空位，她不得不站着看了两个小时的书——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怨念和疲惫，这次一定要报上次换书时座位被抢的仇！
　　……可是，上次和这次的遇到的是不一样的人吧？

　　【三】
　　凌柒在离台阶最近的位置挑了一本感兴趣的注音简版名著，翻一页就瞄一眼那个拿着自己想看的书的男生，好不容易等到他翻到最后一页，结果他一脸恍然大悟又难以置信的样子，翻回到第一页开始重新看。
　　虽然凌柒理解他这样的行为——连环画案件解谜看到最后答案揭晓的时候必然会翻回前文寻找对应的线索——可是就这样翻回到第一页、并且一页一页认真重新看过的人，大概只有这一位吧。
　　看来对方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看完，凌柒瞟了一眼中柱上的时钟，两点二十。再看了看手中书的厚度，心想就算错过了他换书的时机——这个解谜系列的连环画实在火爆，他手里拿的又是全系列的少数孤本之一，指不定刚放下就有人拿走了——不过这一个下午能看完手头这本名著也不错。于是凌柒不再盯梢，而是翻回第一页，细读之前走马观花的部分。
　　等到凌柒举着书本的手臂有些酸痛时，瞥了一眼台阶，空了！
　　那个男生走了？凌柒踮起脚尖，视线越过书架搜寻书店，没看见那个男生。
　　那……再等五分钟，如果没有人坐到台阶空地，自己就坐下。
　　凌柒一边活动手腕，一边看着秒针走过五圈，带着手里看了三分之一的名著，刚坐到台阶空地上，就看见两个书架之外的过道，走出来那个男生。
　　——原来之前没看到他，是他蹲下来在书架底层找书。
　　他手里拿着另一本解谜连环画，即将走到台阶前时，突然停下来，抬眼与凌柒四目相对。
　　表情从吃惊到微怒到委屈，最后一脸算了无所谓了的表情，周身情绪气场就此蒸发消散。他垂下眼帘眨了眨眼，转身将连环画放回原处，离开书店。
　　前后不过半分钟。最多，也不到一分钟。
　　可是，整个镜头被不断地重复、慢放、再重复、再慢放。
　　——怎么会这样。

　　【四】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是晴天，为什么那瞬间是晴空万里，书店内外形成了明显的光暗对比；为什么那个空位正好在台阶正中间，与门口连成直线，我一抬眼，就看见你，站在光暗形成的框景里。
　　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很熟悉。
　　为什么，当我看见你，我的脑海里，竟然传出来一句“不要喜欢你”。
　　我明明，不认识你是谁。
　　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更无法理解的是，我似乎在那短短的时间里，获得了未来十年间的记忆。那些记忆以速度线的形状一闪而过，我来不及分辨具体的内容，只是觉得，很难过。
　　像是身体里，突然多了一个“我”，“我”通过我的眼睛看着你，不知为何，忽然泪水决堤。
　　“我”一遍遍告诉我，不要喜欢你。不要喜欢，
　　——谁？
　　那个名字，不该是属于这时候的我的记忆，所以，我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

　　【五】
　　凌柒不知道那个男生是谁，更不知道，为什么会那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而那些想法在男生离开视线范围内的同时消失不见，似乎只是为了那个男生而出现。
　　凌柒在书店混迹多时，也看过不少前世今生的怪谈和小说，可是这种事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会不由自主地反复求证——毕竟现代社会是要相信科学的。
　　而且，仔细想想，那些感觉像是来自未来而不是过去，那么，时空穿梭和虫洞会更加靠谱吧？难道未来科技真这么发达了？但是因为一个时空内不能同时出现同一个人所以未来的自己只能在自己意识里出现？或者，她是以隐身手段出现的？
　　……脑洞开到这种程度，再加上“明明对方没走自己却占了人家的座位”的愧疚，凌柒已经无心看书，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上次那个抢了自己座位的胖墩的眼神，也许对方不是仗着体量恐吓，而是一时无措所以面无表情呢？
　　——愧疚感上升得更快了！
　　凌柒“啪”的一下将这页翻过去，声音大到吓了旁边的同龄人一跳，凌柒更愧疚地小声道歉，并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下次翻页一定会小声一点。
　　——有两页没看就被翻了过去。
　　已经分不清书里那些外国名字谁是谁，那些幻想出来的英式田园和舞会都退变成入眼的文字，主人公的面容模糊不清，很快，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到了。
　　——一页一页翻过去的内容根本没有进脑。
　　为什么会觉得那个男生的脸很熟悉？
　　难道，自己曾经见过他？
　　小区同龄人，不是；书店脸熟的书友里，没有印象；国画班同学，不是；幼儿园、学前班同学，不是；父母亲朋好友的小孩，不是。
　　脸熟到这样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出现过的，这是第一个。
　　凌柒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今年九月，学校忽然将四年级原有班别全部打乱、重新分班。新班级里，凌柒的原班同学只有十个左右，另外的四十几号人中除了特别突出的，凌柒都还不能将人名和脸对上号。
　　不，会，吧。
　　“在书店遇到同班同学我却没有打招呼”“不仅抢了人家座位，明天还可能直接和对方面对面”“到时候要怎么说？同学，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占你座位的，我是看了那个座位空了五分钟我才坐过去的”“万一对方根本不记得我那岂不是更尴尬了”“而且有个故事说过不断为自己的过错道歉可能会加强对方对你不好的印象，导致关系更加恶化哦”“所以我到底该怎么办！”
　　——已经不只是脑洞大的问题了，是内心戏过于丰富，导致对未来的一阵恐慌和无措。
　　凌柒仰起头长吁一口气，望着天花板，不知道视线该落在哪里。
　　如果，真的有来自未来的“我”在这个时空里，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