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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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皮鞋是上个季度的款式，在流行的尾巴尖上被半价购入，倒成了个宝贝。每夜睡前，她都会小心地擦拭着它，用半干的湿布擦去那上面沾到的泥点和灰尘，又用廉价的鞋油打磨一遍，深棕色的皮面在她手下重又发出柔和的光泽来。淡黄色的羊绒大衣挂在旁的架子上，逼仄的室内独独在那一块空出点地来，围着它避让开去。它直挺挺地站在领地上，高贵地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展品。她在那上面套了个透明的塑料袋，可它终究是有点旧了——毕竟，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天天都穿着它外出。
今天，她久违地回了家，她忘了换下这昂贵的套装，皮鞋踩在积着多年污渍的、乌黑油亮的地面上，她就像是一朵开败的花，散发着劣质的香气，飘到了俄罗斯的寒冬里。
“母亲。”
“多了不起！多了不起啊索菲娅！”
母亲看到她那副样子便忍不住破口大骂，她费力地挥舞着手臂，松弛的皮肤包裹着骨头，在那上面堆积出一道道褶子，像是一根晒干的树枝，却连碰都不敢碰那衣服一下。索菲娅小声地叹了口气，小心地脱下了外套，悬挂起来。母亲绕过了那个架子，拍打在她身上。继母的神情是那样的凶狠，可那枯瘦的手打在身上时却像拂掉一片积雪。她又叹了口气。
她的毛衣抽了几根线，她的红裙子已经开始褪色，在几天前她还对着它叹气——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行头了。
“这次是几戈比？二十？三十？多了不起啊！”
继母似乎耗尽了力气，又瘫倒在地，掩面啜泣起来。
“多了不起啊！”
“不，这次我拿到了一个卢布哦，母亲！总会好起来的，听我说，我听到一个消息，大概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上天？哪有什么上天啊！我的孩子，蠢货、呆子、没用的东西，哪有什么上天啊！”
她大口喘着气，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她的精神陷入了一种虚幻的情境，她的眼睛却亮得出奇。
“我的女儿，我的白痴啊！”
冷风灌进喉咙，从她的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母亲！”
索菲娅轻拍着她的背，她完全不为这些谩骂与殴打所动，一如既往地、温柔地安抚着她瘦小的继母。
“抱歉，这并非我的本意，我是说，圣诞快乐，母亲。”
卡捷琳娜的目光一点点地聚焦到她身上。
就像是变魔术般，索菲娅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十字挂饰。
“这次真的不一样了，母亲，您会好起来的。因为迫不及待想将它带给你，我忍不住冲动了起来。您知道么，伊万诺维奇先生，啊，他就住在我隔壁，可怜的伊万诺维奇先生，那粗糙的咳嗽声整夜都没停息。而就在今天早上，我出门时正遇到了他，他面色红润，脸颊饱满，俨然是完全康复了。这多么神奇！天啊！昨晚我还被他的咳嗽吵到无法入睡，前天我见他时还形容枯槁！”
“你要告诉我，因为他彻夜祈祷了？”
“正是如此！母亲，这是神明的恩泽，而就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会举行数万人的礼拜，请与我一同前往吧母亲，在神明的面前，一切病痛都会被驱逐！”
“索菲娅？多可笑啊索菲娅，倒不如把你那微薄的薪资都放在我处，免得你落到个一无所有！”
卡捷琳娜甩开她的手，颤巍巍地向里屋走去。索菲娅站在原地，只感觉今日的母亲是如此地陌生，自今日凌晨，遇到伊万诺维奇先生起便亢奋不已的神经仿佛被抽出来埋进了雪地里，她被冻在原地，只能静静地看着母亲掀起布帘，躺在了里间的木板上。她拉起了被子，盖住了头，于是她便彻底看不见她了。
她一个激灵，终于得以活动起手臂，举起了那小小的十字架。在昏暗的室内，它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从她的手指尖处传来阵阵暖流，像是握着亲人的皮肤，就是这份暖意唤醒了她的知觉，她的灵魂飘荡在这春日阳光般的温暖中，她化作了光，汇入了那壮大的光带中，随着太阳升起，阳光普照，落在了大地上，她被温暖，她又温暖了别人，这是多么无上的慰藉啊！她的灵魂得到了解脱。
“母亲，”索菲娅站在门口，站在冰凉凉的光线中，十字架被她小心地放置在了木板拼凑的桌面上，此刻正顽强地抵抗着满室的寒冬，“我会治好您的。”
教堂位于库罗尔特的深处，原本早已废弃成了流浪汉的居所，大概在三个月前，不知是谁看中了它，大张旗鼓地翻新一通，一时间成了新库罗尔特的地标。一栋在贫民窟的教堂实在过于奇特，野狗没有信仰，野狗没有高贵的灵魂，那些贵人们不幸路过都要拿喷了香水的擅自掩住口鼻，而教堂，那不是肮脏的橡胶鞋底可以踩上去的东西。
而新库罗尔特教堂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慷慨地向这些城市的垃圾敞开了大门，允许他们来到开着暖气的室内，赠予他们松软的小面包，甚至赐予他们祷告的资格——每个来到此处的市民都可以领取一个小小十字架。那是一种特别的、昂贵的白料，那温润而通透的质感，在阳光下恍若在发光。但是没有人会卖掉它的，这是神明的垂怜，是神明从天上投下的一瞥，自高远处降下的小小触手。
何其有幸！神明竟愿涉足这肮脏污秽之地！若是将其变卖，天啊，这是何等的不敬，光是一瞬的念头便足以污染灵魂，从此再无缘天上的神国。他们的灵魂会随着神明的指引，前往安息之所，他们将陪伴在神的左右，甚至融入进神之躯壳，他们是这样相信着的，他们确实地触碰到了神明。这一天，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这样相信着。
教堂在这三个月内进行了多次翻新，面积扩大了十倍不止，外层还是简陋的屋棚，仁慈的神明迫切地庇护更多的子民。即便如此，数万人的队伍还是无法挤进教堂内，人们自发地排起了队伍。没有发生争执，他们现在都已是神明的选民，他们的精神融为一体，不分彼此，那么前后便失去了意义，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恍若置身梦境般的恍惚笑容，温顺地前行着。
索菲娅得以进入教堂内部时已经是深夜了，不同于教堂简陋的外表，内部的装修颇为繁复精美，随处摆放着栩栩如生的蜡像。他们或站立，或跪坐在地上，低垂着眼，眉目柔和，安详地面向教堂礼堂的位置祈祷着。
有一个男人站在蜡像前，低垂着眼。他戴着顶白色的毛绒帽子，在肩上搭着件黑色的斗篷，全身上下毫无节日气息，就像一个纯粹的误入者。
“请问您是对这蜡像感兴趣么？”
索菲娅大着胆子上前询问。男人看向她，他的面色像屋外的积雪，淡色的唇透着股病气。索菲娅的心中升起一种怜悯，她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个病弱的妇人。她今日便是为了她而来，想必，他也是为此而来吧。她不由得露出宽慰的笑容。
“请不要担心，神明会医治好您的。”
“谢谢您，小姐，”她看到青年轻轻地笑了，“您可真是位善心人啊。”
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宛若最纯净的宝石，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容。
“不，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这样祝福，大家是抱着相同的敬意来到这里，若是他们看到；了，也会由衷地为您祈祷的。”
男人环顾四周，信徒们有序地跪在大厅里，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干扰，专心闭目祈祷中，他又将视线投向眼前的蜡像，一时间没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同。
索菲娅看向它。那是一位妇人，她跪坐在地，双手在身前交握成拳做出祈祷的手势，她的眼睛闭起，纤细的睫毛垂下，她的脸上是一种得偿所用的宁静。她穿着条长长的裙子，在外头搭着件毛料披肩，看不出材质，它们都散发着蜡样的质感，连同妇人自身一起，在教堂的大堂里凝固成了一尊乳白色的蜡像。
“很逼真不是么？牧师先生说它们是神的信徒，合该同我们一样的。”
“确实，在这之前我都想象不到能有蜡像真实到这种程度，若不是她现在没有了呼吸、心跳，我都要恍惚这是个活生生的信徒了。”
随着男人的话，她似乎看到了她身上的毛孔、塞在帽子里的发丝、随着呼吸煽动的鼻翼……她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下她乳白色的脸颊，却只抚摸到了冰冷的硬质表面。
“啊！我……”
奇怪，她之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多么像一尊活着的人啊！
“栩栩如生，”青年理解地冲她笑了下，“不过这样对一位女士出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抱歉，我今日不知怎么了。”
“大概是受到气氛的感染吧。”
“气氛？”
“今日是平安夜，过了凌晨便是神诞生的日子了。”
“是啊，我便是为此来到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您……”
远处的骚乱打断了她的话，她依稀听到了什么“盗窃”、“珍宝”之类的话语，顿时明白了什么。她踮起脚，极目远眺，只看到了几个模糊的身影，身上似乎是穿着警卫队的制服。有两个青年被按倒在地，铐住了双手。她向前几步想看得清楚些，可惜人群涌动起来，堵上了那个缺口。她只依稀看到了只金色的眼睛，隐藏在白色的发丝下，像是被层层冰雪封住的阳光，泛着丝丝凉意。
“哦这太过份了！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在这种，在这神圣的教堂里！”
“这很正常不是么？财富总是动人心的，珍宝、圣像，你所珍视的同样是他人所渴求的。”
“哪有那种东西啊先生，哪有那种东西啊！真是荒谬！无耻！”
不远处，本是摆放神像的地方空置着，屋顶上镶嵌着彩绘玻璃，细小的玻璃组成精妙的反射机关，阳光透过玻璃，在台面上投影出模糊的一团光。那团光看不出人类的四肢与躯干，轻飘飘仿若一阵风就能吹散，又确实地被束缚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 3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