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冰上集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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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8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似乎来得格外早些。12月刚至天气就已经异常寒冷，大西洋盛行西风带来的水汽混杂着大不列颠岛东南部骤降的气温，终于在万圣节后一个晴朗的夜晚，为伦敦妆点上了一层皑皑洁白。
我被窗外松树传来的响动惊醒，没有叫醒Anne就独自一人从门边案几上拿起烛台点燃，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撩起了厚重的丝绒窗帘。
窗外月朗星稀，皎洁的月光洒落在一大片平坦的雪地上，越发显得天与地之间都仿佛在发光一般明亮洁白。我看向发出声音的那棵树。
笔挺的青松几乎全部都被积雪覆盖，雪花一层层落在它的枝丫上，逐渐堆成了塔状。而松枝经不住积雪的重量开始向下弯曲，却在突然间又再次上弹将积雪倏地震落下来，一根紧接一根枝条如此反复。
大雪纷纷扬扬已经开始停下来了，只是此刻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刮得天地间顿时涌起一片白芒，而待雪花飘落下去时树枝上已经罕见雪迹，独留地面抖落一层更厚的雪花。
窗外雪景与月色交相辉映，而此刻美景唯我独赏，我只想把它告诉那个人，不知我们是否有幸欣赏同一片雪色。
我坐到桌前从书架上拿下一张四周缠绕着紫藤萝花纹的信笺，在墨水瓶中蘸了蘸羽毛笔，飞快地写了起来。
……
“殿下，外面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想来说不定都要有一英尺深了呢，真的是多年不遇！”
翌日，Anne来服侍我起身，贵族小姐与绅士不同，一般没有在床上读这一天晨报的习惯，是以Anne也从不用费力去准备这些。
今日的早餐茶是产自斯里兰卡的乌沃茶，其特点是既具有绿茶的清香和花香，又具有红茶醇厚的滋味，对于往日喝惯了全发酵红茶的我来说也别有一番风味。
配套的茶具则是由伦敦著名瓷器公司Aynsley制作，设计风格不同于以往银托咖啡杯色彩绚烂的一贯风格，此款杯体选择了纯白色釉，配薄金边儿的极简风，而银托则是选用了装饰性极强带有洛可可时期的奢华风，两极风格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我伸手递出见底的茶杯，Anne立刻眼尖地接过放在了床头矮几的丝绒桌垫上，随后就起身从木柜里为我取今日要穿的衣裙。
“今日有什么行程么？”我任由她打扮着，随口问道。
“帕森斯伯爵夫人下午在切尔西举办茶会，向殿下递了邀请函，不知您对此有没有兴趣？”
“……还有呢？”Anne正手指灵巧地为我编着侧边鬓发，我把玩着梳妆台上金色缠枝的发饰，兴味寥寥。
看我兴致不高Anne微微为难了下，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道，“对了，刚刚米多福特小姐的侍女宝拉托人来问，说是她家小姐想邀请殿下一起去逛霜之展会。”
“霜之展会，那是什么？”我的眼睛也亮了下。
“今日下了这样大的雪，想来泰晤士河就要冻冰了，自1814年后伦敦就再未举行过如此盛大的展会。会有很多商户在泰晤士河冰面上开店，据说还会有雕刻比赛！”Anne兴致勃勃道，“殿下今日多加一件衬裙，这样出去观赏雪景也不会冷。”
“这倒很好。”我点点头，“你去回了伊丽莎白小姐的话，说我会准时到场的。”
“Yes, your highness.”
Anne在前面带路，用完早餐后我走出方厅，顺着汉普顿宫中庭到花园的那条长廊闲逛去，拐过一个转角，那里正站着两名侍女在清理落在廊上的积雪。
“……今早的那条新闻你看了没，泰晤士河……”
“啊没想到女王陛下领土上还会发生这种事，真是恐怖呢……”
“怕不是因为最近的传言……”
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近，仍在旁若无人地交谈着，只言片语顺着风落入了我的耳中。
“你们在做什么？”Anne先上前一步开口，面色不善道。她是我从施特雷利茨公国带来的贴身侍女，但自从来到汉普顿宫也同时担任着宫内低阶品级侍女的管理工作，对此自然感到面上无光。
“啊……公主殿下！”两名侍女转过头来看到我吓了一大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屈膝行礼。
“学的规矩都哪里去了，你们在妄议什么？更何况在公主殿下面前失仪，莫不是把皇室威严当成了一纸空文？”Anne鲜有地有些怒气冲冲。
“罢了，Anne。”我伸出左手虚晃一下挡在了她的面前，又将目光投向惶恐不安的两位侍女，弯了弯嘴角尽量温言道，“相信你们二人在进宫之前都已经学过礼仪，这里毕竟不是我的本国，我也不必苛责，至于具体处置你们自去找麦瑟尔夫人发落吧。”麦瑟尔夫人是宫中的掌事女官，大大小小繁杂事务和人事调动都由她负责。
看到两个女孩低头紧张却略松了口气的神情，我又顿了下，“不过我想听听，你们之前到底在议论什么事。”
“Yes,your highness.”两位侍女提起裙摆欠了欠身。
“不知殿下是否阅读了今日的泰晤士早报？”其中一人踌躇道。
“无妨，你简单说给我听吧。”
“今早在泰晤士河的冰面下面，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据说是一个犯罪组织的成员……苏格兰场的警官们正在追查此事呢。”侍女怯生生道。
“那交给宪警们解决不就好了，你们又在议论什么？”我不解。
另一位侍女瑟缩着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又犹犹豫豫道，“因为坊间流言则是说……”
“那人持有‘希望’的碎片。”
我向维多利亚女王请求，以想去泰晤士河上霜之展会的理由出宫。女王却皱了下眉，略微踌躇了下。
“姑妈，怎么了？您看我最近身体已经无碍了，又在宫里圈了这么久的日子，我还没有看过伦敦雪景呢！就让Anne陪我去吧，是米多福特小姐邀请的我，我会乖乖带上侍卫的。”我侧身坐到了女王身旁的沙发上，伸出手开始轻柔地为她捏着肩膀，撒娇道。
“你啊真的是和你母亲一样，央求起来叫谁都没有办法。”维多利亚无奈地摇了摇头，“Livy你主动要求出宫倒是罕见，不过眼下的情况……”她顿了下，似乎是想了想什么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冲我摆了摆手，“这次就允许你去了，不过一定要带上足够的侍卫啊！”
“我知道的，姑妈，太谢谢您啦！”我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为了低调起见我只乘坐一辆库普马车，而侍卫则单独乘一辆马车紧随其后。黑色的木质车身没有过多金色华丽绘饰，而硬顶封闭车厢又保证了十足私密，单排座位正好坐下我与Anne二人。
双人马车出了汉普顿宫偏门，哒哒驶向泰晤士河。
“宝拉，你看这里！”远远的，还没有到河边，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和呼唤就随着寒风传到了我的耳畔。我好奇地掀开窗帘，一下子就被一抹明黄晃到了眼。
伊丽莎白在今日雪天也穿得格外应景，粉色蛋糕裙外多披了一件貂绒大衣，柔软的米黄色绒毛翻领围住脖颈，视觉上就使人平添一份温暖。而同色系的波奈特又很好地护住头部不受寒风的侵害，一头灿烂金色的双马尾从其后伸出，衬着身后的阳光，有一股蓬勃而自然的生气。
而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抬起胳膊开始热烈地朝我挥手，“殿下！！”
“伊丽莎白小姐！”我提起裙摆，不顾Anne对我说小心一点的叮嘱话，马车刚刚挺稳就兀自打开车门跳了下去；靴子一路在洁白光滑的雪地上踩出脚印，向伊丽莎白的方向跑去。
“日安。”我到了她的面前，抬头扬起一个暖暖的笑容。
“殿下，您等一等，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冒失起来了。”Anne有些无奈地从后面追上我，在我肩上又披了一件白色狐皮斗篷，“衣服都不穿好就出去，万一着凉了女王陛下又要担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啦，Anne。”我嘴上应着话，却亲亲热热地开始去扶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也凑近了我，两个人率先迈开步去甩开了侍女，准备尽情徜徉在陌生的冰上集市。
“丽兹，你今日是打算买些什么吗，如此急切地叫我出来。”伊丽莎白执意要让我唤她的昵称，我也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我今天确实是想买些特别的东西呢。”伊丽莎白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睛亮晶晶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马上就是夏尔的生日了，我想要为他找一件最特别的生日礼物！”她脸颊微红，带着怀春少女特有的畅想，“和殿下说这些事，还真的怪不好意思的。”
“哪有，丽兹能和我说这些事，我很开心。”我捂嘴笑，去赞美她何等幸运能拥有这珍贵的情谊，心里却仿佛被放进了一捧雪。
是啊，我怎么能忘了呢，他们可是青梅竹马。年少的婚约，朝夕相伴的友情还有……
“殿下，怎么了？”看我脚步慢了下来，伊丽莎白回头道。
“没什么，我是在想可要给你好好参谋一下了，包管选出一样称心如意的礼物。”我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招牌，“你看那家店，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我们走吧。”
“好。”伊丽莎白灿烂地笑了。
日头西斜，我们走过精美的手工艺品店，斯迈森的精致箱包和皮具配件，Halcyon Days的纯手工中世纪手绘烤瓷闪烁着艳丽的色彩，Gieves&Hawkes的样衣笔挺地摆放在橱窗间，还有Kinloch Anderson的裁缝在招呼着姑娘小姐们去量身定制一件合适的衣裙。一切虽没有往日皇室用品的奢华，却新奇又琳琅满目，让我目不暇接。
宝拉为她家小姐挑选了一对装饰着铃铛的手环，只是伊丽莎白却嫌弃那太过普通不甚满意。我今天为了应对雪天特意穿了双崭新的小鹿皮靴，走得久了便有些累。
于是一行人就寻了间路边店面休息。
“喔，这是什么？”我看着面前瓷盘中被端上来的食物一脸诧异。
“桂圆银耳莲子羹，是一种来自东方的甜品，一向为中国皇室所喜爱；具有美容清肺的功效，特别是银耳中的胶原蛋白能让肌肤更加光泽有弹性。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袅袅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在下认为它格外适合殿下呢。”
背后突然有男声由远及近传来，我回头，就看到一个身穿东方风格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自后厨的帷幕走来。他的脸庞具有明显的东方特征，细长而锋利的凤目，只是全身却笼罩着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英语也格外流利。
“在下中国贸易公司‘昆仑’英国分店店长，刘涛。擅自为公主殿下挑选了这一款甜点，失礼了。”
“不必多礼。”我摆摆手，右手拿起瓷质调羹伸进碗里舀了一勺清透的汤汁——这家店不仅甜品的味道比他人更胜一筹，看来用具也格外讲究呢——Etruscan器型的瓷碗，主体杯身的器形设计十分收敛，独特无直角、显露出一丝古拙的手柄却衬托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精致与高贵。这自铁器时代穿越而来的元素突破了目前流行的古典线条与比例，也因此使整个器型显得跳跃而灵动。眼前的瓷碗一眼看去就是出自Davenport公司之手，其上装饰着描金的典雅玫瑰花图案，用来盛装这一碗桂圆银耳莲子羹倒也格外合适。
“胶质的软糯与桂圆的清甜相结合，味道很好呢，刘卿。”我尝了一口，又抬头看向名为刘的中国青年，“只是容我好奇一件事，你是如何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这次出行我只是协同伊丽莎白小姐，随行的几个侍卫更是都留在了店外，我不解道。
“这个嘛。”刘抬起手用左手的折扇微微掩住了嘴，当他笑的时候狭长的凤目就眯在了一起，他伸出右手向我的右前方一指，“是格雷伯爵告诉在下的。”
格雷伯爵？我一惊，扭头看去，就正撞进了一双满含着狡黠笑意的银灰色眼睛里。啊，是查尔斯·格雷伯爵呀，之前我们曾经在击剑场有过一面之缘。也是和伊丽莎白一起，我们不禁对视一眼，真是巧呢。
“格雷伯爵？”我忍不住挑了挑眉，“可真是好巧，又见面了”。
“好久不见，殿下、米多福特小姐，日安。”格雷懒散地遥遥向我们举起了酒杯权当行礼。
我不以为意，却也同时不甘落后道，“没想到格雷伯爵今日好雅兴，也来逛霜之展会，我以为只有女孩子们喜欢呢。”
“当然不是，我只是为了这家店而来。”格雷说到这个话题时似乎格外起了兴致，他坐直身子，“殿下有所不知，这家叫‘蘭蘭’的甜品店专营东方口味甜点，在伦敦城格外受贵族小姐们的追捧。如若不是今日特别为霜之展会开设这一日限定店面，平日在牛津街本店，可是提前好几天都难以预约到位子的呢！”格雷夸张地形容，又开玩笑道，“当然，如若是公主殿下想要光临就不必如此了，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沾您的恩惠，一起去享用美食呢？”
“格雷伯爵若想去的话，提前说给我就好了，定能让您称心如意。”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那就是我的荣幸了。”
伊丽莎白点的是一杯玫瑰花茶，绽放的玫瑰花漂浮在桃红色的茶汤之上，散发出阵阵清香。她端起描绘着蔷薇与布谷鸟图案的Coalport茶杯，浅浅呷了一口。
“我也喜欢甜点呢，格雷伯爵，不如哪日有空同去。”她笑道，“殿下贵人事忙，我可是有大把的时间啦。”
“说起来，刘卿。”我对站在一旁的刘道，“你既在这里开店，自然对整个冰上集市有比我们更多的了解，米多福特小姐今日……”我向伊丽莎白的方向努了努嘴，“想要寻找一件特别的、可以赠送给友人的礼物，不知道刘卿有没有可以推荐的店铺？”
“殿下，实在是太麻烦了。”没想到我对帮她挑选一件礼物如此上心，伊丽莎白碧绿色的大眼睛里一下子就变得水光潋滟，她感动道。
“那可当然，我答应你了嘛。”我轻轻拍了拍伊丽莎白的手臂。
“既然殿下这样问，那可要我仔细挑选一下。”刘似乎感到有些为难，不过也罢，男子对这些小玩意的店面大概是生来不太敏感吧。我正想挥挥手说想不到也无妨，我不会怪罪的，就看到一位身穿深蓝色中式旗袍、梳着双髻的年轻女孩走上前来，凑到刘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刘却突然间如释重负了一般，对我再行一礼，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的义妹蓝猫，与我一同从中国而来。”他顿了下，“蓝猫一向对一些小玩意最为感兴趣不过，她刚刚告诉我一家可以推荐给殿下的店，是集市东侧由格里芬森先生开的古董杂货店，据说时不时能找到一些精巧的礼物呢。”
“真是多谢你了，蓝猫。”我转对那位女孩子道，只是她却没有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冲我眨了眨眼。
“义妹不擅英文，让殿下见怪了。”刘忙拉着她的手道，“能为殿下分忧，该是我们的荣幸，又何来感谢一说呢，您言重了。”
“无妨，蓝猫推荐的店，我自要去仔细逛一逛。”说话间我便站起身来，身旁站立的Anne细心地为我拂去因为久坐而裙摆上被压出的褶皱，我朝她温柔地笑笑，又伸手去牵伊丽莎白，“想来我们也坐了许久，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尽快挑选好礼物呢，我们走吧，丽兹？”
“恩，既然殿下休息好了，那就走吧。”伊丽莎白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还不忘意犹未尽地回头对格雷和刘道，“说好了呀，格雷伯爵，下次一起去吃甜品！刘，可要记得为我留好位子！”
“是，一定保证让米多福特小姐满意。”刘表情笑眯眯的，而格雷则摆了摆手，“一定！”
走出“蘭蘭”的店门，日头已经不那么热烈了，我牵起米多福特小姐的手，Anne和宝拉尾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集市西边格里芬森先生的店走去。在那里伊丽莎白小姐惊喜地发现了她和凡多姆海威伯爵少年时一起玩耍的船只模型，用她的话说，那是再幸运不过；伊丽莎白兴高采烈的，只是我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幸抑或不幸。
我只感觉，有一张无声无形的黑暗大网，正在不知不觉间朝我们缓缓靠近。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冰上集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