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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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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兽医踏空的时候已经在回程。他尽心尽力医治金龙许多天,这一次也只是普普通通往回爬。他还系着绳索,但掉下去的时候狠狠撞上了突出的岩石,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好容易运过地道,回到窝棚,已经无力回天。
我们失去了我们的老人,我残留尊老爱幼的那部分心肝永成空洞。
我的反应吓到了年轻且愚蠢的监视者,他默默蹲在一旁,给我们悼念的时间。我和死啦死啦在郝兽医临时的棺材前痴坐,我问:“收到剧本了吗?”
“收到了。看完了。有几个地方有点意见。”他摸出剧本,“我让阿译写了,你看看能不能修改。”
我在众目睽睽下翻阅。良久,我还给他:“我知道了。和主要角色比如宝钗也讨论一下。”
在不知道金龙秘辛的时候,我就做了一个猜测。
非常大胆,但接近真相。
我想竹先生的金丝没有破坏力却不能离开他的身体,那应该相当于某种能量支撑,血液能破坏它。竹先生为何不死?他并非毫发无损,只是能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修复伤口。而他千变万化因为那些根本就不是他的原体,在那金丝漫溢的“巢穴”,不出意外,我们将会发现无数躯壳。
金龙的存在填补了猜测的空白,它是迷楼的支柱,地基,能量的来源,竹先生赖以统治和压迫的工具。传闻中奠基一座楼必先埋下野兽的骸骨,迷楼却建筑在活的神灵身上,它的编年史是奴役的历史,它必须也必将从内崩塌。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斩断锁链复仇吧!即使代价是我们的鲜血。
我们已经毫不在乎。不在乎被记住,不在乎被歌颂。
虞啸卿把刀子深深插进地下,许诺我们胜利的旗帜将在迷楼上空飘扬。
那是对大多数迷楼奴隶来说平平常常的某个秋雾天。雾气是水和云的□□,侵入走廊,填满梦乡。白雾缭绕里整座迷楼都成为海市蜃楼、空中楼阁,道士们行走如鬼魂,身入混沌,口鼻湿润,而我们身在雾中,壮怀激烈,四顾茫然。
我编制了迷楼上层路线图,只有记住路线的家伙才有资格上楼送死。我的本意是排除掉我求生求活的弟兄们,可就连康丫豆饼克虏伯都牢牢背了下来,迷龙甚至把它画在了背上。现在他们是先遣队,潜伏在迷雾中,偶尔暴起把道士巡逻者拖进窝棚,一个小时后,我们拥有了人手一件道士服和巡逻用刀棍拂尘。
我们把装备绑在腰间,尽可能安静地潜行。一条蛇形长队。和我们向来不太熟的虞啸卿党羽张立宪、何书光也编入了队伍。负责集血和救助伤员的跟在最后。
和我们出发相反的方向,虞啸卿将带着刺龙基金会的非剧团成员和女孩们联络的红党汇合,以惯用的炸药手段炸毁石锁链。楼上楼下,里应外合,一举功成。
就在我们的身影彻底没入秘道,骸骨咯吱声渐渐微不可闻时,虞啸卿身先士卒跳进地道,命炸药运送上来。地道上方传令的人脸消失了,吊梢眼唐基肥胖的身躯出现在入口,他的宽度相比地道太过庞大。虞啸卿:“红党的人都来了,他们在对面等我们!炸药呢?爆破手呢?立刻运上来!”他的焦躁衬托出唐基的平静。刀铸的前警察局长现会长和棉花橡皮做的秘书长。
“虞侄。”唐基说,“我们打不赢这场仗。”
“只要炸了这些锁链,我们就能放出这条龙,凭什么打不赢?”虞啸卿喝道,“动摇军心是何下场?唐秘书长您自己定的纪律!”
“纪律是纪律,现实是现实。”唐基摇头,“我们打不赢,因为这条龙少了东西。”
“它的龙珠已经没了,它飞不起来,也冲不破这迷楼。”
秘道曲折幽回,爬久了我的膝盖又在疼。死啦死啦一拍我的腰,我借力向上钻出地面,又回到我居住有日的茜纱窗下。弟兄们鱼贯爬出,换上道士服,借着高层依然弥漫的白雾,开始新一轮偷袭。二次换装,文人衣裳,惨白妆面,头上簪花。
沿记忆线路,我先队伍一步踽踽独行。偶遇的文人侍者不以为奇,和我打招呼。我微笑回应。应付掉多个小角色,队伍潜至竹先生巢穴外围,拐过墙角正面迎上的一高级文人奇道:“烦了君,先生又召您上来啦?”我自如地点头。文人羡慕道:“先生真的很器重烦了君呢。”随即有些困惑:“先生现在叫您过去吗?”我浅笑:“嗯,正要过去。”
文人脸色骤变:“先生一直在闭关!你——”
早已绕路潜伏到背后的死啦死啦割了他的喉。把他草草藏好,又摸了他的钥匙和佩枪,死啦死啦一挥手,我们冲向巢穴大门。
警报红灯疯狂闪烁,尖锐啸叫,死啦死啦放开怪叫:“啊妈呀!” 棍棒短刀肉搏混乱至极,我一刀捅进对面的肚子,感到危险回神,迷龙正提起对手轰然撞飞朝我袭来的身影。巢穴入口重重守卫,我们一层一层推进,角力,血肉横飞,混乱,趁机抢下枪对轰,投掷炸药,两边都丢下无数死伤,尘土飞扬。真的,疯了,我从没干过这么硬这么绝望的架或者这叫战争。
…我晃了下脑袋,渐渐恢复视觉,尘土雾气和呛人的硝烟都散得差不多了,门开着。还能动弹的守卫所剩无几,我们也减损大半,满地全是血和呻吟。
迷龙:“打完了?这瘪犊子的。”
我:“大概打完了吧。”
我们愣愣地用枪挑开那扇门,我看着血流蔓延,所到之处,金丝条条断裂。看我示意能走,死啦死啦挥手带大伙儿跟上。我们麻木地警惕地行走在巢穴内部,但再没有什么冲出来攻击我们。这里只有棺材,透明立体满水的棺材,展示着沉睡着数以百计的“竹先生”。我看到了第一次爆炸那天的摇晃老头儿,他闭着眼,像个人偶。我还看到了第二次爆炸那天面目模糊的观众竹先生,浸没水中。小女孩,小男孩,中年女性,极美的或者极丑的,比例完美的或者佝偻的,千奇百怪,没有任何标识,沿着一条大道摆放下去。
大道尽头,石头基座上,一尊丑陋的黑色魔龙雕像。雕像背后,金色蛛丝可怖地起舞着,一个巨大的保护罩渐渐成型。
“这是竹先生真正的宿体!它在蓄能!”我骤然大吼,“快点,血!”
“没有龙珠,它永远都是囚龙。”唐基缓缓说。
虞啸卿冷冷地,但那更近于维持他将要倒塌的心境,“那也要炸。”
“炸了锁链,上面会感应到,敌人会来,打不完的敌人。”唐基劝,“让红党炸去吧,红脑壳都认死理,让他们和楼上两败俱伤不好吗?”
虞啸卿怒吼:“炸药!海正冲!余治!李冰!”
没有人应答。现实永远是激情的冷却剂。行走如风站立如刀的堂堂会长,刺龙基金会的脸面和良心——可指挥的只剩正在楼上浴血的他的忠实党羽。
唐基耐心地说:“虞侄,好好想想。我是为你好——我看着你长大。上来吧,下面憋闷。”
“我有生三十五年,认识你三十五年,同你一道身陷这鬼地方五年。”虞啸卿重重合上地道闸门,抽出长刀,“从今天起,啸卿死了。”
石头基座之下就是石柱,锁链和金丝相缠相绞,此时锁链震动,保护罩愈发光芒浓烈,拂尘蘸满一路收集的血液挥洒向空,我疯狂书写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笔锋过处如刀斩麦苗,好赌迷龙疯狂书写Joker阿译疯狂写库布里克死啦死啦画着卍字仿佛真会有机械降神…“歪了歪了!”我大喊,“砍那边!!!”
血见底了金丝还有一半,死啦死啦没有犹豫当场割开手指继续涂画,其他人有样学样,我左奔右突确保血不白流,第二波收集血液的终于赶到顶上,第三波,第四波,…我身边挤上摇摇晃晃的不辣,他用一条腿跳着,另一条腿就是他的画笔,豆饼凑上断臂,张立宪一嘴的血,何书光鼻血直流,康丫捂着肚子血积满一手就都扬出去…金丝彻底和锁链脱离开来的时候,已经没人还站着了。
“这玩意儿一直不动啊。”要麻是唯一一个有力气站起来的人。他喃喃凑到雕像跟前想看个究竟,我大喊别动,要麻飞了出去。要麻死了,一碰那雕像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漫不经心。我们还瘫在地上,失血让我们没有力气去看一看他。
雕像的黑色愈发浓重,那魔龙缓缓张开大口。没了金丝它一定撑不了多久,但我们一定会死在它前面。
虞啸卿疯狂砍着石锁链,刀上已经崩出了许多口子。对面红党已经堆好了炸药,一门心思要炸开石锁链。他们成功了一半——炸开了。金龙受到波及,鳞片接处流下金红血水,竖瞳时闭时睁,震动惊起守卫者,四处纷杳脚步声。金龙低吼,挣得锁链相连处哗然作响,虞啸卿突然觉得看懂了它的意思。
他艰难地攀着锁链,没有任何防护措施,长靴勾着空隙,一厘米一厘米挪过去,砍那交错的至坚硬处。
我剩的只有嘴皮了。我们剩的都只有嘴皮了。龙的锁链断了没有?我们还能做什么拖延时间?
死啦死啦忽然说:“你们也不用商量,就说我砸了那玉。”
我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然后我反应过来。“竹先生啊,我给你讲讲故事,就后四十回你没听完那个,迷楼梦,哈。小太爷现在就搬演给你如何?”
魔龙大口竟然放缓了张开速度。我便有一句没一句往下顺着故事。
“说这宝二爷失了命里带的宝玉,一日呆似一日。贾母心疼他,找人算过,要娶个带金命的人冲喜。这金命啊就应在宝姑娘身上,但宝玉他就喜欢林姑娘,他不要别的人,袭人心里担忧,就说与王夫人,王夫人又说与贾母,大家十分为难。这时候王凤姐出了馊主意,说要骗宝玉把林姑娘许了他,其实真正出闺的却是宝姑娘。”
魔龙头缓缓前伸,仿佛专心在听。
“宝玉听说能与林姑娘成亲,欢喜极了。至于黛玉,偶然听闻宝玉要娶宝钗,一时精神恍惚,就去问宝玉为什么病了。”
“我是为林姑娘病了。”宝玉-死啦死啦说。
“两个人都呆傻微笑,黛玉回了潇湘馆,伤心到吐血。另一边,王凤姐去问宝玉,娶林姑娘好是不好,宝玉说——”
“我有一个心,前儿已交给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死啦死啦-宝玉仿佛在唱小调。
“宝钗虽然喜欢宝玉,也委屈不想作假,但最终没有推拒过…黛玉的病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黛玉的丫鬟雪雁也被叫去扶新娘宝钗,让宝玉更信几分,欢欢喜喜,登堂行礼,坐床撒帐,送入洞房,揭了盖头,竟是宝钗。嗳,竹先生你说,这是不是世间第一等悲凉事?”
魔龙不动弹。我大笑起来,“人世间悲哀事何其多,这又算什么呢!接下去才是真悲凉啊,宝玉成亲的那个晚上,黛玉回光返照,高喊‘宝玉,你好——’她香魂陨落,正是宝玉娶宝钗的时辰!”
“阴司泉路上,寻不见故人。问故人是谁,姑苏林黛玉。但这些都比不上你啊,竹先生,你连红楼底本都没有看过,只能捡拾我们口中的残渣,你风雅一生却窥不破虚妄,真正的红楼到八十回未完,你统治了天地宇宙,也和我们一样寻不到它结局!”
魔龙猛然张开大口向我们袭来,我痛快说完,不惧不避,直面那深渊利齿;一霎那光芒四放,那光芒来自石座底部,雕像轰然倒塌,深黑色飓风从我身旁刮过,金色的流光咆哮着冲上云霄,那是狗肉!——褪去青灰的狗肉,我们的好友狗肉,引领我们穿行过时间空间的狗肉!
黑色与金色在天际追逐缠斗,死啦死啦静静地看着,脸上全是恍然笑意。他轻声说:“原来是这样…你在我这寄存了东西…狗肉啊…”
他手上正攥着一把断刃。
他低头瞧了一眼,扎进左胸膛。
僧人们、道士们、文人们,潮水一样的敌人正在涌来,在楼上,在楼下。虞啸卿拽着一根锁链在空中垂荡,长刀一半钉在岩壁上作辅助,唐基终于还是挤了下来,带着余治李冰合力拉他。金龙已不再被束缚,它低吟着,向上空咆哮着,却仍在原地盘旋。
我连滚带爬抱住死啦死啦,捂住他胸口满手却不是血,汩汩的金色光华在空气中渐渐集成一颗珠子的形状。我怀抱着死啦死啦,颤抖着手指不敢碰那颗圆珠,我的团长的生命的支撑——他真的是从地狱里回来救我们的啊。
你是凡人啊。濒死的执念让龙都动容的凡人,被囚的龙神在你体内保存了龙珠。现在你要还回去了…你要死了…我为什么会愚蠢地叫你死啦死啦?
黑色被金色撞碎、撕咬,终于全部消散,狗肉在光芒中朝我们奔来,金光闪烁在每一根毛发上。它温柔地舔上死啦死啦的下巴和脸颊,全心全意地舔舐他,凝视他,最后它叼起珠子,回望了死啦死啦一眼。
一道光跃向锁链坍塌的大洞,坠入龙的躯体,金龙咆哮震声、冲天而起。
迷楼震动,庞大的金龙身躯冲破整座迷楼,仿佛长长列车开向天际,龙吟就是汽笛。龙声远去,天花板破洞上瀑布般的光束照了进来,血凝住了,疼痛不再,只是背后有些发痒。我们面面相觑,所有倒下的站着的坐着的都失去了思考能力。
“你,背后是什么?”
“你在…长翅膀?”
洁白无暇的羽毛管子,像大雪,像茸毛,忽然在每个人背后盛放,还聪明的人赶紧脱掉袍子,只留下破衣裤衩,狐疑地摸着自己和别人的新部位。迷龙脱得够干净,光着屁股一颠一颠去摸背后:“我咋就这么点!”
“你这是丘比特。”我笑得快抽,一边低头看死啦死啦,他背后没有任何东西。迷龙:“我整死你我。”
那道让我们生出翅膀的光束还在,洞口,一张老脸探下来:“喂,还不走啊?”老天使兽医扇着他也很年老的翅膀,所有翅膀都在自动张开跟随他。我们向天花板悬浮而起,在这不可思议的飓风中向日光飞去,兽医在前面引路,一边唠叨:注意安全啊。
穿过天花板的大洞,我看到八方浮动密密匝匝的翅膀,空气里有竖琴乐声,有庆祝号角,新生的奴隶们沐浴在光中飞翔,向着虹霓与群山,天空与蔚蓝海。我跟在大部队中缓缓上升,忽然想起什么——死啦死啦!
我逆着方向飞回去,一路上不断有人撞到我或者被我撞到,我一边抱歉一边加紧速度,迷楼正在坍塌!我飞扑进洞口,一把抱住死啦死啦重新上升,两个人的重量让翅膀也迟滞了,我拼命地扇动,拼命地向上蹬,一边心急如焚地拍着他的脸——他总也不醒。迷楼彻底倒塌了,万千星辰砸落,神打碎高脚香槟塔,我们深陷宇宙最后的废墟。
我们在最高处倒下,于是没有被太多东西砸到。翅膀在黑暗中撑作保护伞,我静静地坐着,死啦死啦躺在我的腿上。很疼,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了。迷楼三年,大伤全在这几个月。
唉,你醒不醒呢,我轻轻摇着我的团长,真奇怪,好像看护摇篮里的小孩。死啦死啦睡着的时候表情很无辜,一点都不怪,一点都不混账。如果有翅膀,该给他装上才对。
我听见遥远的声音,好像阿译、迷龙、上官、小醉、张立宪…活的死的,这的那的,在争执,在喊叫,在刨废墟。我想说我在这,张口发不出声音,我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离阿译发狠的刨掘,离迷龙的打架推搡,离虞啸卿的满面黑沉,离张立宪轻轻安慰小醉的声音…都越来越远了。
最后一块废墟搬开,一个年轻战士高喊:“这里有生命迹象!”
担架和医务人员冲上来了,我被小心地扛上去运走,有人不断和我说着话,我看他身着草绿,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你是谁?”
“牛腾云,来自钢七连。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来救助受灾群众。”小兄弟笑容真诚纯朴,“你真坚强,在废墟下埋了七十二个小时…你是目前我们找到的最后一个。”
我感到十分乏累,于是闭上眼。我忘了问死啦死啦在哪,反正我的翅膀也不见了。
尾声
我闭眼睡午觉。有人操着浓重外国腔的中文问我:“这位小哥,麻烦问一下,怎么去迷楼剧场?”我不得不睁开眼,朝远处指了一下。一老一少两个歪果仁向我表示感谢,年轻的那个穿了件老北京汗衫,上印四个中文大字:全民协助。
迷楼剧场由一个社会团体志愿建设和运营,奠基牌上捐资第一名叫虞啸卿。它的原身是一个环形废墟,剧场修葺时特意保存了原貌。今天下午演出实验话剧《红楼遗事》,从剧场门口敲锣打鼓那个劲头来看,票还没卖完。
敲锣打鼓的人轮换了一班,下班的那个演员哼着主题曲过来。他问我:“能不能赊账啊?”笑得非常狡黠。我说:“不可以。”
我倒出一杯樱桃汁,往里面加树莓、玫瑰花、山楂和冰块:“但是今日有特价,这款是和剧场合作的口味,万艳同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