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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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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阴雨了好多日子,总算开了太阳。
忽冷忽热的天气根本不像冬天,田埂上的野草估计也是昏了头,居然开出了一点点的小黄花。
放学的时候我没有立马回家,先是跑到田里头,把那几朵被温度忽悠傻了的花全摘了,十分细致地拿杂草编了一个小花环。
伙伴们早聚在一起回了家,我瞧了瞧大亮的天。还早,再多溜达一会儿。
回家除了被李月花劈头盖脸一顿骂,还能有什么,骂来骂去还都是那么几句话。倒不如坐实了疯玩的名头,等饭点了再回去。
我闻到了不知道哪里飘来的烟灰味,才发觉,太阳已经落下,只剩下一小片橘黄色的光。
腿蹲的有些麻了,站起来咧着嘴又笑又哭,跟着边上的稻草人一动不动。
“赵十六!”
耳朵轰地炸开。
娘嘞!李月花找上来了。
顾不上腿又痒又疼的麻劲,捞过身边的书包,撒腿就跑。
后头李月花追得气喘吁吁,声音倒是一点也没小下去,吼着:“跑什么!赵十六你给我站住!”
站住干什么,等挨打吗?我脚步不停,踩着田埂到处跳。
“跑!你跑远了就别回来了!”
后头这话听着实在是杀气腾腾,我相信她是干得出这事儿的。毕竟当初如果不是我,她也不至于上鬼门关走一遭,号了一整天。终于生出来的时候,憋着最后的力气,咬牙对着啥也不懂的我说“就是来折磨我的王八蛋”。
听到这话,我脑子里啥也不权衡了,乖乖停下,等李月花走近。
挨一顿打不算什么,不过就是皮肉痛了些。要是把我赶出去了,那我估计得哭上好一阵子。
村头有个流浪娃,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有一回放学,我还瞧见他溜到了隔壁刘二家的猪圈里和猪抢吃的。
李月花虽然怎么看我怎么嫌弃,从来没一句好话是朝着我的,但好歹也会记得给我烧块肉吃,已经算不错的了。
“跑什么跑?!啊!后面有老虎要吃你啊!”李月花边喘边骂,顺便揪起了我的耳朵。
可不嘛。我心里回答,不敢正面说话。
今天李月花不知道抽了什么疯,居然只是揪了一下我的耳朵,而且立马松开了,只是还黑着脸:“什么时候了,还在外面,回家!”
“哦。”意料中的打骂只实现了骂,打却直接省略了过去,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钥匙在你身上吧?”到了家门口,李月花看着我道,“开门。”
……难怪,今天转了性子。自个儿钥匙没带,来找我了。大姐出门做手工还没回来,爸爸估计还在路上,二哥在城里上学,家里除了我,没人能按时回家。
什么打骂都被我抛在了脑后,脸上肌肉努力憋着笑,颤抖着手打开了门。
2.
二哥赵廿五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头一回回家,带了好大一书包的书,封皮都是花花绿绿的,但是里头多了好多的字。和我怀里的小学课本比起来,图片少了很多。可是小学课本翻来覆去我都看厌了,哪有二哥书包里的课本来得新鲜。
头一个月,我央求了好久,甚至把自己碗里的那块肉都给了他,二哥才同意把书包里的课本给我摸摸,小心得紧。
所有课本里面,有一本我什么字都不认识的书,图片认识,至于上面歪歪扭扭的小字,看得稀里糊涂。勉强能够通过封面的两个文字知道课本的定义——英语。
“哥哥,英语是什么?”
二哥很不屑地撇了撇嘴,竟是直接扔给了我:“你喜欢给你吧!”
估计是升了年级,这些课本用不上了,我求之不得,把之前只能碰几下的课本全搜罗了过来。顺带,乐呵呵地看着二哥:“哥哥,可不可以教我?”
二哥突然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眼神有些奇怪,像是在笑,又好像在嫌弃。
“你哥我忙着呢,自己翻着玩。才小学,这么着急干什么?”二哥嘴里说着,最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铁盒子,递给了我,“喏,有磁带,自己听。”
我大概从来没有这么哆嗦过。
这铁盒子,可是老爹从市集上买回来的二手复读机,听说花了挺多钱。当时就为了这个东西,好长一段时间,菜里都不见肉,除非二哥回家。
现下这个罪魁祸首摆在我面前,实在是有些笑不出来。
能拿它去换肉吗?
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二哥又说了一句:“它会教你。对了,藏好别让爸妈看到。”
放下变卖的念头后,理智回笼,吓出了自己一身冷汗。
要是拿它换肉,估计李月花能把自己卖了。
我手心泛汗地接过复读机,打算今后把它像祖宗一样供起来,当然,是个不见光的祖宗。
每次放学,我都会特意绕远路,坐在田埂上,听复读机里的声音。实在不敢把祖宗放在床底,李月花时常会翻,只能随身带着,藏在布袋里。也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敢拿出来大胆地听。磁带里的说话和唱歌一样,不知道舌头是怎么绕的,听着莫名地舒服。
跟着它读了几回,立马关上。二哥说了,这玩意儿里头放电池,用不长久,隔一段时间还得换电池。
祖宗就是祖宗,娇贵。
对于英语,越读越觉得有趣,虽然几乎看不懂,听着好听就够了。英语书自然是不能在爸妈面前直接看的,于是我把那些个字母,歪歪扭扭地全照猫画虎地画在自己的小学课本上。
小学的课本都是图多字少,正巧给我行了方便。
3.
春末,家里接下了一大笔草帽订单,两百顶,这回家里没有一丝存货,只能每天争分夺秒地编草帽。
李月花也不炒菜了,做的都是最方便不用一直照看的汤。
一家人扎在草帽堆里,手指逐渐机械。所有的动作已经不需要大脑思考,手上虽忙着,却觉得闲。
大脑空久了便觉得无聊,想起前几日刚背的一篇课文,嘴巴开始发痒。
“Long long ago ,there lived a king ……”
故事才刚开了一个头,李月花拿了一堆稻草扔进我怀里:“又在发什么疯?这么半天,才编了几个?”
脚边放了一摞编好的草帽,李月花仿佛没看到似的。
我默默收下怀里的稻草,手上没停,嘴也不断。
李月花最后只是瞪了我一眼,嘀嘀咕咕不知道嘴上骂着什么,我也不在意。
4.
二哥变得越来越大方,他借我的第一本英语书已经被我翻得透烂。之后给我的课本,给得爽快。那个复读机他也没要回去。
这天李月花出门种田去了,爸爸也在外谈生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大姐在屋子外头做手工活,家里就我一人。周末又不上学,家里目前也没有什么需要帮忙,我是闲不住的人,脑子里轱辘了一遍英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回到房间翻箱倒柜,终于想起来藏在枕头套里面的那个复读机。
这个月二哥回来的时候刚给它换上了电池,也不知道二哥哪来的钱,突然间都大方了起来。
之前因为电量不足声音如同短线一般,如今换了电池,立刻变得清晰了许多。拿出最新的磁带,听着里面的美式腔调,逐渐沉沦。
门什么时候被打开我浑然不知。
“吱呀。”
门板老旧,终于撑不住响了一声。
我立刻把复读机关了,熟练地塞进枕头下,回头才发现自己做的都是徒劳。
爸爸提早回来了。
赵庚辛板着脸,我看不出他的心情,只知道,大约他是在生气。
“复读机哪来的?”
“哥……哥哥给我的。”我回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借”说成“给”。或许是因为二哥从来没有要从我这里拿回复读机的原因,潜意识里,我已经将复读机作为自己的东西。
赵庚辛语气没什么起伏的“哦”了一声,继续问:“那这些课本,也是你哥哥给你的?”
糟,课本忘藏了。
里面有几本是二哥这次开学发下来的新课本,他基本上没看,崭新地就扔给了我。
“啊……”二哥说过要瞒好的……
“说实话!”赵庚辛的声音突然抬高,吓了我一跳,眼眶直接红了。
我带着鼻腔揉眼睛道:“是……”
“哎……”爸爸终归是疼我的,见不得我哭,粗糙的手掌帮我擦走了脸上的泪水,“别哭啊,不哭啊……爸爸错了,不该吼你,对不起。”
我打着哭嗝:“我……我没……嗝,我没错……嗝,是哥哥给我的嗝……唔……”
“十六,我们把书本还给哥哥好不好?”赵庚辛抱着我,“哥哥上学需要这些。等你上初中了,爸爸也给你买一个,好么?”
“好……嗝。”
5.
所有的书本复读机都由爸爸还了回去,那天爸爸破天荒地买了两瓶啤酒回家,喝得满脸通红,最后整个人趴在花坛那里吐了个天昏地暗。李月花没拦,默默地拿了一块干净的湿毛巾,帮赵庚辛擦着脸。
没了复读机、课本,我的藏宝地一夜回到解放前,反正那些内容大多也都背了下来。
二哥回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听说是在学校申请了长期住宿。
小学的生活就这么混到了头,家里却又吵了一场架。
家里的碗筷都被扔在了地上,碎片汤汁混杂沙土,我刚放学回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大姐赶在我上前时拉住了我,对我无声地摇头。
李月花余光看到我回来了,狠狠的剜了我一眼。
前几天大暴雨,仓库里好多草帽都遭了殃,约定好交货的日子不得不推迟,也因为这样,亏损了一笔钱。
“一个女孩子,读什么书!”李月花指着我,“你看看她这个样子,像是个读书的料吗?!”
一向温和的爸爸发了火,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女娃子怎么不能读书上学了!初七已经耽误了,现在我们有条件,我必须让十六上学!你又怎么就知道十六不是读书的料了!”
“初七当时是自己说不上的!怎么变成我耽误她了?!”李月花的嗓音丝毫不减,“你也不想想这一次你亏损了多少钱,你当我们是城里那些有钱人吗!廿五读书也要钱,你是钱多没处花吗?”
“十六是个上学的好苗子,我不能因为家里钱不够就糟蹋了她!”赵庚辛急促地喘气,“我不是和你商量,十六必须继续上学!”
李月花气得又扔了一个碗:“行,你问问她,想不想上!每天放学还在外瞎跑,哪里是个读书的料。”
“赵十六!来了就别缩着!告诉你爸,要不要上学!”
李月花的表情实在凶狠,我狠狠地打了个颤,捏着大姐的衣角,手心发汗。
爸爸也看向了我,眼神温柔,完全不像刚刚发火的模样:“十六,顺着心说,不用怕。”
大姐也拍了拍我的手背。
咽下一口唾沫,长呼,声音响而清晰地回答:“想上学!”
……李月花不说话了,身子靠在灶台上抖,气的。
“一个两个败家的东西!”
嘭地关上房门,留下一地残渣。
6.
最后还是读了初中,不过是镇上的。
二哥特别争气,考上了中专,相当于以后的日子都有了保障。
总是嚷着没有钱的李月花,为了二哥在家门口前摆了三大桌饭菜,有荤有素,还买了一串火红的鞭炮。
算下来,这些开销大概赶上我两年的学费了。
偏心。
心里泛酸,但为二哥高兴是切切实实的。
我有一个小盒子,里头都是平常舍不得用的玩意儿,爸爸给我的那朵头花有些轻微褪色,但依旧鲜艳。
翻箱倒柜,顺便把大姐的那一朵也找了出来,硬是给她戴上了。
李月花一边端菜一边和村里的人炫耀:“廿五争气!给赵家添光了!”
饭桌上坐满了人,唯独不见二哥。
方才还在的。
姐姐已经落座,我小,偷偷溜出来也没人会说什么,反正我也不是这场戏的主角。
走进门口,老远就看见二哥一个人靠在自己房间的门板上,低头拿着什么发呆。
二哥想得入迷,竟然我快走到他面前了都还没注意到。
“哥哥?”
我终于看清楚了他手中拿着的东西。
一支钢笔,还是英雄牌的,很新,上面印着的是二哥初中的学校名字。看样子是学校奖励的。
赵廿五顺着我的目光往下看,把笔抬了抬:“好看么?”
钢笔除了笔头银白,通身全黑,黑底白字,反光里还能瞧见自己的脸。从小到现在,我兜里可一直只有铅笔,暗淡枯黄。
“好看。”我诚实点头。
钢笔突然放进了我手中,二哥不给我一点思考的机会:“哥送你。”
刚刚二哥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散落又凝聚了起来。
外人散去,在属于我们自己一家人的餐桌上,二哥前言不搭后语地突然说了一声“对不起”。
大概除了沉默的爸妈,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通知书上学的时候要用,李月花估计会把它裱起来,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每天看上几遍。
供起来。
待所有东西收拾好,村头的狗都停止闹腾了,二哥突然敲响了我和大姐的房门。
二哥竟然挪了好大一个箱子放在门边。
“十六,这些你拿去。镇上的初中教育比不上城里,以后有不懂的就呼我。”
天知道我看到那一箱子的时候有多激动,恨不得当场拆箱把我上次没看完的英语课本给找出来。
终归是亲兄妹,知道我馋这些。原本我还想着怎么把李月花即将珍藏的东西偷拿出来,现在好了,省去麻烦。
二哥摸了摸我的头,继续道:“对了,里面那个复读机我给你换上新电池了。”
“谢谢哥!!!”我就差没跳起来抱他。
大姐立刻捂住我的嘴,轻声说:“爸妈都睡了,小心妈看见了又说你了。”
说完,三个人就站在门口,各自憋着笑声,完成专属我们孩子的狂欢。
李月花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之前再怎么反对,现在也依旧是骂骂咧咧地地帮我收拾着行李。
一向都是这么的刀子嘴豆腐心。
因为是镇上的学校,每周都可以回家,行李不多,一个用废布料缝成的袋子,一包米和一小铁盒的梅干菜,一块肉都没有。
送到学校后,爸爸偷偷给我塞了二十块钱。爸爸原本想给我买一个新的复读机,毕竟当初说好了的。我没要,二哥给我的那个复读机可以用很久了。
镇上的老师也很认真,并不像爸妈想象中的没有用。只是课本上,差了一些。
二哥给我的课本在我的折腾下终于撑不住,相继散架。
真不是我的问题。
拿到手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一箱子的书,竟然被二哥早就翻得封面边缘掉纸屑,里面的笔记填满了所有空白。
明明先前给我的都是崭新,上面的字迹总共就一两笔。
相差太大了。若不是上面的字迹过于熟悉,我估计会立刻呼过去,提着二哥的耳朵质问,这些书本是不是被丢进老鼠窝过。
在第一次小测试后,李月花的神色也有所缓解,至少,每次我回家不再会抱怨我浪费钱了。
所有的课本里,英语被我翻烂了好几回,修修补补,勉强算得上是一本书。
我偏科。班主任教英语的,看着我的成绩十分头疼。
英语数一数二,可是代数几何那成绩,想上个好高中还是不容易。
初中生活过了一半,班主任大约觉得我有些希望,愣是上门找我父母说明情况去了。
晚饭后,我照例翻出磁带跟着读英语,李月花直接往我头上呼了一巴掌。
“你那个什么莺歌利水有什么好读的!有用吗?读给谁听!你看看你其他成绩。”李月花骂完我又转头对着赵庚辛抱怨,“还是浪费钱!当初就不该同意你继续读。”
我心里不服气,还想反驳几句,才抬头,就瞧见赵庚辛和我挤眉弄眼。
罢了,我不还嘴就是。
等李月花骂咧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我迅速溜到爸爸身边,正要开口,爸先说话了。
“别和你妈计较,不过你不能只管英语呀!那些代数几何也得学。”
我撇嘴:“可那些太难懂了。”
“英语就好懂了?你说的那些浪浪啊狗的,我也听不懂啊。”爸爸往我额头上轻弹了一个脑瓜崩。
我装痛捂着额头:“当然好懂了!唱歌似的!”
赵庚辛笑问:“你觉得你二哥厉害吗?”
“当然厉害!我想要像哥哥那样,让别人羡慕!”
“你二哥代数几何也很厉害,你是不是也该学学?”
好像是这么个理,我点头:“哦……那,等我这篇课文背完就去!”
我听到赵庚辛在后头喊:“有不会的问你哥,问老师都可以,放着胆子。”
7.
梅干菜一连吃了近三年,最后一个学期,李月花竟然破天荒地给我在菜里加了几块肉。
她没说,我也不问。
上学早就不由爸爸送了,邻居有一辆破的不行的自行车,大方地给了我。米袋别再后座,自己一个人上学足够。
爸爸还是每周都给我偷偷塞上十来块,我没用,都存着。
只是后来又一回不得不用了。
上学途中,原本不轻松的路途,竟觉得愈发轻快,一直到了学校,我拿下后座的米袋才发现。
难怪越来越轻,后头破了一个洞,漏了一路。
手里拎着半袋不到的米,恨不得远路返回一颗颗全捡回来,感受到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也在那一天,发现菜盒里多了几块肉。
祸兮福之所倚。
我不知该哭该笑。
最后考试前一天,学校给我们放了半天假。
李月花做了一桌子的荤菜,颇为嘴硬地说了一句:“给你们爸做的。”
末了又对着我说:“明天考试是吧?别亏钱!”
我和大姐都憋着笑,立刻点头。
爸爸在边上给我夹了一大碗的肉,李月花也只是瞧了一眼,似乎是满意地低头继续吃饭。
“对了,廿五给你寄信了。”爸爸一边吃着,一遍递给我一封信,“昨个儿寄到的。”
时间算得倒是准,赶在考试前送来祝福。
饭后我立刻跑到房间里,把盒子里珍藏的那支笔拿了出来。
黑漆透亮,正是二哥送给我的那只英雄钢笔,一直没舍得用。二哥信里说它拜过考神了,就是他自己。
8.
等成绩的时间总是漫长的。
我还是没能像二哥那样直接拥有铁饭碗的机会,考上了一个算好的高中,稳稳当当地读书。
就因为这事儿,李月花抱怨了好几天,在家差点被她念叨到觉得听佛经都觉得悦耳。
家里的生意有了起色,赵庚辛给我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高中有些远,原本那辆自行车已经破的骑一下就要散架。
二哥已经开始进入公司实习了,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攒了多少钱,竟然给家里装了一个固定电话,这下,联系起来也方便了很多。
高中的寝室每栋楼底下,就在寝室老师的办公室里,都有一台固定电话。
家里刚安上固定电话的那段时间,整栋楼几乎每天都能听见老师在楼下喊我。
“十六!你电话!”
电话那头每次说话的都是爸爸或者大姐,李月花的问候,一次也没听着。除了最后一通电话里,听见她遥遥地说:“每天打,烦不烦!十六不上学吗?!德行!”
且当她是在关心我吧。
9.
很多时候总喜欢往远处跑,二哥在城里工作,而我跑到了离家十多个小时的城市。
BB机早就过时了,回收站里一箱箱的收。离家前,二哥用他三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部手机,全家的第一部手机。
本来是想给爸妈的,结果还是说不过他们,先斩后奏的手机就给到了我手上。
我依旧对理科毫无兴趣,高中的时候就果断选了文,到了大学,更是离数字越来越远。
选择专业的时候不顾李月花的反对,和爸爸合起伙,偷偷把那张敷衍她填着师范的志愿表给撕了,真正交上去的,是一个冷门的语言专业。
看到通知书后的她,差点抡起家里的扫把。
整天抱着英语字典,室友都说我魔怔了。
费尽千辛万苦考了一张口译证书,才发现工作那么难找。如果是师范,完全不用愁找工作的事情。
也就这种时候,李月花会掐着点说我:“当初教你填师范不肯,后悔了吧!”
还真没有。我心里憋着一口气,翻烂了所有报纸,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总算找到了工作。只不过不是自己家这边。
手里的杂牌手机终于撑不下去,宣告退休。
一年下来,攒下来的钱一大半寄回了家,剩下一半,算是犒劳自己,买了一部新手机。
草帽厂不开了,爸妈闲在家里。我离家远,直到二哥打电话说漏了嘴,才知道,李月花前不久去了趟医院。
此刻,我意识到,离家离得太远了。
这边的工作干了好些年,之所以坚持,大多都是在和李月花对着干。现在想想,赌气的那些气早消了。从来没有这么着急,想离家近一些。我果断上交了辞职信,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
“你回来干什么!还要我们养你吗?!”才回家,李月花见着我,愣了一秒,随即对我劈头盖脸一顿骂,“说辞职就辞职,好不容易找的工作,安定下来了。蠢不蠢!我们需要你照顾吗!”
还不是为了方便照顾您老。
我心里嘟囔,嘴上死犟,试图讲理:“市场那边不挺多外国人的吗?肯定需要我,我都看好了。又不是在瞎胡闹。”
“你是哪尊神啊?谁都供着你!”李月花骂,“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跟玩似的,等你能照顾好自己了,再来管我们!”
说真的,家里这边找工作比外头容易多了。往招聘市场上一看,大把需要翻译的商人。我不至于头脑发热,不思索一番就冲动辞职。
换了工作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试用期,工资低,事儿还多。自己折腾的,咬着牙也只能坚持下去。
为了方便照顾,也因为辞了一次工作手头紧,我暂时住回了家。
房子三年前新建了,每一层都有我们孩子的单独房间。当然,二哥的是最好的,李月花早就打好算盘,要把这套房子给到儿子名下。
二哥上班住在自己单位发的房子里,大姐嫁了人,餐桌上竟然只有我和爸妈三个人。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餐桌被五个人紧紧围着的模样,恍然发现有一天变得如此空旷。
手机消息在叮铃响个不停。
又是一堆文件翻译,加班也不给个加班费。
我语音回复了几个翻译,李月花抬起头,看着我发完了消息,问:“叽里呱啦说什么?”
“有些翻译的事情。”工作上的事情习惯性自己藏着,我大致解释了一番。
“不是上班时间,怎么还有工作?”李月花皱眉道。
我听这开头,就觉得耳朵一痒。
果然,李月花接着道:“要是当初听我的,当个老师,也不至于这么吃苦。铁饭碗多好,工作稳定,收入也稳定,还轻松。偏偏要自己受苦。”
左耳进右耳出,我胡乱点着头。
碗里多了一块肉,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爸爸总爱给我夹肉。
李月花讲到一半看到赵庚辛的动作,停下来插了一句:“有手有脚,她自己不会夹?”
手机又进来一条消息,正打算放下筷子回复,李月花直接把我手机先夺了过去。
“先吃饭,你看看你自己碗里,吃了一半有吗?自己的身体不是身体啊!”
李月花这脾气,分明是关心,硬生生被她说出了怼人的模样。
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着急的事情,心里笑着,乖乖地把一整碗饭都吃了。
10.
下班回到家天已经全黑了,村子里只有路灯还亮着。
这个点了,爸妈应该早就睡了吧。
我做贼似的开门,踮着脚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客厅居然还有光亮。
爸爸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爸?”
赵庚辛应声回头,瞧见我后莫名松了一口气。抬起手中的东西。
是前天二哥给爸妈买的苹果手机。照例先斩后奏,算是让他们不得不收下。
“十六,回来啦!”赵庚辛朝我挥了挥手,“你帮我看看,这些是什么意思?刚刚不知道点了什么,全是英文了。你二哥买的这个爱疯英语太多了。”
全屏幕的英文,就连我乍一看也都头晕。
手机语言恢复了中文,赵庚辛喜道:“这下可以视频通话了。”
“啊?”我有些愣怔,没听明白语言和视频有什么关系。
“哦,你回来了,不用打了。”赵庚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你天黑了都还没回来,你哥不是教过我视频通话吗?结果全是英文,我就看不懂了,找不到视频通话的那个地方了。”
“你可以打电话嘛!”
“还是看见你更放心一些。”
“回来没啊?”李月花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了我,“回来了就睡觉。我都说了不用担心,非得等到人回家。”
说完,又回了房间,留下一嘴的抱怨。
11.
拿到奖金的第一天,图潮流换了手机。之前的手机用了三年,虽说还能用,但卡的不成样子。换手机的时候咬牙也买了一部苹果手机。结果拿到手才不过一个星期,信号就断了。心疼了一整天,不舍得换,愣是一个人捣鼓了半天,错过一串的消息。
新手机最终没能挺过去,直接换了华为。
为这事,糟心老半天,连带看着二哥手里的苹果手机都有一股怨气。
“这手机和你有仇啊?”二哥终于忍不住问我。
赵廿五难得回家,就看见我一双眼睛看仇人似的看着他手机。
我盯着苹果手机道:“Disappointed mobile phone.”
二哥挑眉:“嗯?”
“上次好不容易买了一次苹果手机,还没捂热炫耀呢!信号就没了,电话打不出去也进不来,隔绝世界一整天。害我又只能换手机。”我晃了晃手里的华为,“支持国产喽。”
李月花在一旁插嘴:“能打电话就成了,现在你们这些触屏手机我们都用不来。你看你爸,一天里有半天不是在捣鼓这破手机的。”
现在用手机做事情多了,光打电话哪成。
“最近还迷上了连连看,戴个老花镜,手指头在屏幕上一戳一戳的。”李月花翻了一页报纸,嘴里叨叨。
楼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看样子是爸爸逛完回来了。
从家里不再做生意后,赵庚辛也还是在家里呆不住,成天往养老院跑,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太运动唠嗑。反倒是李月花,越发宅。顶多天气好的时候,搬出一条藤条椅子,边晒太阳,边看报纸或者听广播,妥妥的老年生活。
赵庚辛还是老样子,一进门就是大嗓门,一点没变。
“今个儿和老刘聊了好些,他使劲夸咱十六还有廿五。都说咱家孩子争气,一个当官,一个进了大公司,村里的骄傲!哈哈哈!”
“听见了!吼啥!”李月花在楼上对着楼道喊,“廿五厉害,谁不知道!”
得,反正李月花夸人从不带我。她高兴就行。
12.
总住家里也不好,有时候碰上加班,三更半夜才回家。赵庚辛就等着我到了才回。
攒下的钱总算在公司边上买了个房子,上班也方便。
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了床底下积灰的箱子,久到我自己都要忘了床底下还有东西。
爸爸送我的头花褪了色,生锈的复读机,还有散架的课本。
“真不住家里啊。”二哥也上来帮忙,摁下复读机的开始键,早没电了,“还留着,都成古董了。一箱子的古董,挺富。”
“那是,富得很。”我边收拾边回答,“我这工作总加班,爸每次都要等我回来才肯睡。”
二哥把复读机放回箱子里:“嗯,也是。行了,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谢谢老板!”
“皮。”二哥往我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个脑瓜崩。
离家近些,这个朝五晚九的工作,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