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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子 ...

  •   1.
      小妹考上了大学,成为家里唯一一位大学生,也是村子里第一位大学生。
      村子里筹办了一场盛大的欢送会,火红的鞭炮渣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村民都围在家门口道贺。
      这个场景,莫名地熟悉。
      包里放着父母拒绝的新手机,赵廿五把它送给了小妹,权当贺礼。
      触不及防地,小妹给了他一个熊抱,差点没给扑地上。她抱着赵廿五兴奋地喊着:“我以后要成为哥哥一样厉害的人!”
      赵廿五无奈笑笑,摸了摸小妹的头。
      小妹比自己厉害,她一直很清醒,不像他,一定要狠狠摔一跤,才能醒过来。
      2.
      爸妈几乎用上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给赵廿五买了一个城市户口。
      城市户口,对农村人来说,就是一个尊贵的身份。
      意味着可以读城里的学校,享受乡下没有的生活。想到这里,赵廿五挺直了腰杆,下定决心,绝不辜负父母的期望。
      上学那天,赵庚辛那辆本该放置草帽的三轮车,放满了行李。
      村民围在一旁,都在说好福气,说什么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村里。
      一场出门,竟引来了近乎全村的围观。不知道的,还以为中间在杀年猪。
      李月花还在不停地往他包里装东西,生怕缺了什么,一个书包被鼓成了一个球。眼看她就要拿家里晾着准备过年的腊肉塞到书包里,赵廿五立刻后退了一步,拉紧了书包拉链。
      “妈,够了,真的太多了。”
      “怎么够!你到城里读书,咱不能丢了面子!也绝不能亏待了自己!”李月花嘴里带着骂,眼眶却红了一圈,“廿五,你从来没离开家这么久这么远过,妈心疼你。”
      赵庚辛听不下去了,朝着李月花道:“又不是不回来了。时间不早了,还要报到,事情多着呢!”
      瞧着李月花还欲说,赵廿五迅速抱着书包跳上了三轮车后方,拿了小板凳坐好。小妹赵十六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走喽!”赵庚辛用力一蹬,三轮车立马驶出一段距离。
      赵十六还在后面努力挥手,声音清脆响亮:“哥哥再见!”
      李月花则是站在原地,远远看去,好像是在抹眼泪。
      他朝着越来越小的两个人影,挥了挥手。
      大姐没出来送,怕是心里多少有些难受,一个人在屋子里编草帽。
      怀里的书包塞满了东西。
      书包很好看,只是颜色有些小女生。这是赵庚辛原本买给大姐的书包。我一直觉得,大姐是最不该放弃读书的人。
      大姐和父亲梗着脖子吵架那天,赵廿五和小妹呆在房间里不敢说话,开出一道门缝,偷偷看。
      当时大姐说不读的理由是什么“成绩不如弟弟”,他心中嗤笑,差点没推开门反驳,奈何火药味太重,怎么也不敢迈出那一步。
      所谓的理由,都是屁话,骗人也该找个让人信服一些的。
      什么成绩不好?胡说八道。明明自己有许多题目还是大姐教会的,明明她也很喜欢读书,从成绩上来说,其实姐姐比自己厉害很多。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城市户口……姐姐大概会成为班上最让人羡慕的三好学生吧。
      前往城里的风带着灰尘,建筑一点点变得高大,一辆辆汽车从身边经过。很快,到城里的喜悦冲淡了内心的愧疚。
      3.
      正是报到的时候,学校门口停满了自行车还有几辆汽车。嘈杂的人声混杂着行李箱轱辘的声音,赵廿五抱着书包,和父亲一人扛着一袋蛇皮袋站在学校大门前,恍惚间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太闹了,和村子里的闹,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声音,是机器运作,和大脑一起轰鸣。而村子里是纯粹的自然音,远没有他们来得震撼。
      城里的学校和乡里的比较起来,乡里只是房屋角落里的一个瓮。
      教学楼多得数不清,就看中央的那块操场,普通学校,水泥跑道已经算得上不错,来的时间碰巧赶上学校翻新操场,跑道一应都换成了塑胶跑道。远看去,火红一片。
      如果是乡里的初中,怕是直接辟开一处空地就算作操场了,人跑过去,尘土飞扬。
      赵廿五一路走,一路看,心里不断把乡里的学校搬出来比较,越比越觉得庆幸。
      报到的事情其实很快,主要麻烦的是收拾寝室,毕竟那是自己要住三年的地方。
      寝室十人间,三楼,马马虎虎,至少在搬行李的时候,比五楼的要轻松很多。
      东西都搬上楼后,赵廿五懂事地让爸爸回去,又不是没手没脚的孩子,就是整理这些东西而已,还要父母帮忙,多丢人。
      一个人扛着两大袋行李,身前还抱着一个粉色的书包,艰难地找到寝室门口。
      寝室里估计已经有人到了,门口虚掩着,用肩一推,就推开了……一条缝。
      再推,却推不动了。
      停下动作,往门缝里瞧。好家伙,两个行李箱正好卡在门这儿,难怪推不开。
      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赵廿五抱着粉色书包,分外引人注目。
      突然来了力气,猛地推了一把门,两个碍事的行李箱应声倒下。
      赵廿五轰轰烈烈地进了门。
      小房间里挤满了人,父母趴在床上给孩子铺床单,裹被套。孩子们则靠在一旁闲聊天。本身房间就已经足够拥挤,五张上下铺占去了大半空间,现在又被七八个大行李箱凌乱地填满了唯一的空挡,还有两个倒在身旁。除了站在门口边上,赵廿五实在不知道如何下脚。
      开门的声音实在说不上温和,一时间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礼。走廊也靠上来一群人,来看戏。
      父亲离开前叮嘱了,做人要谦卑。
      “对不起,对不起。”赵廿五把所有的行李背在身上,朝着房间里的陌生人点头,“我住这个寝室,但是门被行李箱堵着了。”
      那些“室友”们还没说话,有家长先开口了:“抱歉,是我们没注意把行李箱堵门口去了。我们说对不起才对。”
      “没事,没事。”下铺收拾的家长立刻把行李箱摆整齐,总算给他让出了一条能走的路。
      “你一个人吗?家长呢?”
      “忙,先走了。”赵廿五找到自己的床铺,边挪包边回答。
      聊天的“室友”们除了刚开始看的那一眼,之后在家长说话时,又恢复了他们的交谈。
      从门口到床铺总共不过五六步,却让赵廿五觉得走出了翻山越岭的疲惫。行李依旧得挨个抬过行李箱,艰难地走到自己的床位。
      好巧不巧,他们坐着聊天的床,是他的床。
      谁让自己是最迟的呢?
      他们聊得实在火热,赵廿五咽了一口唾沫,终于抓住聊天的空挡,开了口:“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床。”
      床不大,总共只能坐三个人,其中一位小胖子立刻站了起来,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另外两个人这才慢悠悠地起身,让出了床。走到一旁继续聊天。
      “嗯,谢谢。”
      这是今天赵廿五和未来三年室友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对话。
      终于有家长为孩子收拾好了床铺,拉走了行李箱,拥挤的房间难得让他透了一口气,行李总算落了地。
      利索地从袋子里找出床垫和被子一应物品,动作娴熟。才将床垫铺上,总觉得少了什么。
      聊天的声音停止了。
      扭头,却将他的脑子狠狠地锤了一通。
      那群聊天的室友,正以一种看新奇事物的眼神看着自己。
      就连剩下那几位铺床铺的家长,也往这儿瞧了几眼。
      整张脸都在发烫。
      床已经铺了一半,赵廿五硬着头皮将被单套上,不敢扯开抖平,胡乱捏了四个角,算是铺好。另一袋行李还未打开,却不敢再动,生怕再做出什么现眼的事。
      家长离去,每张床都已铺好,室友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继续聊天。
      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后,赵廿五才慢吞吞地打开放着米袋饭盒的袋子。
      “什么味道?”睡在上铺的那个小胖子问。
      后知后觉终于闻到了从自己蛇皮袋里露出来的味道,猛地将整个袋子拉开,半块腊肉被草草地包在塑料袋里,油湿了袋底。
      ……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已经无力纠结李月花是什么时候偷偷把腊肉放进袋子里的了,他们的视线和烙铁没什么两样,烫的皮肤生疼。
      那些嫌弃的,嘲讽的,还有让人火烧的好奇心。
      太丢脸了!
      乡里的初中没有食堂,所有的吃食都由学生自己带,学校顶多提供一个热饭盒的地方,每年下来,大家都习惯了。
      可是这里不是乡下。
      家里几乎所有的钱都拿来买户口了,报到交学费的时候,能少交的,就不交,比如餐钱。
      当时并没有觉得自己带饭菜有什么问题,村子里上了初中的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直到身临其中……
      带的行李一袋是日用品,另一袋就是他未来一个月在学校里的伙食。
      半袋米,一大盒梅干菜,还有一罐腌萝卜。什么东西放的久,就带什么。
      看着那半块滴油的腊肉,赵廿五想扔了它的心都有了。
      可想到,这半块腊肉,是从家里过年菜里拨给自己的。再看了一眼袋子里的素菜。
      这可能会是这一个月中唯一的肉。
      强忍下那些令人作呕的羞耻心,赵廿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木然地挂在了自己的床上。
      反正已经够丢脸的了,倒不如丢个够!
      4.
      开学已经过了一周,和室友说过的话总共不超过五句。
      赵廿五终于感受到城里和乡下的区别。
      学校里的各种课本多得数不清,那个小书包完全装不下。回想村里的那个小学,除了玩,还是玩,顶破天多一个帮家里种地。
      而城里的同龄人,早就开始上正儿八经的课,甚至有钱些的,还会报上一些兴趣班。
      课上学的东西,周围的人总是学得更快,后来才知道,人家小学就学了一点。
      那些知识,对于小学没能学到什么的他来说总是难以理解,好不容易懂了,引以为豪地四周巡视,却发现,别人已经做好了习题。
      人比人,气死人。
      赵廿五开始拼命,所幸学进去之后,课程其实并不算难,趁着课余时间,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而后的一个随堂小测试,室友好像终于知道寝室里有个他。
      “赵……甘五?”上铺的那个胖子歪着头,努力地读出了名字,“你床上挂着的,是什么?黑乎乎的。”
      饭盒打开,米香肉香一同喷了出来。赵廿五闻言抬头,回想了一番问话人的名字:“杨黎明。是赵廿五,读‘念’。”
      杨黎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又问:“赵……廿……廿五,那个黑乎乎的是什么?”
      “这个?”巴拉了一下盒子里的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腊肉。”
      “这是肉?”杨黎明足像个没见识的孩子,鼓起胆子靠近,手指碰了碰,沾了一指头的油腥,“肉不是白色的吗?怎么这么黑?能吃吗?”
      他想心里嘲笑这个胖子没见识,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总觉得,自己才是真的没见识的那个人。
      好心地夹起盒子里的腊肉,给他瞧:“可以吃。”
      “欸?你筷子夹的和挂着的是一样的?可是这个又是红的了。”
      “熟了就红了。”赵廿五简单回答了一句,低头独自吃饭。
      谁知道杨黎明一颗圆乎乎的头又凑上来,盯着他手里几乎全白的饭盒:“你就吃白饭?”
      赵廿五不耐烦地打开身边的菜盒:“有肉,有菜。”顺手捞了一勺的梅干菜。
      “这又是什么!黑咕隆咚的!”杨黎明瞪大着眼,努力识别,但最后只能认识到一点,“都长白毛了!”
      这几日天气有些潮,梅干菜又没密封好,边上长了一圈小白毛。
      杨黎明早跳到老远,喊着:“都坏了!别吃了!扔了吧。”
      扔了?那后面几天吃什么?餐餐萝卜腊肉吗?有梅干菜好歹可以隔天还换换口味。
      没有理会杨黎明的喊话,拿筷子将长白毛的那一块小心地刮掉,纸巾胡乱擦了擦筷子,神色如常地夹着梅干菜配饭。
      眼不见为净,只要把白毛去了,又是一盘好菜。
      估计是从来没见过长了白毛的菜还可以这么处理的,杨黎明又是一串问题。
      问了很多都听不见回答,他终于放弃了提问,最后感叹了一句:“乡下的东西好神奇啊!”
      筷子和铁盒饭撞出了声响,乡下人,他恨这个称呼。
      如同将人划为三六九等,而自己就是那个下等人。
      城里的学校有食堂,因此并不像乡里的学校那样有专供学生热饭盒的地方。他是厚着脸皮找到厨师才解决了自己的温饱问题。
      抱着唯一剩下的那一点羞耻心,总是等到食堂几乎没人的时候偷偷走到后厨,请厨师帮忙热饭,再抱着饭盒回到寝室吃。
      而周末就是赵廿五最开心的日子,不是因为不上课,而是因为寝室只有自己一个人。淘米不用偷偷摸摸,之前藏着掖着的,都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然而,最想藏着的,永远会被最快暴露。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藏得有多好,但他们不说,也就当作他们不知道,一切如常。在室友没醒的时候把米饭泡好,装盒,上课间隙偷偷溜到后厨热饭。饭点等到食堂的人走光了,再去取。
      一直以来,保持了一种平衡。
      那天如常起了大早,偷偷摸摸捞米,一切都很顺利。可偏在赵廿五准备捆上袋子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室友的声音。
      “赵廿五,你干嘛呢?”
      明知故问,平衡在那一瞬间打破。
      前段时间寝室楼发生了偷窃事件,老师特地开了班会,提醒学生要保管好自己的财物。从开学赵廿五就知道,室友对对自己有偏见,只不过大家谁也不理谁,相安无事。
      但偷窃事情一出来,室友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甚至更多了疏远。
      他们在怀疑。
      “不是我!”被人冤枉的感觉不好受,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涌上大脑,赵廿五憋红了脸为自己争辩。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室友突然笑了一声:“急什么?我们又没说是你。”
      这个室友有点印象。第一天来寝室碰上坐在床上的三个中,那个最后起身的就是他,叫蒋磊。
      “是啊,又没说是你。”边上的室友开始附和,“难道,真的是你?”
      “我......”一个人说不过一群人,赵廿五急红了眼,最后选择了忍耐。
      情绪积攒了几天,终于在这天早上爆发。
      大些的行李都堆积在床底,带的米也不例外,自然是藏得越深越好。蒋磊的那一声故意的询问,让所有人看见了他一个人窝在床边,手还放在床底。
      饭盒里的米粒抖落了出来,如同那些秘密,全被发现。
      “大早上,这才几点,干什么啊!”
      “米?”
      “哇,你自己烧饭吗?”
      “原来每次你吃的不是食堂打的?”
      “到哪里烧啊?食堂有饭怎么不吃。”
      每一句话,都往自己身上砸,大脑嗡嗡地响着,所有的血液好像瞬间从全身流走。赵廿五站在原地,竟忘了挽回掉落地上的米粒。
      所有想辩解的话都噎在喉咙里,最先开口的蒋磊嗤笑了一声:“乡巴佬。”
      全寝室数蒋磊最大方,家里带来的各种零食,花花绿绿,送给寝室每个人。赵廿五没要,只是敷衍地道谢。
      蒋磊戴上了眼镜,透过玻璃,全是轻蔑。
      “这么多米,赵厨师,你给我们烧饭?”蒋磊还在开玩笑,“乡下人的厨艺,一定都是土味,算了算了。”
      手捏成了拳,关节嘎吱响。杨黎明在一旁轻声阻止蒋磊的发言,十成十的和事佬。
      若不是那所剩的一丝清醒,还记得开学第一天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校规,此刻真的很想冲上去对着他那四只眼睛狠狠砸上一拳。
      不能打架斗殴。
      心里压了一窜火,他红着眼睛争辩:“我是城市户口。”
      学习上知道的东西七零八落,其他事情倒是知道的挺多,蒋磊学着老师上课的样子,推了推眼镜:“城市户口又怎么样,骨子里还是个乡下人,怎么也成为不了城里人。还有,不就是一张买来的户口,有什么好自豪的。”
      买来的户口就好像是硬生生挤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曾以为,自己是村子里让人羡慕的那类人,可到最后,在这群真正的城里人中,羞愧到了土里。
      “我是城里人。”赵廿五一遍一遍地强调,“我是城里人!”
      蒋磊那股较劲的脾气也上来了:“我们都吃食堂!”
      “因为......因为我......忘记交餐钱了!”蒋磊越发不掩饰的嘲笑刺痛着他的眼睛,“下学期就交的!”
      “哦。”蒋磊还是笑着,见天色还早,又缩回被窝睡回笼觉了。
      早上的小插曲恢复了平静。
      5.
      当天,赵廿五刚把饭盒放到后厨,回到教室却突然发现,原本叽叽喳喳聊天的同学们,全都看着他不说话。
      杨黎明坐在座位上一个劲地朝他挤眼睛。
      教室太安静,可还是听到了一点聊天的声音。
      “听说他自己烧饭呢!”
      “乡下来的吧。我有个亲戚就是乡下的,他们那儿好像没有食堂,所有都是自己带吃的。”
      “不是吧,这么穷的吗?”
      “就只吃白米饭吗?太寒酸了吧!”
      “好像有菜,听说他床边挂了一块肉,估计就那个吧。”
      “挂床边?!不脏吗?”
      “乡下人老鼠都吃!”
      ……
      多希望自己聋了。
      如果可以,他想立刻奔回家,把那一袋米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扔回去。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才被同学依旧当作乡下人看,成为全班的笑柄。
      明明一个星期前,还是全班抬头看着的积极学习好学生,转眼,就变成了他们闲暇嘲笑的焦点。
      6.
      寝室里的关系降到了冰点,除了日常对话,也只有杨黎明还算有点交集。
      蒋磊一如既往地拿鼻孔看人。
      周末结束,蒋磊照常将从家里带来的大包零食分给室友,只是这一次,他特地走到了赵廿五面前,道:“给,牛肉干,没吃过吧!”
      赵廿五没接,捧着课本,余光看到蒋磊的手悬空在那里,觉得莫名解气。
      “装什么清高。”蒋磊碰了灰,嘴上还是刻薄地说。
      阿弥陀佛,心里默念,书本里的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给你尝鲜,土老帽,”所有的话都没得到回应,蒋磊直接扔了一粒牛肉干在床上,没扔准,掉到了地上,“要吃自己捡了吃吧。”
      去你的慈悲!
      合上书,一脚踩在了牛肉干上,瞪着蒋磊。
      蒋磊还在故意叫唤:“哟!土包子发飙啦!”
      “蒋磊,别说了。”杨黎明站在一旁道。
      “多有趣!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惯一个乡……”蒋磊话还没讲完,鼻梁上的眼睛被一拳打到不知道哪里,“诶哟!”
      一拳揍下去,胸口堵着的气总算顺了出来。
      蒋磊捂着鼻子骂:“你这个没教养的乡下土狗!我那副眼镜可贵了!想想怎么赔吧!”
      拳头是将心中的闷气撒出去不少,但随后而来的就是担惊受怕。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理智回笼,赵廿五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发抖。
      虽说鼻子上被人打了,见了血,但蒋磊瞧着他不说话,什么伤痛都关不上了,眯着眼睛,似乎还打算再揶揄几句。
      嘴还没张,一双胖手拿着方才被打到地上的眼镜,递到了蒋磊的面前。
      “你的眼镜,”杨黎明特地当着他的面擦了擦,“一点没坏。”
      ……蒋磊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会儿神。
      赵廿五看到完好无损的眼镜大松一口气,仿佛底气也上来了,但声音还是说不响,根本听不出来是威胁:“你要是……要是告诉老师,作业不给你抄了!”
      强装着镇定,总算看到蒋磊开始慌乱了。
      不消说,两三个星期下来,班里的成绩以算得上数一数二,学习上是个狠人。整个寝室大多都是靠着抄自己作业应付老师,正确率高,回家还能收获一波父母的奖励。
      蒋磊回忆了一番自家亲爹对他的高要求。他的心思并不在读书上,如果没了赵廿五这个作弊工具,那后果……蒋磊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不告诉!”终于为了作业,蒋磊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脸皮生疼,却还是硬要给自己找回几分面子,“我好心,这次不和你计较!”
      纸老虎一只。
      7.
      一个月晃晃悠悠地过去了,赵廿五果断拿了剩下的粮食,外加那块熏了一个月的腊肉,坐上公交车,匆忙回家。
      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渐渐好转,生意不断,自己建了一个小工厂,回家的时候爸爸还没回来。
      趁着家里人不注意,赵廿五迅速将学校带回来的粮食放到他们该在的地方。瞧着搬空了的包裹,心中舒畅。
      直到天黑,爸爸才骑着三轮车回了家,脸上净是兴奋。
      “今天有个大单子!来了个大老板!”爸爸的嗓门从门那处传来。
      自从开始跑生意之后,赵庚辛的喉咙是越发响亮,有时候都觉得,老爸吼一嗓子,全村都能听见了。
      李月花在房里骂道:“吼什么,知道了!回来这么迟,饭都凉了!也不怕饿着儿子!”
      难得回家,桌上的素菜里多了许多肉。
      老爹一直到饭桌上也是嘿嘿笑着,笨重的大哥大放在边上,显得异常憨厚。照常把碗里的肉分给了小妹,李月花又是一声骂。
      “这次给你腌了咸菜,回学校的时候带上。”李月花道。
      饭吃了半碗,做满了心理准备,赵廿五支支吾吾开了口:“不用了,我……打算在学校食堂吃。”
      爸妈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最后什么菜也没夹,放下了筷子,一言不发。
      大姐小妹似乎也感受到了爸妈的安静,坐在座位上不敢乱动。
      赵庚辛问:“为什么?”
      李月花:“学校里有食堂?”
      两个人同时开口,一时不知道该先回答谁的,只能继续按照心里打好的草稿开口:“嗯,老师建议的。学校里现烧的菜更适合学生……就是……就是要交饭钱。”
      平生第一次撒谎。
      李月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赵庚辛却突然抬头看着他,问:“哪个老师?”
      爸爸的目光让赵廿五的心一颤,差一点,就说了实话。
      “班……班主任……”
      “哦。”赵庚辛点头,不再说话。
      “行。”最疼自己的李月花才不过思考了几秒钟,立刻就应了下来,“多少钱?”
      赵廿五深吸一口气,道:“30斤粮票,然后再交15块菜钱。”
      李月花已经松了口,问完话的赵庚辛突然又问:“班主任说的?”
      重复的问话使赵廿五有些心虚,用力点头试图更有说服力,不知是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嗯,学校里也没有专门热饭盒的地方……之前……之前都是拿到外面……”
      越说越觉得胡编乱造。
      “哎,”赵庚辛叹了口气,总算不用再绞尽脑汁想理由,“行吧,我送你回学校的时候帮你补交了。”
      毕竟是三十斤的粮票,本来家里是指望着能减轻一些压力,没想到城里的学校不仅要户口,学费各种开销也大。
      至于攒钱再买一个户口,太难。
      “我自己坐公交车去就好,不用麻烦了。”
      坐三轮车上学,多丢人。
      他终于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了。
      初一的内容实在说不上难,赵廿五照常把作业十分大方地递给室友抄,打蒋磊的事情早就翻了篇,现在是蒋磊求着把作业给他抄。
      一个学期下来,他早不是村子里的孩子。
      乡下人,没见识。
      蒋磊偷偷摸摸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烟,献宝似的递给赵廿五。
      他献宝不是一天两天了,老成地接过,没打开。
      有时候看见过蒋磊的那些校外的朋友们,纹身布满了皮肤,吸一口烟,吐出一片云雾。
      当时那些朋友递给了蒋磊和他一人一支烟,蒋磊十分熟练地点上,而自己,拿着香烟不知所措。
      他的朋友们挑眉,满眼尽是戏谑:“不会?”
      当即,觉得脸上挂不住,照着他们有模有样地点火猛吸了一口。
      呛得赵廿五差点没把肺一同咳出来。
      蒋磊跟着朋友们大笑。
      时间久了,终于学会了抽烟,跟着那群朋友吞云吐雾,忍住咳嗽的欲望。
      课程的难度在增加,赵廿五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然是城里人了。
      他开始和蒋磊一起,作业抄得疯狂。
      课堂已经变成了瞌睡的最佳时段。
      在初二的最后一个学期,成绩早已跌落中下游,学习上混日子,跟着和蒋磊交到的狐朋狗友,成为令老师头痛的一员。
      爸妈对赵廿五在学校里的事情毫不知情。
      他对家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学习顺利,生活安逸。
      班主任倒是找他谈了一次,左耳听右耳出。
      8.
      不是周末,赵廿五却出现在了学校外。
      第一次逃课。
      不为什么,就只为了一个词“刺激”
      学校不远的地方,新造了一个溜冰场,朋友弄到了票。
      待他们到达,那些朋友早在溜冰场等了许久,刚碰上面,立马被拉了进去。
      溜冰是个新鲜玩意儿,一群人在一个五颜六色的灯球下毫无目的地滑溜,平衡能力还算不错,晃了几下就能自己往前溜了。
      蒋磊还在原地扶着栏杆哆嗦。朋友们站在溜冰场中央,肆意嘲笑,赵廿五跟着咧嘴,毫不留情。
      一群人已经开始花样溜冰,引起一阵惊呼。而蒋磊还趴在杆子上,本着室友关爱,赵廿五灵活避开人群,滑到他边上,从兜里掏出上回蒋磊给的烟,一人一根,叼在嘴里。
      这么久了,抽烟依旧呛喉咙。叼着烟只为了装,能够合群。正打算开口和蒋磊聊上几句,栏杆外突然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
      声音过于耳熟。
      “廿五?!”
      赵庚辛肩上扛了一大个编织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此刻,他正站在溜冰场外,满脸惊诧。
      9.
      溜冰场说白了实际上只是一个用栏杆隔出来的空地,场地比别处光滑鞋罢了,里面什么情况,外头一瞧全看到。
      老远,赵庚辛就听见了溜冰场里的笑声,总觉得这声音很像自家的孩子,便往那处多瞧了几眼。
      今日他是特意来找赵廿五的,尽管心里憋了一肚子气,还是用身上的钱买了好些东西,再来算账。没想到,在途中就瞧见了自家儿子,正在溜冰场笑得欢快。
      10.
      空气似乎静谧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发现赵庚辛的表情从惊诧变为愤怒,后知后觉地,用尽全身力气,往溜冰场另一头滑去。
      身后是亲爹愤怒到破音的声音:“混账东西!还学会抽烟了!”
      赵廿五没敢往后头看,只知道绕着溜冰场到处滑。等到后头没声音了,往后一瞧,腿差点没软在地上。亲爹已然在身后,大袋子还背在身上,另一只手迅速地揪上了他的耳朵,若不是大哥大贵重,怕是直接当砖头往身上砸了。
      “爸爸爸!疼!爸!疼啊!”
      亲爹压根不管他的痛号,手劲丝毫不松:“会抽烟了!居然还学会抽烟了?!你小子行啊!”
      丢人,太丢人了。哪还想那么多,赵廿五的脸通红,羞的。
      “我没抽!”赵廿五伸手去捂自己被扯着的耳朵,恼道,“都没点!”
      可惜,老爹压根不听,语气近乎绝望:“出息了,会逃学了,会抽烟了,会瞒事儿了。”他的声音瞬间变得苍老,仿佛栏杆外中气十足的怒吼是另一个人喊的。
      他的声音沉落下去:“家里省吃俭用,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怎么变成混日子的小子了呢?
      哪知道亲爹只是拿这事儿开个头,后头的骂还是抱怨,竟让他不知道怎么开脱。
      逃学是真的,抽烟,这次没抽,可是确实是抽过的,事情……也是瞒了很多。
      赵廿五喉咙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亲爹揪着耳朵的手早就松开,却觉得心比方才痛上许多。只能低着头,不敢去看亲爹失望透顶的脸。
      地板上多了几滴水渍。
      赵廿五倏地抬头。
      那个一直挺直了腰板的父亲,终于被编织袋压弯,垂头无声哭泣。
      眼泪许是一种会传染的病,他觉得眼睛好酸。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喉咙:“爸……”
      11.
      父母一直对赵廿五上学表示十足的放心,也因为这一点而肆无忌惮地挥霍学校的时间,他一直想不通,父亲怎么突然就找上来了。
      直到亲爹把那一麻袋的东西递给他。
      里面放着扔给小妹的课本和复读机。
      12.
      父亲在溜冰场毫无面子的无声哭泣,一拳头砸碎了赵廿五想给自己虚构的,所谓的“城市人”。
      他做好了被同学狠狠嘲笑的准备。
      可那之后,蒋磊没有抓着他嘲讽,反而把身上的傲气收敛了许多。
      初中的生活剩余不多,赵廿五从一个月回家一次,变成了一整个学期才回一次家。家里最后还是继续交了学校的饭钱,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家。
      他害怕看到父亲,不敢想象如何和家里人见面。
      初三,呆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就算回了家,也是呆在房间里面,对着课本题目,心里会好受些。
      李月花没说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宠,什么好东西都往他怀里塞,饭桌上依旧把最大的肉放进他的碗里。
      用一年的时间去弥补两年的遗憾,那些校外的朋友早就断了联系。蒋磊最后靠着关系勉强上了一所高中。至于那个小胖子,回去跟着他爸也做生意去了。
      最后的中考,考得不错,终于成为能够上中专的少数人。老师将通知书递给赵廿五的时候,笑着说了声“恭喜”,仿佛是在意料之中。
      拿着通知书回家那天,村里放了一长串的鞭炮。
      当时有句话“考不上中专才去读高中”。
      中专意味着铁饭碗,谁不羡慕。
      他终于敢看赵庚辛的脸。
      庆祝的前一天,赵庚辛咬牙花了钱,跑到城里染了头发。一头的乌黑发亮的短发,意气风发。
      所谓的庆祝其实不过是家里摆上几桌,请村里的人来吃,宴席过后,赵庚辛拉住了他。
      “说吧。”
      从拿到通知书开始,赵廿五就一直在寻找机会和爸说话,但对上他的脸,恍惚又看到了溜冰场上的那一幕,话头顿时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正好所有家人都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说出那句一直哽在喉咙里的话:“爸,对不起。”
      大姐和小妹没懂,开口想问。
      只有爸妈知道,他在道歉什么。
      赵庚辛脸上依旧挂着笑,拍了拍他的肩,许久,只说了一句话:“好样的。”
      13.
      家里办了草帽厂,有了机器,变得轻松了许多。
      “廿五,你看看这个机器,怎么不动了?”赵庚辛慌忙地把他拉到厂房。父亲的头发掉了许多,染发剂实在不怎么样,染好后一个月,不仅颜色褪了,还掉头发。
      中专时,赵廿五学的是机械,正巧休假,机器出了问题,家里便懒得找其他维修工人。
      机器恢复了运作,赵庚辛总算送了口气,身体后知后觉地咳嗽起来。
      赵庚辛的额头都是汗水,跑的。厂房离家其实挺远,机器出了问题,慌慌忙忙跑到家,又把他从家拉到厂房,爸老了,怎么吃得消。
      “爸,我给你们买个手机吧。”
      大哥大早退出了时代,买手机的事情说了好几次,爸妈节省,怎么也不肯,说不出远门,用不着。上次的先斩后奏,手机还是给了小妹。
      最后为了生意,只在家里安了一个固定电话。
      赵庚辛立刻摆手:“手机用不着!现在我又不用出去老远跑生意,家里有固定电话,够了。”
      “有手机,机器出问题了,你就不用来回跑了,直接给我打个电话就好。生意上不是更方便?”路上,再也不让爸有拒绝的余地,直接将他拉进最近的一家手机店,迅速买好了手机。
      “费钱!浪费!”赵庚辛一边捣鼓手机,一边骂,却还是弄懂手机的第一时间,把三个孩子的手机号存上。
      赵廿五看着老爸口是心非的模样,低声说:“这是补偿也是报答。”
      当年的糊涂事,依旧是心中的一根刺,每一次回想都在后悔,就算爸妈不责怪,心中的愧疚仍然丝毫未少。
      赵庚辛停下手中的动作,神情有些严肃:“你没有对不起我们,我是怕你对不起你自己。”
      14.
      手机更新了一波又一波,家里草帽厂早就不干了,很及时,关厂的第二年,草帽几乎已经没人买了。
      大姐嫁了人,剩余两个孩子又在城里工作,家中只剩爸妈,赵庚辛还用着赵廿五给他的第一部手机,除了打电话,其他全用不了。赵廿五费了好大劲,总算以自己换手机的名义,把苹果手机给到了他们手上。
      “爸妈,这个可以视频,您想见我们就可以按这个。”说着,他打给了小妹。
      “爸!妈!”小妹在屏幕那头挥着手。
      赵庚辛看着光滑的屏幕里出现了小妹,道:“哟,这么厉害!多少钱啊?”
      “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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