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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 ...

  •   1.
      阳台上,赵庚辛和老伴躺在藤椅上,一连多天的阴雨总算出了太阳,听着戏曲,晒着惬意。
      口袋里一声响盖过收音机的戏曲,赵庚辛迷迷瞪瞪在小灵通上找着接听键,边找边抱怨:“这键盘太小,真不如大哥大。”
      老半天才终于赶在电话挂断前接了起来。
      大哥大早就成了古董,现下用的是孩子们给他俩买的小灵通。本来老二想着买满手机都是屏幕的,二老赶紧摇手拒绝。一个手机,只有屏幕,没有键盘,用着怪不舒服的。这才换成了小灵通,有键盘安心,还耐摔。
      “喂!”赵庚辛嗓门极大,嘴巴对着手机吼了一声。
      电话那头也提着声音,生怕赵庚辛听不清:“赵老!到村委领农业补助了!”
      “什么?”
      年纪大了,耳力确实大不如前,反倒是边上的老伴李月花听着了,代替电话扯着赵庚辛的耳朵,道:“领农业补助!”
      “哦,哦。”赵庚辛不知道对谁点着头,不等电话那头回话,直接挂了电话。
      老伴李月花蓦地轻声感叹了一句:“还是农村户口好。”
      耳力一直不佳的赵庚辛居然听清了这句话,便收拾东西边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2.
      家里有三个孩子,农村里头取名从来都是怎么简单怎么取,都说贱名好养活。可偏生赵庚辛是个不服穷的主,愣是不肯给孩子取什么“狗蛋”“二狗”这些烂田埂的名字,绞尽脑汁,自觉十分有才地用孩子出生的日子做名。
      结果三个孩子,老大赵初七,老二赵廿五,老三赵十六。
      还不如不取。
      在他年轻那会儿,每月十五都会有一场大集会,更确切地说,是专属于农村人民的集市。
      从农村到城里公交车总共不到五趟,路程又长,光是来回,就足够花上半天时间。城里的集市从不闭门,到十五日时,就会迎来一场更大的高潮。
      3.
      十五日,集市会,对农户家里,差不多一年来一次,一次性购置好所有需要的东西。
      天才蒙蒙亮,赵庚辛就从第一班公交车上下来,兜里揣了一笔巨款,跟着人潮挤到了市场入口前。
      大部分来市场买东西的,都是有目的性地来,本以为外头的路已经够拥挤的了,没料到,真到了市集里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赵庚辛算是彻彻底底感受了一回什么叫做摩肩接踵了。
      他护着口袋里珍之又珍的宝贝,拉长脖子,越过乌泱泱的人头张望了很久,勉强垫着脚尖前进,讲了一路的“借过”,总算找到了要买的摊位面前。
      虽说天气刚刚入秋,但天气依旧不饶人,日头正盛,头发似乎都烧出了火,熨烫着头皮。这才挤到摊位面前,额头就已经满是汗水,鼻子周围也都是一股子咸腥的汗味,空气中似乎还混杂着一些奇怪不知名的味道。
      所经过的摊位中,面前的摊位的人,已经算得上是少了,但还是被左右推搡,赵庚辛不得已只能拽着摊位脆弱的桌子,带着晃动。
      “欸欸欸,老板,老板,别再拽我这桌子了,要塌!”摊贩忽然觉着桌子晃得猛了,这才瞧见多出来的赵庚辛,忙不迭地阻止,顺带热情招呼一声,“老板,棉裤看一看!”
      赵庚辛适应了一会儿,也算是能在拥挤中站稳脚步,空出手拿了一条棉裤扯了扯。
      摊贩刚做成一笔生意,转头又对着赵庚辛道:“您好好看看,这是上好的棉裤!穿上五六年绝对没问题!再缝缝补补,半辈子足够了!刚刚已经卖出去大半啦!”
      棉裤质量上确实不错,赵庚辛摩挲着手里的棉裤,问道:“怎么卖?”
      瞧着有戏,小贩立马又弯腰从袋子里拿出几条不一样的,热情推销,“便宜!五块一条!还有这几条,更暖和,布料更好,八块一条。”,说着将棉裤外翻,递给赵庚辛看,“老板您瞧,这质量,绝对十八力!”
      布料柔软,他已经有些心动,本就打算买,但听到价格,又不得不让他犹豫。
      五块钱,可以是三四天的饭钱了。
      俗话说的好,货比三家,一般同样商品的商家都喜欢聚在一块,也都懂得这个道理,坚信自家的是最物美价廉。
      赵庚辛点头应着,手却是将棉裤放回,眼神不时地往另一家摊位上瞧去。
      商场的人惯会察言观色,立马看出了赵庚辛的想法,道:“不满您说,我这个价格,是全商铺最低的价格了,质量要是不好,您来找我!我每天都在这儿。老板,你看,来我这买的,大多都是老客户,都说质量好,价格低!”
      恰巧,边上不远处同样卖棉裤的一家商户拿出了白色喇叭叫唤:“棉裤!棉裤!八块一条!厂家直销!”
      小贩朝着他挑眉。
      云朵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了头顶,正好盖去了炎热,左手带着的老手表指针不停,回去的最后一班公交车是下午五点,现在已经过了正午。
      除了衣物,他还有很多东西要买,实在废不了再多的时间了。
      赵庚辛的眼神从表盘上离开,对上小贩笑眯了的眼睛,道:“我买十条,便宜点。”
      不出意外地,小贩皱了皱眉,良久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三块!怎么样!这可是给老客户的价格!”
      “两块五。”赵庚辛并非吝啬,只是兜里的钱来之不易,薄薄几张,已经是一年下来的收入,来回车费要钱,过日子要钱。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赵十六又快上学了,到处都是废钱的地方。纵使知道小贩给的已经是最低价格,依旧尝试着再砍下一点的价格。
      小贩有些牙疼,脸上的笑成了苦笑,道:“老板……这……不瞒您说,成本就已经要两块,我这是要亏本的呀!”
      “哪里亏了?一条裤子你赚五毛,十条裤子五块。”赵庚辛同样道。
      “这……老板……难为我了……”
      小贩面露难色,砍价本就是一场心理战,赵庚辛“哦”了一声,扭头就走,心里却默默数着数字。
      果然,才走出五步不到,小贩大喊,“老板!老板!”待赵庚辛走回来时,悄悄道,“好好好,卖你了!只给你卖这个价格,别人都不知道啊!”
      赵庚辛点头,利索地从兜里掏出一小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票,从五颜六色的毛票里凑出了二十五块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买到了棉裤,成功砍价了一回,后头的买卖,赵庚辛十分自然地一路砍到了底。赶在五点前,买好了所有东西。
      数了数兜里的钱,赵庚辛突然想到,赵十六生日快到了。
      以往孩子的生日就一碗素面凑活着过了,连个鸡蛋都没有。家里三个孩子,李月花最疼赵廿五,原因很简单,三个孩子,就他这么一个男娃娃。
      老大老二都上了学,赵十六算是个意外,意外也就罢了,偏生是个女孩,生产当天可把李月花折腾地够惨,号了一整天。除了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李月花没其他任何想法,怎么也对十六做不出什么好脸色。
      过了今年,赵十六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又是一大笔开销。一个家供两个孩子读书已经不容易,纵使小学的学费低廉,也不代表可以随意承受。就单为十六上学这件事情,赵庚辛已经和李花吵了好几回,最凶的一次,气得李月花炒菜全忘加了盐。
      磨了多回,总算是让李月花同意十六上学,但那之后,对十六的态度更是不好。出去玩,晚回来了,便会讽上几句“只知道玩,也不知道干事。生你就是来折腾我的!”。
      因为李月花对十六的不待见,赵庚辛对这个小女儿更是疼爱。
      既然来了市集,倒不如给她买个生日礼物,让她开心开心。
      离最后一班公交车还有一小时,他估计着时间,开始在市集里闲逛起来。
      4.
      集市大多卖的都是日常用品,还有许多平日买不到的东西,要么贵,要么不适合。
      找了许久,赵庚辛终于在外围发现一个放满饰品头花的摊子。
      买头花的都是姑娘,个个围着摊贩往头上试,赵庚辛逮着空钻了进去,被正在买东西的姑娘嘲笑了半天。
      “一个大男人,跑到这里来干嘛!”
      “自己戴吗?!”
      赵庚辛嘴巴说不利索,磕磕巴巴:“我给我女儿买。”
      摊贩才不管来买的是男是女,是要是来买的,就是他的老板。听到赵庚辛说给女儿买,立马拿过边上一堆粉嫩的头花。
      “老板,看看,这些头花,小姑娘戴最适合了!”
      摊贩拿出来的头花,可真谓是货真价实的头“花”,黑色的小夹子上粘了一朵拳头大小的塑料花。有几个做得精致些,还在花瓣上点了闪闪发光的水晶,五颜六色的。
      也不知道赵十六喜欢什么颜色,赵庚辛胡乱挑了半晌,总算挑出来两朵头花。
      摊贩立马笑道:“老板好眼光!这一款点了水晶,花也不是塑料,可是用布做的!就是价格相应有些高,三块。”
      “三块?!!”赵庚辛差点没拿住手里的头花,像烫着手心一般,立刻放回了摊位上。
      方才他买一条棉裤都不过两块五,怎么不过一个装饰的头花,就要三块!
      赵庚辛犹豫的模样全瞧在摊贩眼里,摊贩拿起方才他拿着的头花,说:“你看,花蕊这头的流苏,也是水晶串起来的,可不是那些塑料珠子。还有这个布料,你摸摸,还有啊,这上面涂了一些东西,光线不同角度照,颜色还不一样呢!”
      摊贩继续道:“三块还是便宜的了,成本本身就高,我赚不了多少钱。”
      离末班车离开只有二十分钟了。
      赵庚辛咬牙,掏出一张十块,递给摊贩:“行,就那两朵了。”
      “欸!好好好!给您包起来!找您的钱!”
      脚下不再耽搁,胡乱把钱放进口袋,拍了拍保证不会掉出来,两朵头花则揣进了怀里。
      5.
      城里乡下之间的公交车间隔时间特别长,班次又少,赵庚辛几乎要跑了起来,总算在五点前到了车站。
      车站等着的人很多,八成公交车还没来,赵庚辛放下了心,身子靠在一旁的树干喘气。
      车站附近也站着许多小贩,多是没有摊位的,货物就那么摊挂在手上,或者别再衣服上,方便走动,也更容易跑到路人面前推销。
      “兄弟,这个棉裤怎么卖?”赵庚辛正缓气呢,突然有个人走到自己面前,问道。
      赵庚辛低头看了看自己,了然!这人估计是把自己当作那群小贩了。买来的十条棉裤有些多,袋子里装不下,他就将多余的裤子揽在臂弯上,和街上叫卖的无二差别,难怪认错。
      直起身子,正想开口说自己并不是小贩,那人抢在他开口前说:“我看他们吆喝的差不多都是十五块一条左右,十块卖不卖?”
      这可着实让赵庚辛愣住了。十块钱!放在刚才都可以买四条了!一条棉裤的价钱,就已经将刚才两朵头花用的钱补了回来。
      大脑像滚轮胎一样,留下的车痕印全是“十块钱”。
      赵庚辛的嘴巴都不利索了:“你……要,要几条?”
      那人伸出手比了一个数字,五条。
      卖了五条,自己也还剩五条,一家人够用了。
      赵庚辛点头,立马递出五条棉裤,道:“好。”
      “兄弟爽快!”
      那人直接给了他一张五十块的。
      接过钱的时候,赵庚辛觉得自己的手都是抖的。脑子里不可遏制地想到,如果他把十条棉裤全卖了,那可就是一百元。放在市集摊位里头,都能买四十条裤子了!
      倘若再在外头卖呢?
      他用尽了小学所学到的所有数学知识,在想象未来。
      赵庚辛越想越兴奋,若不是公交车鸣了一声喇叭,他差点错过。
      一路上,他的心都在狂跳。
      他曾经一直在为三个孩子读书的事情烦恼。自己至今只有一个小学文凭,瞧着那些知识分子全是羡慕,从有孩子的那一刻起,他便和所有农人一样,打定主意,想让孩子读书。
      为人父母后,后半辈子全操劳在这上面了。
      钱,总是个问题。以前想的是努力种地,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以前从来没想过的路。
      6.
      那个时候,但凡是个能拿来卖的,只要往市集上一站,不出一分钟,必然会有人凑上来询问价格。甚至可以说,卖东西,可比买东西简单太多了。
      回到家,赵庚辛立刻和李月花说了自己的念头——做买卖。李月花早就为了钱的事情和赵庚辛吵过一回,听到赵庚辛的提议,本能地回避未知,甚至骂道:“你疯了?!”
      赵庚辛讲了卖棉裤的事情,李月花神色稍微缓和,但还是不放心:“万一下次买来的棉裤卖不了呢?”
      “我不买多,这样,先拿一百,我去试水。”赵庚辛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李月花,“我观察过,只要是卖东西的地方,就有人买。”
      李月花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头,转身烧菜去了。
      赵十六才从外头疯玩回来,一瞧见赵庚辛,立马扑了上去。
      李月花听到声音,从灶台后面伸出一个头来,骂道:“又去哪里疯玩了!浑身脏兮兮的,像个什么样!”
      背着李月花,赵庚辛与怀里的赵十六一起龇牙咧嘴。
      “来,给你带了小礼物。”赵庚辛偷偷掏出兜里的头花,给十六比了一个安静,“咱们悄悄的。”
      两朵花躺在手心,瞬间点亮了赵十六的眼睛,彻底黏在上面下不来了。
      赵庚辛问:“喜欢吗?”
      十六眼睛不离头花,疯狂点头。
      赵庚辛拿起其中一朵粉色的头花,轻轻夹在十六的羊角辫上,又将另一朵红色头花塞到她手里,道:“拿好了。”
      “净花钱买这种没用的,败家。”李月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端了菜出来,正巧看到了幺儿头上带着的头花,哼道,“赵十六,还有她爸,吃饭了。”
      “不贵,不贵。”赵庚辛抱起十六,道,“走喽,吃饭!”
      餐桌上炒了两盘素菜,里面统共只有五块肉,一人一块,正好。
      赵十六笑嘻嘻地把手里的那朵红色的头花给了姐姐,笨拙地给姐姐夹上,不偏不倚,夹在了正中央。
      李月花把最大的那块肉夹给了老二,赵庚辛看了一眼另外两个孩子碗里的肉,尤其是赵十六碗里几乎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肉,默默把自己碗里的肉,一同夹给了她。
      “你不吃了?!”李月花拿筷子打了他一下。
      “小孩子长身体。”赵庚辛巴拉了一口青菜。
      7.
      下月十五,赵庚辛一大早又进了城,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上次卖棉裤的摊位,还是同一个人。
      上回买的棉裤他仔细看了,质量确实不错,估计也是为什么当时在公交车站会有人主动找上来问的原因之一。
      “欸?老板,您又来了!”小贩道,“怎么样,上次买的质量不错吧!”
      赵庚辛点头:“嗯,不错。我想在你这里买二十条。”
      小贩惊了一瞬,而后笑了起来:“可以可以!”
      赵庚辛:“如果可以的话,以后都到你这里来批发。”
      小贩更乐了:“好好好!看您买的多,这样,价格还是和上次一样,怎么样?”
      “好。”赵庚辛立马应了,掏出五十块钱,和小贩拉起了家常,“小兄弟,你是哪里来的啊?”
      “我?温州。”小贩一边说,一边找出一个更大的袋子,把那二十条裤子装了进去,“不瞒您说,这些棉裤,都是我家里做的!所以,质量完全放心!
      “好了,给您!”
      赵庚辛接过那一大袋裤子,往公交车站附近走去。
      中途,他从袋子里拿了几条,特意挂在了手臂上。
      瞧着所站的地方人流量算得上可以,又离市集稍远,赵庚辛开始叫卖:“棉裤!卖棉裤!上好的棉裤!”
      总有人会懒得挤集市的人群,只要离集市远些,就会有人选择离他近的小贩。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人上来询问价格,当听到十块一条的时候,都觉得便宜,上手摸了几下,便买走好几条。
      半天不到,赵庚辛已经只剩下三条棉裤。这一次出门没有做太多准备,小包什么的一律没有,他也没有料到,会有一天,自己的衣兜竟然觉得要装不下那些钱。
      8.
      转眼,赵十六已经上了学,老大赵初七小学就要毕业,初中的花费要比小学多太多。赵庚辛每月十五照常去市集卖东西,只不过,棉裤已经不常卖,主要以卖草帽为主。
      有一回天太热,日头晒得人头晕,赵庚辛一路走一路拿着手里的草帽扇风,还没走到市集里头买棉裤,边上突然窜出来一个人问:“帽子卖吗?”
      卖东西久了,赵庚辛都已经形成了反射弧,立马习惯性地回答:“卖。”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不过转念一想,草帽是自家做的,家里有好几顶,卖了一顶不算什么,不亏反赚。
      “多少?”
      赵庚辛回想了一下,竟然发现集市上少有人卖草帽,大多都只是小贩自己头上戴上一顶。
      想不出价格,赵庚辛便胡诌了一个:“一块。”
      “我买了。”那人爽快地掏出一块钱,道,“你这草帽做得不错啊!”
      本以为卖了一顶草帽算完事,结果那人竟然推荐了几个朋友过来,都是来买草帽的,一听现下手上没有草帽了,都遗憾地叹了口气。
      棉裤终归不是当季的商品,大热天的,谁会能想到买条棉裤穿。赵庚辛发现,买草帽的人远远多于棉裤的客户。最后赶在棉裤价格最低的日子,向那位小贩买了五十条棉裤,放在家里,直到天气冷了,才会拿到集市售卖,价格自然也可以比以往的高上一些。
      其余的日子,尤其是天气炎热的时候,赵庚辛便拿出自家编织的草帽,打成一串,背在背上放到市集售卖。
      农村里多的是麦秆,只有少部分会被农人拿去给自家编织几顶草帽,大部分都当作柴火的引子。村民一听赵庚辛要收购多余的麦秆,立刻将家里的“废品”全给了他,至于价钱,只要给钱,哪管多少。
      9.
      家里头五个人,几乎没日没夜地编织草帽,孩子放学回家,只要有空,也会立马跑来帮忙。
      一年过去,棉裤在冬天的时候,全卖完了,草帽也都卖了个好价钱,赵庚辛一家赚了个盆满钵盈。
      李月花指尖沾了唾沫,咧着嘴哗啦啦地数着钱,然后封在小箱子里。
      赵庚辛应当是全家最高兴的了。先前还没开始从事生意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是挤着牙缝过日子。当时李月花甚至动过让赵初七辍学的念头,被他阻止了。现在他们赚了钱,三个小孩都上学,完全不成问题。
      所有都十分顺利,他在市集那里慢慢出了名,但凡需要草帽的,几乎都会到他这儿来买。草帽从单顶出售,变成了批发。
      再过一个月,赵初七就要成为家里第一个上初中的孩子,为了这件事,赵庚辛特地给她买了一个书包。
      等赵庚辛蹬着三轮车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为了能多卖一会儿,赵庚辛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这样就不用担心赶不上末班车回不了家了。
      李月花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买户口的事情,一瞧见赵庚辛回来了,就拉着他聊。说是和孩子们商量好了,赵初七不上了,回家帮忙,大家一起把钱攒起来,给老二赵廿五买一个城市户口。
      “户口怎么能买?!”赵庚辛包都顾不上放下,问,“初七不上学怎么行!”
      李月花道:“女娃娃读个小学够了,能识字就行,要什么高学历。今天我瞧见村里有人拿着粮票,问了才知道,他们是卖了田才买来一个城市户口。现在还算便宜了,再过段时间,就要涨价了!
      “城市户口多好,可以到城里上学,还有粮票什么的拿,保障比农村户口不知道强出多少倍!我们现在,还要交什么该死的农业税!农民本来就穷,这几年收成还不好,还要交钱,你自己算算!”
      李月花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打着算盘满心只为老二。
      户口上的区别实在太大,城市户口的人满袋子的票,定期还可以领,自然不用像他们一样,成日都栽在土里,一辈子。
      跑生意跑了几年,和城里人接触的也不少,赵庚辛只知道城市户口很难拿到,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
      赵庚辛有点心动了:“真的可以买?还有,初七必须要上学!”
      他什么都可以让步,唯独孩子学习上,说什么也不能苦了他们,否则他这么辛辛苦苦赚钱都是为了谁?
      李月花顿时瞪大了眼睛,指着赵庚辛骂:“我刚说的你没听见吗?一个城市户口,把田卖了都不一定买得起!我们还算比他们富裕些,不用卖田,但是买一个,也足够把积蓄花光了!你还想供着她上学?!”
      赵庚辛开口还欲反驳,赵初七站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袖子,声音很小,却十分坚定:“爸,是我说不上了的。家里草帽需要人手,这样我就可以帮忙了。”
      “你自己说的?”赵庚辛明显不相信,“读书的钱必须花,花不了多少的,听话。”
      赵初七似乎下定了决心:“爸,我不小了。小学花的钱不多,但是初中就多了,食宿费,课本,还有很多花钱的地方。爸,弟弟学习成绩比我好,我手工不错,更好帮家里。”
      赵庚辛:“这怎么……”
      “如果强迫我去的话,我也会逃学的。”赵初七抢下了赵庚辛的话头。
      “啪!”
      赵初七左脸瞬间红肿了起来。
      这是赵庚辛第一次打孩子,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还有些发麻。他最后看了一眼孩子们,一言不发,扭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10.
      第二天,他不再说上学的事情,一个人没骑三轮车,大气地花了一笔公交车费,坐车到了城里。
      市场虽说不上人山人海,但还是生意兴隆。
      他这一次来不为了卖东西,也不是买东西,他要来城里问问户口的事情。
      听村里人说,卖户口的地方在户口办,政府售卖。
      按照别人告诉他的地址,赵庚辛找了过去。现在不过八九点,户口办门口前面已经有了很长的一条队伍,一直延伸到马路上。
      等到排到他的时候,都已经到了下午,赵庚辛有些昏昏欲睡。
      经办人是个小胡子,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桌上摆满了各种文档,确实像个政府工作人员。
      “我……我要买户口。”赵庚辛勉强打起劲头道。
      工作人员没说话,打了个哈欠,抬手比了一个六。
      赵庚辛快睡着的脑子转了一会儿,猜了一个自己觉得已经够贵的数字:“六百?”
      对方依旧举着六。
      脑子里仿佛轰过了一颗炸弹,瞌睡虫全消散一空,赵庚辛不可置信地道:“六……六千!!!”
      工作人员终于点头了。
      赵庚辛道:“能不能便宜点,六千……太贵了。”
      他没开口,排在后头的人道先说话了:“你买不买啊!不买赶紧走!后面我们等着呐!”
      赵庚辛憋得满脸通红。
      工作人员道:“兄弟,这不是假户口,是货真价实的城市户口,上头特批的,合法。六千,便宜了。你往街上逛逛,还有人卖,但估计就没这个价格了。而且可以保证地说,是个黑,而且犯法。”
      他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只觉得满目都是钱压在身上,之前赚的钱,都不过是一点皮毛。
      身后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赵庚辛没站住脚,被推离了队伍。
      上头特批?
      先前他一直担心这是骗局,可工作人员的一句话,让他想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可能。
      回家路上,赵庚辛都是浑浑噩噩的,脑子仿佛被切成了两半,一半在为钱发愁,一半在想政府为什么这么做。就算他是个没什么知识的农人,也捡过路上的报纸拿来垫屁股,偶尔会瞟上几眼,他大概知道,买卖户口可是犯法的生意!
      11.
      那之后,赵庚辛开始更加拼命地赚钱,让人高兴的一个消息是,终于有人决定和他达成长久的草帽合作。
      突然间手里有了一大笔钱,但把所有钱凑起来,也只够买一个城市户口。
      李月花生怕钱飞了,才到手,就催着赵庚辛拿钱先给老二买下城市户口,别再涨价了。
      户口的钱已经从六千涨到了七千了。
      赵庚辛几乎把家里所有积蓄都交给了工作人员,等待手续。
      “为什么政府会允许啊?先前不是有说不让吗?”赵庚辛还是忍不住问。
      工作人员也不隐瞒,估计这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你知道我们这儿现在是个县城吧。
      “最近领导希望能够往上升,升为市,但是县市不是这么好升的。首先,就是要有足够数量的城市户口,你们这算是占上便宜了,否则,哪有那么简单。”
      手续倒是快,没一会儿对方将户口本递还给赵庚辛,又道:“大家知道归知道,我是看你买了才和你说,别往外说。”
      赵庚辛握紧手里的户口本,点头。
      家里多了一个城市户口的孩子,虽然将近花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某些方面来说,减轻了家里许多的负担,少交一份农业税,还多了各种票,比如最实用的粮票。
      他们又过回了以往没做生意时候的苦日子。
      生意还在做,棉裤早不卖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草帽生意上。
      老二有了城市户口后,顺利地上城里读书了,为了节省交通费,赵廿五每月才回家一回。
      本来李月花和赵庚辛寻思着攒着钱,再去买几个户口,让全家人都住到城里去。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不过三年不到,一个小县城,已经一跃成为了市,政府开始严厉制止买卖户口的出现。
      户口办一晃变成了一个铁面无私的行政机关。
      赵十六还在继续读书,只不过是在镇里学校,自然比不上老二的。
      赵庚辛的生意越做越大,原本只有寥寥自家工人的作坊,变成了草帽厂,雇了更多的工人,还有了机器。城市户口,至始至终,也只有老二有这个“珍贵”的身份了。
      时代变得太快,是赵庚辛从来没想到过的速度,草帽成了滞销品,生意大不如前。热血浇头的年龄早已经成了过去,赵庚辛选择了停掉工厂,只管将剩余的草帽卖了,结果一直到现在,家里的杂物间还放着几大箱草帽。
      赵廿五和十六都十分争气,一个找到了工作,一个考上了大学,趁着上学时迁进了集体户口,也算是一个城里人。
      12.
      盛衰仿佛只在一瞬间,家里的收入,完全只靠老二的工资和老大赵初七偶尔手工活赚的钱,所有的花销都集中在正在读书的赵十六。
      对此,李月花又总是会唠叨个没完没了。
      粮票早没了,所有户口,看着似乎都变得一样。
      老伴李月花扯了扯赵庚辛的耳朵,道:“叨叨个什么劲!老头子,去领补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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