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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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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时候,人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睡觉。
如果人的平均寿命是八十年,那么用来睡觉的时间就是二十六年。这二十六年的人生,是属于梦的人生。
这份人生经历地位并不比其他的经历更低,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常年卧床、无法自理的病人,我唯一真实的人生便是在梦中。听说在彩色电视出现之前人的梦都是黑白的,让我不禁好奇在有黑白电视之前人的梦是什么样的。
起初,我的梦就像你们的梦一样,有冒险,有恐怖,有焦虑,很偶尔的时候也有快乐。无论好梦还是噩梦,我都喜欢,反正哪种都比我白天清醒时的生活要更好。
再后来,我即便是在做梦的时候,也变成了一个不能参与剧情活动的旁观者。我梦里的人既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梦里的事物穿手而过,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自从开始做这样的梦之后,我的头便会时不时地发生剧痛。我很讨厌疼痛,所以我也只能跟着开始讨厌做梦。我厌恶自己的人生,厌恶自己的生活,但我已经不能再逃到梦中世界去了。
死亡是梦境开始与现实混淆的地方。
死人不需要睡觉,或者说,我不需要睡觉。所以我可以看着别人睡觉。但是我又不是活着的人,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对我来讲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走进了库洛洛的梦里。
我在阴郁的森林里徘徊,找到了一些仿佛来自库洛洛的东西:前几天拿走的象牙根附、黑树枝上白蛇的尸体、泥地里爬过的蜘蛛。
是他首先破坏了梦和现实的界线。他从我的梦里跑出来,把我带到了他的现实之中,我想他大概想不到最后竟会发展成这样,但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我只能进他的梦里来找蛛丝马迹,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他猜到了吗?
他以为我是这个世界的神,他误会了。
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正在做梦、又无法从噩梦中逃离的普通人。
我那时大概是死了。
死在自己的病床上,肌肉萎缩到整个人佝偻得仿佛一个老人,他们说我走得很安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痛苦。那天我的家人不在医院,天黑着,外面很冷。我曾有过更好的人生,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得病,还没有丧失生命的尊严,我喜欢的很多事情你们也喜欢,但我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爱好。后来我躺在医院里,忘记自己躺了几年,最后的日子里我已经分不清楚记忆的先后了,但这大概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德国,知道波兰,这些你们也应该知道。因为这些国家属于地球,属于我们的世界,属于现实世界。
这里没有德国和波兰。没有《梦书之城》和诗龙族,没有道格拉斯·亚当斯,却有库洛洛,有侠客,有不存在的医院,有不可思议的能力,有我记忆中的家人。
我死了,却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一开始我并没有反应过来,我的记忆还很混乱,我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又一个和死亡有关的梦。
我以为我的知识,就像柏拉图说的那样,是先验的,是回忆起来的,却没有想过这也许是来自另一个现实的知识。
然后我又开始做梦了,我开始梦到未曾见过的人和风景,我梦见了库洛洛。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我能将现实和梦变成同样的东西。
现实中的我死了,梦中的我却活着。我活在别人的现实中,活在别人的梦中,活在自己的梦中,把自己的梦变成他们的现实。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写道:
我们的世界住的是熟睡的人,他们死了,却梦见自己活着。因此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熟睡的死人移居这个世界,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而真正的人,即那种第一次活着的人却显得寥寥无几。在整个混乱的世界上,我们中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只是梦见自己活着,还是真正活着。
白天的房子是现实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是梦的房子,我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时住进了哪一栋,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这两栋房子对我而言其实是一栋。因为我还是躺在病床上,还是不能动弹,我知道,这家医院不过是前一个梦境留下的疤痕,但却怎么也不消失,我只能在梦中活动……
在我做的,关于这一个奇妙的、和原来世界不太相同的梦里,我也只能在睡梦中活动。
我的这个梦被“记忆”束缚了。
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帮我从记忆的牢笼中逃脱。
这个人就是库洛洛·鲁西鲁。
我在森林中穿行,跟随库洛洛留下的线索,越往深处走雾色越浓,最后我眼前几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在其中的一棵树根下发现了一个空洞,于是钻了进去。然后我开始向下坠落,四周一片黑暗,我在坠落中失去了方向感和时间感,但是很快,我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我落在了库洛洛的身旁。
他身边也是黑漆漆的一片,要不是脚旁白色蟒蛇的尸体发出了淡淡的荧光,我甚至都看不见他。不知道他的梦是不是总是这样阴森。
“这不是我的梦。”库洛洛笑了笑对我说,“从你进来的那一瞬间开始就不是了。”
但这更不可能是我的梦,我不会梦到这样的东西。
“真的吗?”库洛洛沉思地看着我,他用手示意了一下自己旁边的位置,似乎是想让我过去,于是我就过去了。“你说得没错。我可能误会了,我们需要谈一谈。”
我不知道该谈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进来我的梦里?”
我要找一个东西。
“你要找什么?”
我要找……我要找什么?
我想找库洛洛的一个想法,他不告诉我,我不知道他猜到了没有,我想知道。
“你觉得我知道,但是你不知道?或者你知道,但是不敢确定我知不知道的东西?”库洛洛又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了吗?”
不知道,因为你已经杀过一遍了?
“嗯,不对。虽然在念鱼吸收了你的能量之后我就有些怀疑,但在你真的走进我的梦里之后,我知道了。”库洛洛说,“我确实误会你了。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包括我在内,都不过是你做的一场梦。”
我愣了一下。
难道不是吗?
“你身上的能量能被念鱼吸收之后再由我吸收,说明这的确是念力的一种。但是反之,医院、你的家人、甚至你的身体都是‘梦’的产物,不是吗?”
“你会梦到自己拥有一副无法行动的身体是赖于惯性,但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拥有足以扭曲、甚至改变现实的能力,不过,你的能力本身就和‘梦’有关。真的很神奇,难道你从一开始就只是以念的形态存在吗?还是说,你真正的身体还藏在这个世界的某处……”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我觉得库洛洛是疯了,他说的这些比他说我是这个世界的神还要夸张。
“多谢你告诉我。”库洛洛说,“德国和波兰听起来都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