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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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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怡是一个天生的戏子,最擅长与人无害委屈可怜地颠倒黑白。顾玉莹前世与她交手那么多回,即便到最后贵为二品大员夫人,也不见得能赢过她几次。
她能让喜欢自己的陆绍娶她为妾,能以贵妾的身份接自己的母兄居京,能在侯府里从妾位爬到正妻,圆滑周转于京城的名流贵圈。甚至于后来在京城四传的谣言,称次辅陈处宁之妻德行有失,与人鱼雁传情暗通款曲,也是她起的头。
陈处宁便是在那之后连着又纳了两房小妾,对她是一日差过一日。顾玉莹怕他休了自己,不得已百般讨好于他,结果却是越做越糟。他甩袖而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他那三房小妾很快就顺杆爬上来。明里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暗里搬动是非挑拨离间。后来那言昭雪在她这个正妻面前礼也不行茶也不敬,吃穿用度样样僭越。陈处宁睁只眼闭只眼,看她受气不吭一声。
而这一切归根究底,全都是拜陈淑怡所赐!
顾玉莹紧张地盯着陈淑怡,不断平息内心的恐慌。她这才发现自己太疏忽了,她早该警惕些,与陈淑怡相关的所有事,她都不能当成简单的事来对待!
若是此刻她一口咬准了是自己推的她,凭着她重伤刚醒的可怜劲,再加上几滴泫然欲泣的眼泪,对比之下,难保众人不会相信她!
就算她们二人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但两家晚辈互相打闹出了事,顾淮仁怎会为这种小事损了两家的关系?免不了要照顾着伤者的委屈,强算她个伤人撒谎的罪!就算顾老太太这时相信自己,强拦下来了,也只会让众人对老太太的偏爱更心头异议,而她也会背上一个无论如何也摘不掉的疑罪!
而最怕的是,万一她的话说下去,顾老太太信了她是撒谎,那老太太就会以为她纵容孙女,竟致她的品行不端。从此讨厌了自己,或要严加教养,或会疏远冷淡。而没了祖母护着自己,自己以后的路会如何,顾玉莹想也不敢想。
不能重来一世,还没开始就栽在同一个人手里啊!
幸而她所想这些,陈淑怡此时并不能全都想到。她明白老太太让顾玉莹道歉,是意识到太过骄纵顾玉莹了。而她虽然讨厌顾玉莹,此刻却不至于到说谎害她的程度。
在旁边一直闭口不言的陈敬却突然问道:“淑怡,你不愿意接受你玉莹姐姐的道歉吗?”他对事情真相虽有怀疑,可毕竟处在一个两难的位置上,不想因这事损伤了和顾家的交情,但也不能看着侄女受委屈。
陈淑怡眨眨眼没说话,她心里的确不想接受顾玉莹的道歉。而且看顾玉莹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她无端地有些快感。
陈敬见她畏怯不言,又道:“淑怡,你说真话就是,叔父一定不让你受委屈。”
“是不是……”
“是不是因为你莹姐姐推了你,你才撞伤的?”
孙氏刚刚张口,就被顾老太太抢了过去。
顾老太太从椅上走下来,挪到床边坐下,拉着陈淑怡的一只手慢慢地说:“淑怡,你莹姐姐说是她推了你的礼盒,你去捡盒子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是不是这样?”
陈淑怡这才明白过来,今日这异常状况原是因为众人怀疑顾玉莹推倒了自己。而顾玉莹那么害怕,也是因为害怕自己说是她推的。她突然有了一种满足感,好像压制了一向趾高气扬的顾玉莹。
顾老太太却又道:“淑怡,姑祖母是看着你莹姐姐和你长大的,你们姐妹俩向来亲密,我是既心疼你莹姐姐,也心疼你,所以怎么也不愿信是你莹姐姐推了你。但你今日若说是她推倒了你,姑祖母肯定也给你明屈,日后定对她时时刻刻耳提面命,再不任她胡作非为了!”说完就直直地看着陈淑怡,也不再多言了。
顾老太太这话说的是难得的公正,徐氏等都有些意外。然而孙氏怔愣了一会,看老太太与陈淑怡眼神往来,突然明白过来。顾老太太这话,并不是真的要听陈淑怡说实话。这是要逼着陈淑怡,在老太太和顾玉莹之间做一个选择啊!
她话底下的意思,即她是因着顾玉莹才疼爱陈淑怡的,若淑怡说是顾玉莹推的,老太太以后就要正经管教自己孙女了,也就没心思理别人的事了。顾老太太这是要用自己的面子,给顾玉莹换一份清白啊!
“淑怡……”想到这点,孙氏不由得想给自己女儿提个醒。
只是这话里的意思,陈淑怡未必能想得明白。她听懂的,是顾老太太看重她们姐妹感情。如果说是顾玉莹推的,顾老太太难免伤心,对她也可能就不如从前亲厚了。陈淑怡再怎么讨厌顾玉莹,对顾老太太的感情却是珍视的。
于是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是莹姐姐推的,是我自己踩滑摔倒的。”
顾玉莹紧绷的身体瞬刻松了下来,挪了挪僵硬的腿,突然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顾老太太面色一温,轻舒了一口气,上前抱了抱陈淑怡,眼带泪光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陈淑怡乖巧地说:“本来就不是莹姐姐推的,我不委屈。”
顾老太太闻言更是感慨:“说真话就是好孩子,不枉姑祖母疼你一场啊。”
这一番总算是解释清楚了,众人都知道是冤枉了顾玉莹。陈敬算是松了一口气,看着沉默不语的大嫂,与赵氏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
”说清楚了就好啊。”孙氏因心底仍存着疑影,站在老太太身后不言不语的,赵氏见状,急忙走上去环络众人,与老太太温和道,“我早就说玉莹这孩子心地善良,怎么都不会推她妹妹的。”
顾老太太抬头看她,轻轻一叹:“嗯。”
赵氏笑了笑,把腿脚虚浮的顾玉莹牵了过来,又把陈淑怡的一只手拉过来叠在她手背上,拍着两人的手左右认真道:“你们姐妹俩以后可别再闹气了,不然得让长辈们操多少心呀!来,两人互相道个歉,就算是和好了!”
知道顾老太太在一旁看着,陈淑怡立刻反应过来,温顺地拉着顾玉莹,声音低弱,认真道:“莹姐姐,你可别再生我的气了,下次你过生日,我就算病着也会来看你的。”
她这话是反向坐实了自己的无理取闹。
顾玉莹此刻身体极不舒服,却看着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强撑着道:“这次都是我的错,妹妹若是病了,就好好歇着,不用总是委屈自己。”说完又是微微一笑,努力显出自己的心怀坦荡。
话都到这份上了,两个孩子也互相道了歉,再有什么疑惑也不好再提了。孙氏这才清醒过来,走上来温和道:“既是误会,说开了就没事了。”又转头道,“姑妈,淑怡刚醒,是该再多歇会儿了。”
顾老太太点了点头,顾玉莹便默默地退了回去。她的头疼得很,半倚着隔扇,难受地闭了闭眼。
顾容礼看小丫头面色苍白,想要上前带她出去。徐氏却走了过来,面带欠疚地弯身抚慰:“玉莹,是伯母错怪你了,伯母也该给你道个歉。”
错怪的人是丈夫,站出来的却是妻子。顾老太太心底冷嘲一声,松开手站起身道:“好了好了,这事就这么结了,从昨儿到今个,我也怪累的,就别再计较了。”
顾玉莹浑身上下虚得很,头脑一阵阵翻浆,只觉自己急需回去休息,便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关系大伯母,莹儿不怕委屈。”
顾老太太闻言心疼极了,又与陈家几人说了几句话,便道自己累了,要先回去了。徐氏立刻起身收拾东西,要送老太太过去。
***
顾淮仁送了张大夫出去,回来的时候却见陈处宁披着大衣站在阶矶上,目光深远地看着天。他疑惑道:“处宁,怎么不进去?”
陈处宁回过头,淡淡道:“里面人多。”
顾淮仁走近道:“你身体不好,别老在外面冻着。”
陈处宁清浅一笑,少年气质看上去柔软温和。却忽然轻眨了下眼,那一瞬间竟让人觉得他居高临下,目空一切。顾淮仁心头一颤,却见他又恢复如常,只得当是晃眼。
“没事伯父,我扛得住。”
虽然是从小就见的晚辈,但陈处宁的言谈想法,即便是久经人情的顾淮仁也是摸不透的。这个少年被沉默包围着,清白的眼里看不进任何事物,别人便也无从揣测他的内心。
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想要再多说几句话。
陈处宁却顺着台阶走了下来,跟他低头道了退礼,径直向院外出去了。
紧接着顾老太太就带着顾玉莹出来了,身后跟着徐氏和几个丫鬟。
顾淮仁有些怔愣,徐氏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调整了表情,迎上去笑道:“母亲要回去了?儿子送您过去?”
顾淮仁对自己阳奉阴违这一套,顾老太太怎么也是看出来了,扶着杖冷笑道:“不用了!你这大官断案清楚,去了我院里,当心我把糊涂传给了你!”
顾淮仁闻言僵住,意识到老太太是真动了气。急忙想回言几句,却瞧见徐氏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只好默默给老太太把路让开了。
顾老太太想赶紧把顾玉莹带回去,再听她细说经过。抬步就出了院子,动作里都压抑着隐隐的怒气。顾玉莹便没再说话,被拾英牵着,乖乖地跟在老太太后头走了。
天色很好。冬日的严寒渐渐褪去了,属于春日的温暖将要消融冰封。扫开积雪的青砖路洇着深色潮湿,树枝的光影在漏窗墙上来回晃动。
可顾玉莹却头一次觉得顾家的路这么漫长。
恍惚就想起那一年出嫁,她也是由人搀着,懵然不辨方向地走过一段极其漫长的路。从顾家到陈家明明不远,她却觉得像走了几天几夜。
记得在陈家门口,唢呐乐器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天边飘来。她下了轿子,风吹动大红色的盖头。她瞥见那个人站在台阶上,脸上挂着一抹浅淡的笑。
从此便注定了她一生的浅淡。
顾玉莹仰起头,脸像红果一样膛红。她用目光临摹着云彩的边缘,回头看了看。
好像有一个人,在路尽头远远的站着。
顾玉莹笑了笑,偏身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