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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故人 ...

  •   三月十八的金陵城,春和景明,清风徐来,最适合小娘子们出城踏春、赏花弄蝶。
      讲究些的书香门第贵女,也会约上三五好友,七八知己,到城外玉山山脚下的涿光亭去,或联句烹茶,或焚香插花,都是将笄待年的小娘子们独享的风雅事。
      过了五更天,虚明就开始叫卫锷起身。大户人家,叫起是个技术活儿,尤其主子是个好赖床的。轻了,主子起不来,耽误了事;重了,主子火气大,挨一顿臭骂。自从跟了卫锷,知道了主子脾气秉性,虚明就苦心磨练了叫起的本事。
      叫卫锷起身,被排揎几句是轻的,因为自己主子枕头底下就放着匕首,随手那么一丢,一不小心受伤或者小命不保,都是有可能的。所以虚明一般会猫着身子,绝对不超过床面,然后有频率地拉扯被褥,伴随着高重复性地语言,比如“赏花宴赏花宴赏花宴……”或者“三月十八三月十八三月十八……”
      约莫半刻钟后,卫锷才微微睁开双目,迷蒙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过了半晌,才沉声说:“打水。”
      这就是要起身了。没挨骂没挨打,说明老天爷发善心可怜,虚明就差一蹦三尺高,连连说:“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洗漱完毕,惯常换了身素白素白的衣裳穿着,只是比往日都庄重许多。虚明便笑说:“公子倒是难得好好穿衣……昨晚大公子打猎归来,给咱们院里送来了一块。小厨房便做了鹿肉粥,最滋补不过,公子不妨尝尝?”
      “着人给老爷送去吧。”卫锷皱了皱眉,“今日食素,告诉他们荤腥都不必上桌了。再去备两坛青梅酒,走时记得带上。”
      “公子这是……”
      “叫你去你便去。”卫锷抬眉剜了他一眼,“你如今差事是越发办的好,什么都要问一问。”
      虚明连忙退了两步:“小的多嘴。小的这就去办。”
      用过早膳,待一切准备停当,也不过辰时初。虚明看了看漏刻,说道:“小的打听过了,贵妃娘娘的花宴设在骁王府的留园。眼下这时辰还早,娘子们怕是还没出门。公子可有话交代?”
      卫锷低头整理着袖口的褶皱,闲闲道:“珞娘虽不十分聪慧,但也知晓进退,有自知之明,不行差踏错就好。要担心的该是珊娘。”
      虚明笑道:“那一位可不像是会听公子劝告的。”
      “所以我何必去触这个霉头。珊娘学着她二哥,听着她母亲,眼中何曾有我这个三哥。”
      “……公子睿智。”
      小半个时辰后,虚明外门拢了马车来停在正门,正巧远远看见两辆朱轮马车打侧门出去了,便笑着说:“两位娘子也启程了。”
      宅门里的规矩,公子和大人们出入用正门,寻常娘子们只走侧门,角门则留与奴仆、买办等。
      卫锷侧脸瞧了瞧,自言自语说:“我似乎许久没见过珞娘了?”
      虚明回道:“可不是?公子总说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平日家宴、年宴,公子与娘子们又都用屏风隔着,似乎有两三年没见过了。”
      卫锷微微颔首,沉吟道:“珞娘明年就及笄了。”
      “公子今日是怎么了。”虚明好奇地看着他,“平白怅惘起来,是舍不得娘子?那等娘子出了阁,公子可该如何背出门去?”
      “净混说。娘子的婚事也敢拿出来说嘴。”卫锷对着虚明的迎面骨就是一脚,抬腿上了马车,“走吧……去长园。”
      “长园?”虚明疑惑道,“我们不是去留园吗?”
      卫锷斥道:“赵贵妃邀请的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我哪里去得?我只是问一问,本也没说要去啊。”
      虚明顿时哑口无言:“公子您……罢了。可公子去长园做什么,那里不是……”
      “闭嘴。赶车。”卫锷不由分说地撂下帘子。
      打卫府向西,经朱雀街,过平安坊,马车走上半个多时辰,便是长园。
      与留园不同,长园与其说是一个园子,倒不如说是一座陵墓。它坐落在金陵城西,占地只有数顷,是个十分偏僻的所在,常年人烟稀少,连鸟雀都不会飞过。
      几乎每年今日卫锷都会来到这里,不过都是孤身一人,让虚明同行还是第一次。
      一下马车,迎面便可见大片大片盛开的扶桑花,蔓蔓爬满了整片破败的院墙和朱红斑驳的大门,分明妖冶艳烈,却透出一种繁盛下的凄凉。园子门口的八宝树下,一匹红鬃烈马正悠闲地吃着野草,偶尔打个响鼻,算是增加一分生气。
      虚明下意识打了个寒战,颤巍巍地说:“公子,这个……咱们进去不大合适吧?这里毕竟是……”
      “守在门口,没有允许不要进来。”
      “公子……唉,小的遵命。”
      卫锷提着酒坛子推门进去,里面是一丈宽的青石板路,入目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龙吟细细,凤尾森森。沿着甬路走上一会子,便豁然开朗,开阔的平地上,赫然可见一方小小的坟墓,上面草色青青,落英缤纷。
      仔细看去,只见墓碑上用方正的魏碑写着:大昱故淑妃陶氏依苒之墓。不孝子容晔敬立。
      身后的竹林里忽然传来一阵飒飒的衣带飘动之声,不等卫锷开口,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已经横在了颈子上。他舒然一笑,不慌不忙地拱了拱手,徐徐道:“殿下的功夫又精进了。”
      身后冷冽的呼吸声似乎有一丝消解,然后收敛锋芒长剑归鞘。
      “你来晚了。”
      霜雪般冷幽的气息伴着清冽醒脑的麝香味从耳后袭来,旋即绛色的窄袖劲装摩挲着他的云袖而过,发出窣窣的声响。卫锷久违地打量了一番,那人似乎生得更加高大挺拔了,背影有如孤松。
      其实也只比他年长四岁而已。
      似乎感受到了背后逡巡的目光,那人突地转过身来,锐利的眼刀对上卫锷潋滟的眉目。他生着一张很容易能让小娘子们为之倾倒的英武俊美的脸,有承袭于他父亲的凤眸与一脉相传的暗色薄唇,许是天性疏离使然,即便是最艳丽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也难免有种难以言说的苍凉。
      当今潼王,容晔。
      他的母亲静静地睡在眼前的坟墓里。整座长园,都是她的陵墓。
      须臾后双方都鸣金收兵,卫锷再次弓手一拜,冲着那墓碑。他将带来的水酒都放在碑前,轻声道:“淑妃娘娘敦厚纯良,想必是不会同我计较的。”
      “宫中人人都说,我母妃乖戾倔强,非良善之人。”容晔整了整衣摆,恭敬地跪在坟前的蒲团上。
      墓碑前的小鼎里已经燃好了炭火,卫锷也随着他跪下去,投下一把黍稷梗,从容接话:“金陵人人都说我恶名昭著呢,殿下怎么还与我往来?”
      容晔的声音停了须臾,竟难得地勾了勾唇角:“我一回京便听闻了,荥阳解元郑祁昶被发现秋闱舞弊,谋害人命,本当提请有司审理议罪,谁知卫三郎却动用私刑,逼着郑祁昶喝了一壶墨水进去。”
      “……这群新科举子,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虽这般说,卫锷好像并未在意,“当初他们一个个还不是看的兴高采烈,就差没自己上去踹一脚。我便没这么多心思,做了便是做了。彼时不让他吃点儿苦头,待他进了京兆尹府,就冲着他背后的荥阳郑氏,底下官吏还不将他大官人一样的供着,哪敢让他受了半点委屈。”
      “胡闹。”容晔横了他一眼,低头用铁钳子拨了拨炉灰,“此案事关恩科,父皇已下旨由豳王主理。大哥他……他既然帮了你,便不会轻易放过,你大可放心。”
      卫锷却摇首道:“我从不相信任何人。殿下,你知道的。何况豳王殿下哪里是帮我,他要的是六皇子的人情。再者,这桩案子能处置到什么地步,还要看陛下圣裁。”
      “父皇能下旨彻查,就已有了动荥阳郑氏的心思。这些年来世家大族暗中摆弄朝局,尾大不掉,父皇颇为忌惮……”
      “郑祁昶只是一个开端。豳王若是替陛下做成这件事,对殿下而言可不算好消息。”
      “但对朝廷,对天下而言,是个好消息。”
      一时静寂。
      竹林清凉,细细的风丝吹来,鼎中的火焰似乎旺盛了许多。卫锷调整了一下跪姿,免得被风吹起飞灰迷了眼睛。谁知黍稷梗的灰烟却仿佛格外淘气,非要往他的眼中钻。
      “风起风息,何随人意呢。”容晔抬手替他掸了掸灰,沉声说:“父皇之心且不谈。我听说如今京中已有人借着你惩治郑祁昶的事,重提郑老夫人之殁,你……”
      卫锷瞧了瞧他,唇角忽然衔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提什么?提起我这个不肖子孙当初是如何流连花丛,气得祖母一病不起,又因与花魁娘子厮混,连祖母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无非就是这些老调子,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到底他们也未说错,我又能如何?”
      容晔蹙了蹙眉:“太难看了。”
      卫锷愣了半晌,才晓得容晔是说他笑得太难看,索性收了笑容,舒声道:“我又不是卖笑的花娘,笑得不好看也算不得什么。殿下有这个闲工夫,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前次朝堂提起为诸王立妃,陛下连您都召了回来,只怕‘星象不利’这个说法是不中用了。”
      说起当今陛下,如何贤明不提,如何英武不提,可待百年之后他最为人铭记深刻的,当属不服祖制成例这一条。
      卫锷觉得,比起皇帝,陛下很多时候更像是一个溺爱子女的乡绅。
      譬如,陛下从不主动为皇子们纳妃,公主出降亦不过问,全随后宫嫔妃们自行请旨,只要两厢情愿,即刻赐婚。豳王报了体弱,便二十七岁“高龄”仍是孤家寡人,皇帝连问一句也不曾。
      可此次冯侍郎提出为皇子纳妃,皇帝偏偏又同意了,这便让人琢磨不透。礼部是豳王麾下,豳王又是长子,说立妃,他自然是首位要考虑的。
      “我可是为殿下选了好几位贵女。殿下既然回京,闲暇时也可看看。”看见容晔陷入沉思之境,卫锷不禁戳了戳他的眉心,又松快地笑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赵贵妃和徐颖妃都盯着沈家,皇后和豳王意图不明,皇后娘娘多半是想让豳王娶谢家女儿。殿下若要娶妻,不妨从三品官员或亲近将门之家择选,我记得怀化将军苏家二娘正当年纪……”
      “我不纳妃。”
      容晔音色清浅,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紧紧看着卫锷的眼睛,说:“你记得初见之时我同你说的话?……不要同我开玩笑。”
      卫锷与他对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自然是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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