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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善月的心思,三房的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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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再回得月楼时,楼子里已经有浓烈的酒香混着脂粉香扑面而来,令人沉醉。
与一般的青楼不同,得月楼酉时之前是清倌人的主场,大多新入楼的娘子都会先在黄昏傍晚待客,只弹琴跳舞、陪酒烹茶等等,伺候的一般都是诗文雅会的书生、公子。这些人钱财不算太多,但对待娘子们体贴温和,最适合给新娘子缓缓磨性子。
门口的耳报神最机灵,善月刚下了马车,月四娘便迎出门了。她将善月前前后后都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呵呵笑道:“成!好歹把人带回来了!”
“四娘说的这是哪里话,善月娘子同我家公子前去赴宴,公子难不成还会叫人欺负了她?”虚明鼓着嘴道:“倒是我家公子受了好大的编排……”
“虚明,你的话太多了。”卫锷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他并未下车,只是微微掀开小窗的竹帘一角儿。“善月至此,还请月四娘多多费心。日后她的归处,凭她如何选择,月四娘遣人来告诉我一声便是。”
月四娘了然地眯了眯眼,笑着说:“公子放心,人在奴家这里自然是最妥帖不过的。宴席上公子想是没好好用膳,不如进去坐坐?今日的炙羊肉可是新鲜,奴家给公子留了一份,公子好歹尝尝。”
得月楼虽是勾栏院,此处的炙羊肉却是京城一绝,号称宫里都吃不到这般美味,且只在单日子才有,限售十份,价钱倒是不贵,就是难得。许多王公贵族,都要提前一晚派小厮过来守着,还要凭运气才能抢到一份。
当然也有一个例外:凡是成了花魁首客的,无论什么时候去,但凡想吃,得月楼就算现杀羊也要做一份出来招待。据说从前就有个书生,孝心可嘉,为了让家中父母尝到心心念念的炙羊肉,特地来得月楼选首客的。
“善月,还不如拾掇拾掇,陪卫公子用膳。”月四娘不留痕迹地使了个眼色。
善月凤眼斜了一下马车,俯首温顺道:“公子为奴家奔波,不如……”
可今日卫锷没那个心思,没等善月说完,他就放下了帘子,道:“今日家中还有要事,便不进去了。我的话,娘子也放在心上。”
“……奴家明白。”善月的眼底漫上一丝淡淡的遗憾,可旋即掩饰过去,仍是那般柔婉动人:“公子慢走。”
离了得月楼,虚明一边驾车,一边带着些调笑道:“公子,小的看善月娘子分明是对您有些情意,想以身相许,又不像是会计较名分的,您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车厢很大,里面还铺了软软的褥子,卫锷斜倚在里头,以手扶额,闭着眼安静养神,良久,才轻轻一嗤:“不计较名分?善月是有自知之明,便是她并未深陷青楼、尚是良家女子时,也没有资格计较名分,何况如今?……她姐姐便是有了痴心妄想,遇人不淑,才落入那般境遇,她若是也学了她姐姐,便是个糊涂人了。”
虚明又说:“花魁娘子入世家大族为妾,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善月娘子为自己的终身着想,没什么错吧?况且公子待她极好,帮她……”
“我早就说过,我帮她有我的图谋,各有所需而已。待事情了结,我也可以送她离开京城,改名换姓,有钱财傍身,嫁与个寻常厚道人家,相夫教子安稳度日。”与车外的世俗叨扰相比,卫锷的声音慵懒里带着几分凉薄,“至于入世家为妾,虚明,你是家生子,金陵各家宅院里的规矩,难道你不知道么?”
“公子说的也是。”虚明讪讪地笑道,“妾也要分良妾和贱妾。世家规矩,贱妾都是不许生儿育女、污了家族血脉的。反正公子看起来是不喜欢善月娘子了,给她些嫁妆让她安家,也算仁至义尽。”
卫锷无声地一笑,沉默良久,才沉吟道:“年纪轻轻,一双眼睛就看惯了繁花似锦,往来结交的都是青年才俊、世家公子,陡然回去过寻常人的小日子,朝夕相对的或是个寻常书生,或是个商人、医者,就算握着再多钱财……只怕也是难啊。”
可说到底,选择这种东西,向来就是自己决定自己担着后果,旁人能如何?
回府时也过了饭点儿,卫锷宽了外裳,只着中衣坐在卧房里。虚明则下去吩咐小厨房送了些吃食来,无非是卫锷素日里喜欢的龙井虾仁、奶汁鱼片等生鲜渔获。可卫锷也只是略动了动筷子,吃了几块松软的鱼腹肉,便草草饭毕。
“公子,方才小的去打听了,二公子还没回来。廊上的人说,老大人刚召了三老爷去,这会子在书房议事呢。”虚明奉上一盏漱口的浸汁,眯眼笑道:“依小的看哪,定是为了先前二公子的事。”
卫锷漱了口,皱着眉思索片刻,道:“二哥还没回来,咱们这里也没泄露,祖父的消息不会这么快。况且依祖父的脾气,如果发现二哥去见了岐王世子,此刻要有骂声传出来……你去问问,今日家中可来了什么人?”
“得嘞!公子方才也不说,小的又得跑一趟……”虚明嘟嘟囔囔地往外走。
“且慢。”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卫锷抬眼,一双锐目锋芒毕露:“……再去将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之家适龄娘子的名单给我取来。不必文绉绉的,要坊间冰人手中的那种。”
虚明听了,不禁抚掌而笑:“哎呦喂,公子,您是想娶妻了?早说呀,老大人和大老爷……”
“看来我是平日里太纵着你了,连主子都敢调侃编排。”
卫锷倏然从靴子里抽出匕首,信手一掷,锐利的刀锋擦着虚明的耳际划过,狠狠嵌入红酸枝的门框里。
两绺头发飘飘然落地,虚明张大了嘴巴,然后留着冷汗告罪:“小的失言,公子您千万大人有大量,莫与小的计较……”
“下次再这般嘴欠,细想想你有几条命。在我身边做事,就是要看好自己这张嘴,否则阎王老子都保不了你。”
虚明心中惴惴:自家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有时候捉摸不定,说不得有什么话勾了他的性子出来就是舞刀弄枪的,上一次公子发怒,好像还是他提起三房请了个道士来看门户风水……
连忙小跑去将匕首拔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交还给卫锷,冷汗津津:“小的明白,再不敢犯了……”
“明日将门换了。”卫锷还刀入鞘,“去办你的事吧。”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虚明捧着一本册子回来了,不见其人,先闻其笑:“公子,你猜猜是怎么回事!小的……”
卫锷正在铺纸研墨,听见声音便了然地一哂,道:“聒噪。”
虚明的笑声戛然而止,可仍是憋不住笑的模样,十分狗腿地走进来放下册子,说道:“小的不知公子在习字。可是公子,这真是……”
“研墨。”卫锷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端然坐下,拿起那名册翻了几页,头也不抬地说:“无非是我那好二哥要议亲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真是好事成双。”
虚明接过墨锭,诧异道:“公子怎么知道的?”
“离咱们府最近的冰人馆,跑着去也要半个时辰,你怎么可能回来得这么快?无非是在府里就遇见了冰人,从冰人手里直接拿到了名册。”卫锷徐徐翻阅,头也不抬道:“张口就要三品以上官员之女做儿妇,府中有这样心思的人也就我那三婶母了……何况祖父叫三叔在书房议事,至今未出,又不见打骂训斥之声。”
“……小的碰见冰人的时候,她是刚刚从三房出来没错。”虚明无趣道:“那……那老大人跟三老爷,也可能在说别的事啊!又不是每次三老爷进去的久了,都是被责骂!”
“的确如此。”卫锷不紧不慢道,“所以我也是说了才知道的。”
虚明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公子你原来是在套我的话!真是……”
卫锷瞥了他一眼,叹道:“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笨的可以。”
“小的是不像您,长的九曲玲珑心……”虚明嘀嘀咕咕,忽然又觉得不对:“唉?不对啊!公子您叫我出去之前就要我拿冰人的名册了呀!”
“我只是刚好要用名册而已。祖父与三叔会长时间谈论且不争吵的事不多,议亲是其中一样。如果你没遇见冰人,或是我猜错了,你就要跑到冰人馆去拿名册,再去沧离院打探消息,估计黄昏时才能回来。”
虚明欲哭无泪:“公子……真是英明睿智,小的敬服。”
“闲话莫提。你只说说打听到了什么。”
“嘿嘿,公子您不知道……”
“再废话就去三门外倒夜香。”
“……三夫人看中了沈家十二娘,三老爷看中了裴家九娘。”虚明知趣地回到,言简意赅。
“太傅沈家?”得到虚明的点头确认,卫锷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道:“三叔母还真敢肖想!她儿子一不是长房长孙,二无权贵外家可依,除非名列头榜……否则冰人都要被沈家打出去。”
“谁说不是呢。小的听那冰人说的时候,也都快逗笑了!宫里才传出消息说贵妃娘娘看中了沈十二娘,要求给骁王殿下,啧啧,三夫人敢与贵妃娘娘抢人……”
“三叔母只觉得自个儿子是全天下最好的,一味攀高。我三叔倒拎得清。”卫锷翻至裴九娘那一页,不觉含了一缕冷冽的笑:“河东裴氏,显贵门第。吏部侍郎裴希,正管着新科进士的安置。可惜,这裴希是豳王门下,祖父绝不会允许子孙随意涉及诸王党争。”
虚明道:“可是这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一三老爷不听老大人的话……”
“三房的一切都是祖父给的,三叔不敢。”卫锷轻笑道,“二哥是娶不到裴家九娘了,但祖父会给他定一位最合适的妻子。只是祖父也知道,三房一贯都是阳奉阴违,所以今日议论许久,是做给我看的。”
“公子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又有的忙了。”卫锷微微一叹,“我倦了要小睡片刻,你下去吧。”
他将名册随手往书案上一放,用镇纸压了,敞开的一页上绘着个轻纱覆面的女子,眉目秾丽,身姿窈窕,左上角写着四个娟秀小楷:沈十二娘。再往下,是家世父祖等细则,显然是配得上做未来国母的品格。
卫锷默念道: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