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如画》苏水榭

93、此情良苦

　　朝阳已经升起。
　　缕缕金光透过浓密的树荫倾泻而下，轻轻巧巧地洒落了一地的斑驳。原本幽深可怖的森林在这疏疏朗朗的阳光照耀之下竟一扫夜晚的诡异之气，多了几分安静与祥和。
　　宋萦轩静静地望着眼前景色，心不知怎地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转头瞧着已经许久未曾相见的苍夜痕，不禁一时思绪万千，竟似得有些痴了。
　　半晌，苍夜痕似亦知晓他正瞧着自己，忽地转过头冲她微微一笑，到:“偷窥我的美貌这么久，心情可好些了么？”
　　宋萦选盯着他，闻得此言，不由得扑哧一下失笑出声，眼眸中浮出几分笑意，道:“三年未见，你却是比以前更不正经了。”
　　苍夜痕也笑起来，然而勾起的嘴角处却隐隐带着一丝沧桑与落寞，“倒不如说是经历了几番世事，心静自然也已不复从前。”
　　“哦？”送应选轻挑了下眉，笑道：“想不到昔日大名鼎鼎，叱咤风云的红枫堡主苍夜痕苍大堡主，竟也有看破红尘世事之时。看来庆云寺的了空大师又要收一位有位高徒了。”
　　“看破？”苍夜痕嘲讽似地摇了摇头，“我苍夜痕何德何能，哪里又会有如此悟性。且不论佛偈里的贪嗔痴恨恶欲，单凭一个爱字，我就早已沉沦其中，不可自拔了。”一言至此，她的脸上忽地生出一种奇异的光芒，道：“我还并修炼到有那种看破世事的觉悟，只不过试着去看开了一些事。”
　　闻言，宋萦轩的身子顿时一僵，面上不禁浮出几分黯然萧索之意，一种强大的不安登时宛若滔天巨浪般席卷了他的心，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被这浪涛所淹没吞噬，再也无力抵抗。不禁喃喃道：“看开？你经历几多坎坷，如今却才晓得看开。那我呢？我又要何时才能看开？昔日韩氏一族的血海深仇，我娘郁郁寡欢的短暂一生，至于我爹，他半生都被囚禁在此，如今更是形同废人。还有我......现下的我，究竟是宋萦轩还是韩萦轩？”
　　苍夜痕默默地凝瞩着宋萦轩，却蓦地从她的身上恍惚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不禁怔忪了一下，继而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自心底一点一点蔓延开，她忽地驻了足，伸手将宋萦轩的身子扳转过来，一字一句地动容道：“无论你是宋萦轩也好，韩萦轩也罢，你都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之人。”
　　此言一出，只见宋萦轩的眼睫如蝶翼般微颤不止，她抬起眼眸，怔怔地看向苍夜痕的脸，惊愕，喜悦，伤感诸多神情一并涌上她秀美的容颜，交织变幻不定，最终又凝为一汪静水，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道：“你说我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她呢”
　　苍夜痕目光渐渐沉寂下来，少倾，缓缓道：“她不是。”
　　“不是？”宋萦轩不可置信的一怔。
　　苍夜痕勾唇浅笑，这一笑，好似春风绿了枯桠，暖阳融了坚冰，仿佛最美的焰火在这一刻齐齐绽放开来，绚烂了整个世界。然后，她听到她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非常非常悦耳的声音说道：“因为她，早已成为了我的生命本是。”
　　“可是，我却喜欢上了你。”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凝滞。
　　在这静谧万分的清晨，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轻软而又肆意地流淌在二人的身上，似乎连衣服的每一个皱褶都泛着别样的光辉。有风将她若有似无的发香远远送来，而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如溪。
　　“我知道。”
　　闻言，宋萦轩笑了，笑中却藏着一抹化不开的惆怅，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解脱。“以前我总觉得，我这一生无论做任何事，从来都未落于人后。”说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深，然而每深一分，眸中的泪光却也又浓一份，“之时，有一件事，我却从一开始便输了。”
　　苍夜痕心下了然，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愧疚，正欲言语，忽又听宋萦轩道：“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相告，可以么？”
　　“你说。”
　　她平静的凝望着对面之人，缓缓开口：“倘若，与你最先相遇，两小无猜之人并非苏泠风，而是我。那么，你的选择还会一如现下么？”
　　苍夜痕微微一怔，尔后静静地凝瞩着眼前的女子，与苏泠风的沉静内敛不同，这个女子好似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的热烈，犹如朝霞般绚丽夺目。
　　然而，却无人留意过，在哪热烈之下，又是什么呢。
　　是心无所依，茕独漂泊。
　　是身处恩怨，茫然无措。
　　原来如此。
　　苍夜痕仿佛此刻才恍然大悟，似乎直至今日才彻底看清了她。
　　然而，她终究不能回答她。
　　因为没人能够知晓，就连苍夜痕自己也不能。
　　只因感情，原本就是这世上最最复杂之事，而人，恰巧又是这世上最最矛盾的存在。
　　一念至此，又不禁心生庆幸，幸得这世上并无倘若。
　　而宋萦轩，就在苍夜痕这久久的沉默之中，却已得到她自己想要的答案，脸上不禁缓缓浮出一抹淡淡地微笑，仿佛一朵花正兀自悄然绽放，脆弱而又美丽。
　　原来，并非君无意，只是，情深而缘浅。
　　“倘若......倘若这世上当真有来世之说，那么我愿牺牲一切所得，只为下一世能够最先遇到你。然后，竭尽全力，倾出所有，让你来爱上我。”她微笑着轻诉，笑容在昏暗中宛如月下的琉璃，流光殷雅，似真亦幻，“所以，这一世，请你一定要幸福。”
　　苍夜痕静静的看着她，却在一瞬间，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这个人，是真的爱她。
　　然而她的爱，却仿佛这世间上最最柔软的刀刃，刀刀入肉，却不见疼痛。无法抵御，却又不能回应。
　　而她，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做出回应。
　　宋萦轩看着苍夜痕复杂难辨的神情，忽地轻笑一声，摆了摆手道：“难得看见你这幅呆样子，也不枉我之前说的那些个矫情话了。”说着，她眨了眨眼，秀美的脸上带了丝狡黠的笑，“若当真被我感动了，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何事？”
　　“让我为你梳一次发。”

　　十指纤纤，三千青丝从中倏忽穿过。
　　素手翻飞，十丈软红就此悄然跌落。
　　宋萦轩将如瀑的长发捧住，梳开，挽起。偶尔瞥见一两缕闪烁其中的银光，心不禁隐隐觉得刺痛起来，她稳了下心神，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有条不紊，良久，她终于停下了手，伸手自自己的发间摘下一枝发簪，只见那发簪虽玉石质地，玉色却并不纯一，分为红白二色，幸得巧匠独具慧心，将其白玉为枝，红玉为花，恰好将这发簪打制成一天蔷薇花枝，明花夺目，枝茎舒展，栩栩如生，精美绝伦，当真巧夺天工。
　　宋萦轩瞧了一眼手中的发簪，将其插入苍夜痕的发间，随即浅笑道：“好了，你来瞧瞧。”说着，顺手从腰间掏出一面小小的铜镜递了过去。
　　苍夜痕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缓缓接过镜子，心却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男装示人地伪装了二十余载，就连她自己，有时却已忘却了自己其实是一个女子。
　　不错，谁又能想到外表光鲜，声名远扬的红枫堡主竟是区区一介女子呢？
　　只因，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那条无处可退的道路，还有那份......对红枫堡百年盛名下沉甸甸的领悟。
　　层层叠叠，细细密密，一同为她织就了一张此生都难以挣脱的面具。
　　戴上这张面具，他就是红枫堡主，也只能是红枫堡主。
　　却永远不会是苍夜痕。
　　一念之间，镜中蓦然映出一张女子的脸庞，这张脸是那么的苍白而又倦怠，五官虽然娟秀，却远非绝色，微微蹙起的眉间满含沉稳坚毅之色，颇具几分男子的英气。一双眸子如秋水般幽深澄亮，似是载盛着几世的沧桑，却始终掩不住那一抹深深深深的厌倦。
　　苍夜痕久久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忽地，幽幽叹了口气。
　　宋萦轩自身后轻轻扶住她的双肩，柔声道：“为何叹气？莫非我梳的发式不好看？”
　　苍夜痕摇了摇头，目光却透出几分感慨，“很好看，只是......我只是忽然才想起来......我竟已经三十岁了。”
　　宋萦轩心中一沉，顿时明了，便促狭一笑，打趣道：“三十岁又如何？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嘛。”
　　闻言，苍夜痕有些无奈的瞥了一眼宋萦轩，道：“没想到你比我还不正经。”
　　“我是说真的啊。”宋萦轩笑嘻嘻地伸手环住苍夜痕的脖子，下巴轻轻地抵住她的肩膀，温柔地瞧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眸中的笑意宛如一池春水般荡漾开来，道：“就算你打扮成女子，也真的很美，不是么？”
　　苍夜痕却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镜子，沉吟道：“只可惜，这样的美很快又要变成英俊了。”
　　宋萦轩不由得一怔，“你......难不成......”
　　“不错，我正有此意。”苍夜痕的眼底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笑道：“我听闻现下有很多人都在费心费力地找寻苍夜痕，可他们哪里知晓就连苍夜痕自己都已藏得不耐烦了呢，既然他们那么想找我，那我也就不劳他们大驾了。”
　　“可是......”宋萦轩蹙了蹙眉，道：“你要如何转换身份呢？纵然御风使性子乖僻，终如避客，不理世事倒也罢了。但你这苍夜痕的身份，却不能凭空出现在此地啊。”
　　“这你无须担心，我自有安排。”苍夜痕顿了顿，“只是，此事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才行。”
　　“这是自然。”
　　闻得此言，苍夜痕这才嫣然一笑，她此番初试女子发式，如此一笑便越发显得整个人俊秀非凡，风姿绰约，她不禁轻轻握住宋萦轩的手，道：“这是我第一次梳女子的发式，不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让我看到了我原本的一面，萦轩。”
　　宋萦轩也笑了，神情却变得有些复杂起来，那双美丽的眼眸中仿佛有光正一点一点的黯淡消逝，只留下，点点散落的悲伤与幽深虚妄的黑暗。
　　这一生，终于有一件是她最先为她所做的事了。
　　亦是最后一件了。
　　至此，她的一颗心，终可安然放下。

作者有话说

　　觉得自己拖着不是办法，但始终还是不舍得弃了这篇文。回首看一看当初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变了好多，不过难得最后的那个结局的想法依然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