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声里雨如烟》碧旋

8、[七]

　　白衣少年的手指抚在琴弦上。
　　叮叮咚咚如山泉般的声音响动不息。

　　“没想到霍三公子喜欢这般风雅之物。”慵懒缠绵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那个红衣妖娆的男子竟拈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玉笛，“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和上一曲？”

　　少年倨傲一笑，指下拨动：“你跟得上，便来吧！”

　　雪衣公子微微一笑，唇凑到笛边。

　　清越的笛声和着灵动的琴声，夜色中萤火飞舞，落英缤纷。

　　***

　　桑子规发现舒公子的伤口又裂开时，舒公子已经半搂着他用一种奇异的速度行了很久的路，浓重的血腥味在他们接近芜州城门时终于散了出来。

　　桑子规用他惯常的面无表情的神情对着舒公子。
　　舒公子微微一笑，狭长的凤目略略眯起，露出了神秘而随意的神色，“美人是不是很感动啊？”
　　桑子规道：“我不叫美人。”
　　舒公子微笑看他。
　　“……我姓桑。”桑子规犹豫一下，才道。
　　舒公子等着他下文，却见美人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没有再开口的打算。
　　“难道美人就不关心一下我的伤势？”舒公子的语气甚是调笑，听不得半分认真，“就算不以身相许，也该……”
　　桑子规抬眸看他，杏眼黑幽幽，“也该怎样？”

　　“……也该请在下饱餐一顿。”舒公子微笑道。
　　桑子规原本以为他又会口出什么调戏之言，这话却说的正经，便郑重道：“我没钱。”
　　舒公子眸中忽的闪过一丝狡黠，“这顿饭不必花钱，且随我来。”
　　桑子规还未开口，人已经被舒公子带着飞檐走壁了。风呼呼的从耳边吹过，桑子规忽然想起那位晏小公子带着自己飞时，几乎听不见风声。

　　思考到底谁的轻功比较好时，舒公子已经停下了，甚至温柔地替桑子规理了理鬓角。
　　然后是有节奏地扣在一扇老旧的红木门上——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脚步声传来了。
　　桑子规没有看到开门的人。然而门的的确确开了，轻轻地吱呀一声。
　　舒公子满面笑意道：“夕夕，我又来……”
　　一柄精钢剑正指在他眉心。
　　桑子规着实惊到了，但是舒公子没有动，他也没有动。直到那柄精钢剑从舒公子的眉心移开，一道血丝缓缓流下来。

　　舒公子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眉心一点殷红。
　　门内传来一个清脆而冷漠的嗓音道：“你来做什么？”
　　舒公子面目温柔，声音也极温柔，道：“夕夕，我想你做的菜了。”
　　门内的人冷哼一声，“你又犯病了不成？”
　　舒公子的声音已经温柔的可以掐出水来，一副风流公子四处留情时的样子，“夕夕不要这么无情啊……”
　　丁的一声，桑子规有点惊悚地看到舒公子忽的一下没了踪影，他站的位置上插了一柄黑色长剑。
　　黑色的剑身冷冷地泛着光，映着桑子规有些苍白的面容。

　　“舒逸，阿夕可是我的。”这个嗓音略略粗犷，桑子规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黑衣男人从门内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纤瘦的紫衫少年。
　　舒公子坐在屋檐上笑道：“阿夕自然是你的，不过我见到美人，总会特别高兴的。”
　　那紫衫少年冷哼了一声，目光转到桑子规身上，一挑眉：“舒逸，这是你的新欢？”
　　黑衣男人的目光也转过来，多了几分审视，道：“舒逸，凤烟的苦头你还没吃够？我听说凤烟把他手下的杀手都派出来追杀你了。”
　　“他怕是永远也吃不够苦头。”紫衫少年冷冷道，看着桑子规忽然疑惑道：“你生的很面熟……我曾见过你么？”
　　桑子规微垂着眸，并不做声。
　　紫衫少年盯着他自言自语：“奇怪……看着很面熟的……”
　　舒公子忽然笑了起来，道：“夕夕，你这样可会吓坏我的小美人的。”
　　“你的小美人？”紫衫少年重复一句，冷笑道：“那快些给我带着你的小美人滚。”

　　舒公子叹息道：“云岩，我就说不该把夕夕交给你，从前那么温顺，怎么现在就成这样了。”
　　黑衣男人却皱起眉了，“舒逸。”
　　舒公子止住了，翘起唇露出神秘而随意的笑容来，“好吧好吧，其实我是被烟烟追久了，没力气了，借你们这里躲几天。这位小美人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紫衫少年狐疑地瞪着他，似乎在考虑他的话是不是可信。
　　黑衣男人却已经道：“阿夕，去收拾一下客房吧，舒逸的伤确实不轻。”
　　紫衫少年闻言担忧地望过去一眼，看到舒公子也看过来，立即又狠狠瞪过去，转身回了屋里。
　　黑衣男人见此苦笑道：“舒逸，你对他还是很重要。”
　　舒公子面容不改，“我对每一个相处过的美人都很重要——不过云岩，这样你就放弃了吗？”
　　黑衣男人肃然道：“自然不会。舒逸，你不会珍惜的人，我会好好珍惜。我只是——”

　　桑子规静静站在一边，却也觉得黑衣男人的语声里有着几丝悲凉。舒公子依旧是那副玩笑不羁的样子，轻笑道：“云岩，夕夕可是很有原则的，若是你不值得，打死他也不会为你这般的。”
　　黑衣男人叹息道：“我知道，他还是想回家的。”
　　舒公子这时也轻声道：“凤烟叛出，夕夕离开……不知道凤盏……”他噤了声，黑衣男人神色中流露出关切来，“舒逸，你果然还是最喜欢……”
　　舒公子微笑道：“云岩，为何你们都觉得我喜欢凤盏？”
　　黑衣男人却道：“凤家三人皆与你……舒逸，只怕凤老也不会放了你。”
　　舒公子叹道：“是，所以我真是四面楚歌。”
　　黑衣男人愣了下，朗声笑道：“舒逸，何时见你这般过？你不是号称，美人膝下死，做鬼也风流？”
　　“极是。”舒公子又露出他神秘随意的笑容了，目光转向桑子规柔情款款，“美人啊，你愿不愿意和我亡命天涯？”

　　桑子规面无表情看他，道：“不想。”
　　舒公子哀伤道：“美人啊，我可是为了你身受重伤还用武功，你怎么可以如此无情。”
　　桑子规不说话了。
　　舒公子的玩笑也止了，过来很轻佻地揽着他，“来来来，进去吧，云岩兄的地方就是我的地方，夕夕做的菜可是最好吃的……”
　　桑子规想挣开，但想想又懒得动了，任他揽着进了门内。

　　紫衫少年已经整理了客房，出来见他们这般，只冷冷道：“舒逸，我可没做你的饭。”
　　“夕夕这么贤惠，怎么会对我这么无情呢。”舒公子微笑道，轻轻放开了在桑子规肩上的手，转到了他腰上。
　　桑子规迟缓地思维了下，忽然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不做声地任他搂着。
　　紫衫少年咬了咬唇，忽的一跺脚，转身就跑了。
　　黑衣男人叹了声，也跟着走了。

　　舒公子缓缓地放开了手。
　　桑子规抬眸看他，舒公子道：“美人啊，我可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因此爱上我了。”
　　桑子规沉默了一下冷淡道：“你放心，我从理论上喜欢女王受忠犬攻。”
　　舒公子着实愣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桑子规道：“你这样，他还会做饭给你？”
　　“自然。”舒公子道：“而且很快。”

　　舒公子的话竟没有错。

　　过了一会，紫衫少年已冷着脸出来，对桑子规道：“你，进厨房来帮我一下。”
　　桑子规略略有些惊奇地看他。
　　紫衫少年道：“快点，云岩和舒逸要是进了厨房，就用不着吃饭了。”
　　桑子规回头看舒公子，只见他言笑自若，过去拍着黑衣男人的肩道：“来来来，云岩，咱们很久没叙旧了……”
　　紫衫少年已经拉着桑子规走了，一面喋喋不休，“看你的样子，不至于和他们两个一样白痴，会搞错盐和糖吧……”

　　***

　　“我叫凤夕，刚才那是沈云岩。”紫衫少年一面噌噌噌地切着青菜一面道：“你叫什么？……对了，把那些螺蛳从缸里拿出来。”
　　桑子规默默从缸里捞螺蛳，道：“我姓桑。”
　　“哦，小桑啊。”凤夕倒是没介意他只说了个姓氏，几下切完青菜倒进锅里，“你认识舒逸多久了？”
　　“昨晚认识的。”桑子规道。
　　凤夕吃惊道：“昨晚？你们……”他停了下，忽然道：“原来是我想错了，我还以为你们是……不过，如果能离舒逸远一些，你还是离他远一些好。”
　　桑子规低着头剥板栗。
　　凤夕不面对舒逸的时候，眉目柔和，完全没那冷冷的感觉。他叹息一声道：“舒逸这个人……大概他只对凤盏有几分真心了。”
　　桑子规抬眸，见凤夕神色落寞。
　　“不说这些了。”凤夕道：“只有一件，你千万不要爱上舒逸。他这个人……我不知何时他才会全心全意待一个人。”
　　桑子规道：“……我才认识他一晚。”
　　凤夕笑笑没答话。

　　一碟子炒青菜，一碟子葱爆螺蛳，一大碗番茄蛋汤，蒸的松软的馒头。
　　这实在是很简单的家常菜，而且四个人吃似乎少了点。
　　但是舒公子吃的很高兴，笑眯眯地赞赏凤夕的手艺又好了。
　　凤夕对此沉默，默默给沈云岩夹了菜，又给桑子规夹了菜。
　　桑子规道：“谢谢。”
　　凤夕对他微笑了一下。

　　舒公子道：“美人什么时候和夕夕这么好了？夕夕居然这么温柔。”
　　凤夕白了他一眼。
　　桑子规低着头吃饭，觉得自己能大致猜出凤夕和舒公子的关系。
　　舒公子转向他，思索了一会，对那沈云岩道：“云岩，帮我个忙。”
　　沈云岩挑了挑眉：“帮忙？在下何德何能能帮到舒大公子的忙？”
　　舒公子道：“烟烟是真要对我赶尽杀绝了……云岩，我答应了要送这位美人回永宁，不过要是我送回去，只怕他是到不了永宁了。”
　　凤夕皱眉道：“你就算送回去了，也会被凤烟杀了的。”
　　舒公子点头：“对对，夕夕果然知我心。”
　　凤夕冷哼一声。

　　桑子规听他们谈论怎么送自己回永宁，保持平和的心态，小口小口吃饭。
　　凤夕已经从谈话里脱离出来，带着吃晚饭的桑子规到小院子里散步。

　　月色很好，满庭如水空明。

　　凤夕的面容白皙精致，只是有几分羸弱。
　　桑子规视线一顿，在他的左耳下看到一道狭长的伤疤，一直延伸进脖颈。
　　这伤疤有些心惊。
　　凤夕见他如此，道：“你看到了？”
　　他摸了摸那道伤疤，轻声道：“这是凤烟伤的。”

　　桑子规回想了一下在那本厚厚的江湖大事记里的看到的……“你们……是那个凤家？”
　　凤夕垂眸道：“对，就是那个凤家。”
　　——北凤南霍，江湖两大世家。

　　霍家只是在霍家现任家主霍长天之前一代才开始兴起，凤家确实真真正正的百年大家族。因此历届武林大会，都是由凤家主办。
　　而江湖中出了大事，便由凤家出面解决；和邪道一宫一教一崖签订的合约，也是由凤家出面拟定签订。
　　十几年前，魔宫赤炎欲染指中原，其宫主连云袂与凤家当时的家主凤祈战于雪山之巅，那一战惊世骇俗，打了七日七夜才算完结，最终签订了五十年内互不侵犯。

　　凤祈，即现在被世人尊称为凤老的上一代凤家家主。

　　“我们这一代三个兄弟，凤盏是大哥，他自来温和，精通琴棋书画，实在是个才子……他，他本不必理江湖事的。”
　　凤夕道，神色中有着愧疚。
　　桑子规没有打断他，他却不再说了，只叹息道：“至今日……我最后悔的，是当初那样任性，让大哥伤心了。”
　　“桑公子，其实我和云岩恐怕也没法子送你回去。”凤夕抱歉道：“凤家一直在找我……要按家法处置我。云岩……你也许不知道，他，他是赤炎宫的二宫主……我们两个，我们……”他一咬唇，“我们两个是没有经过家人同意的……我大哥不同意，爹爹也没同意……我偷跑出来……他……他是撇下了一个宫出来的，赤炎宫主恐怕也不会放过他……”

　　桑子规静静看他，许久道：“爱你的人，会原谅你的。”
　　凤夕恻然道：“可是……”
　　一双手臂这时却牢牢搂住了他。
　　“云岩……”他喃喃道，一行眼泪已涌下。
　　沈云岩小心替他擦了眼泪，低声道：“阿夕，你为我哭……我真不知该高兴还是心疼。”

　　舒公子又突然出现了，携着桑子规窜上了屋顶。
　　底下两个人相拥在一起，舒公子道：“你觉得他们相爱么？”
　　桑子规道：“自然。”
　　舒公子低眉沉思一会，才道：“那就好。”
　　桑子规瞧了他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放心，不管如何，我会送你回家的。”舒公子微笑道。
　　桑子规摇了摇头：“这不重要。”
　　“不重要？”舒公子奇怪道，“你自己回得去？”
　　桑子规坦然自若道：“该回去的时候，说不定我睡了一觉，就又回去了。”
　　舒公子的神色更怪异了。

　　月很美，风很凉。

　　漫天的星子。

作者有话说

　　本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