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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断魂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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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皇祐年间,叛乱的广源蛮首领侬智高被我朝名将狄青一举击溃,两广腹地重入大宋版图。
捷报传至京师,官家龙颜大悦,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内省官员个个宴回不断,更别提大街小巷那些花光满路,箫鼓喧空了。
京师热闹非凡的这半月里,滞留京师的江南东路提刑司长官周平章却闭门称病。他每日无所事事,最多最多,不过握了卷书,懒洋洋躺在自己寓所院中晒太阳。
晒太阳到底有些无聊,他便命属下王德威带僮仆做应景的梅花粥。
这道粥品源自哪朝哪代已不可考,但却一直成为文人间广为流传的风雅吃食,所谓梅花粥,有不忍见春至而梅花凋零,满地落英之意,讲究将花瓣取蕊,于粥成时撒入,取其沁香甜美。
可王德威是个粗人,哪懂什么高洁雅趣,他将花瓣撸下,一股脑丢入粥水中滚开,煮成一锅红彤彤的玩意,还散着一股糊味。
周平章被气乐了,王德威向来脸皮厚,还凑上前要周大人给这粥赐名,周平章骂道:“取什么名?这乱糟糟的一锅玩意,不若叫人血粥?”
“好名字!”王德威竖起拇指,笑嘻嘻道,“刀子不蘸血,枉称我提刑司中人。大人,您起的这名真叫一个见微知著,立竿见影,喝碗粥也喝出气势……”
周平章抬脚就踹了他一下,这时,有僮仆上前道:“禀大人,开封知府唐大人来了。”
周平章刚说了“快请”没多久,就见唐泽端急急忙忙跑进来,身上连官服都没换,一见面,即大声嚷道:“老周,不好了,外头出事了。”
周平章忙迎上去,拱手问:“唐兄何事慌张?”
唐泽端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老周,先屏退左右。”
周平章朝王德威示意,王德威立即带着众僮仆悄悄退出一丈远。
唐泽端这才神神秘秘压低声线道:“老周哇,我要说的,可是朝堂上牵一发动全身的一桩大事。”
周平章微微一惊,面上却不露半分,笑道:“唐兄说笑了,我大宋军士刚刚平定侬智高叛乱,狄大将军凯旋归来才几日?天下大定之时哪来的大事?快莫要诓我这足不出户之人。”
唐泽端掏出手绢擦擦汗,笑嘻嘻道:“哪个有闲工夫诓你?你不知道吧,今日朝堂炸开锅了,御史中丞、左司谏、御史台那帮老小子们约好了似的都上本弹劾,哎,你猜,弹劾的是哪个?”
周平章亲自点了炭炉,开始煮茶,头也不抬道:“能令朝堂炸开锅的,定然弹劾的是不得了的人物,只御史中丞与左司谏素无往来,此番言行一致,倒有些奇怪……”
唐泽端笑道:“对哇,那还不是大事?”
周平章持壶的手一顿,忽而抬头,目光炯炯道:“文官联手,难不成针对的是武臣?满朝武臣,要说风头一时无二者,舍狄青其谁……”
唐泽端拍大腿道:“果然不愧为周大人。”
周平章皱眉道:“然而狄大将军刚刚立下不世功勋,朝廷嘉奖尚且不及,此时弹劾他……”
“祸就出在不世功勋这四字上,”唐泽端也不跟他客气,接过茶壶往研好的茶末注入沸水,点了一道茶道,“狄大人此前入枢府拜枢密副使,开我朝武将入枢府先例,已引起不少文臣不满。此番他又荡平侬智高,辖制了广南东、西两路军,回来就是枢密正使,再往上就是封无可封了。你想,有这么个位高权重的武将在朝,御史那帮人哪还坐得住?别说他们了,便是另几位枢密使大人也难高枕无忧,他们要是不折腾,我都觉得奇怪了……”
周平章沉默了一会,笑道:“他们以何缘由弹劾?”
唐泽端笑道:“你猜。”
周平章皱眉道:“左右不出那几样……”
唐泽端哈哈大笑道:“与你提个醒,那缘由乃在你管辖范畴之内。”
周平章一愣,睁大眼问:“难不成是,狄大将军滥杀无辜?”
唐泽端点了点头。
“荒唐!”周平章站起道,“自古名将谁不沾血?别的不说,单狄大将军这回赴广西军中,便连斩三十二名不遵军令的将校以儆效尤,若无此举,何来大胜?难不成这也成弹劾之由?”
唐泽端道:“嗐,谁管他杀那些武夫?御史们告的是他斩杀文官。”
周平章这才真吃了一惊,忙问:“什么?”
“据说,御史们告他私斩监军庾襟庾大人,我还听说一个事,那庾襟死得古怪,死状凄惨,他乃是被人当胸一枪钉入墙上,活活钉死。可狄大人的奏章却称,庾大人是被蛮人匪首侬智高手下所杀。那一夜,侬智高遣人夜袭大营,纵火为患,庾大人不幸罹难,其遗体还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唐泽端皱眉道,“可你想想,庾襟不过一介文官,虽为监军,可在军中无法调遣一兵一卒。你若是侬智高,杀他何用?况且,若那传闻为真,能把个活人生生钉死在墙上,那一枪的力道,侬智高的人能不能使出我不知道,可狄大将军武艺超群,却是难他不倒。”
周平章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看着唐泽端,缓缓地道:“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唐泽端笑嘻嘻地道:“因为我琢磨着,这事说不准又得落你头上。”
“胡说,京师能人辈出……”
“可满朝臣子不是文臣便是武臣,其间关系盘根错节。唯有你这位江南东路刑狱大员,与各方关系无甚瓜葛,命你主审,再合适不过,”唐泽端笑得幸灾乐祸,“更何况,开膛刀一案后,谁人不知您周大人断案如神,依我看,不出三日,官家就会点到你……”
他们话还没说完,王德威就急吼吼跑进来道:“大人,大人诶,您快快换了官服吧,宫里来了传旨的公公。”
周平章与唐泽端对视一眼,唐泽端抚掌大笑,周平章却拉长了脸。
二
名扬天下的大将军狄青,周平章对他却并无多少好感。
原因无他,周平章乃科举出身,饱读史书,深知五代之取天下者皆以兵,而皇朝更迭也多由兵祸而来,所谓兵骄则逐将,帅强则叛上,手握重兵的将帅若割据一方,再遇上个软弱点的君王,真是想不造反都难。
狄青打仗是把好手,大宋上下皆传颂他如何骁勇善战,如何用兵如神。可他万不该官拜枢密使,进入了多数文官都挤不进去的枢密院,当了位极人臣的枢密使。
一个声誉极高,战功赫赫,得广大兵士拥护爱戴的大将军,还拥有了入阁掌国家机密,裁断国事要务的权力,这样的人,要是有不轨之心,就一定会酿成弥天大祸。
可即便狄青真的一味忠君报国,处在他那样巨大的声誉下,也有的是人上赶着想诱他逼他,迫他做点不那么忠君报国的事。
狄青就如一个隐而未发的祸端。
这就难怪此番御史中丞和左司谏要联手发难了,对他们来说,监军庾襟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用文官之死来发难。
周平章也是文臣,在他心底,他也觉着若能趁这个机会撤掉狄青的枢密使一职,防微杜渐,于江山社稷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但这个前提得是他与此案无关。
然而事与愿违,周平章便是躲在家里都会被仁宗皇帝惦记上。圣旨一下,他只好进宫面圣。果不其然,仁宗皇帝委他重任,着他立刻审理庾襟惨死一案。官家恩威并施地训诫他一通,大意是狄大将军对我朝很重要,朕不许任何人诬陷功臣;可皇天昭昭,若真有罪,我大宋律法也不是摆着那好看的。
那圣意到底要他怎么审?
周平章坐轿子离开宫门,越琢磨,越觉得烦闷。
“老爷,您今日已叹气过三回了。”王德威骑在马上提醒他。
“你不懂。”
“小的自然见识浅薄,可这圣旨您都接了,也不能退回去啊。”
“狄大将军乃是我大宋的大英雄,你就不怕他被大人我冤屈了?”
王德威笑嘻嘻道:“那大人更要好好审,别真冤屈了狄大将军。不过话说回来,任他来头再大,难不成能不遵王法,不敬官家?”
周平章一愣,笑骂道:“你看得倒明白。”
“小的乃粗人,懂得也不过是些直来直去的理儿。”王德威忽而道,“大人,前面有人拦路。”
“什么人?”
王德威皱眉道:“他娘的真晦气,竟是一队出殡的!”
周平章掀开轿帘一看,忽而冷声道:“不是出殡,这是人家捧着灵牌冲我们而来。”
“什么?”
王德威话音未落,却见白花花一片披麻戴孝之人冲上来将他们团团为主,哀嚎恸哭声顿时四起,招魂幡迎风飘荡,黄纸撒了漫天。当前捧着灵位的稚子及白发苍苍的老妪,只隐约见到灵牌上有庾字,未及细看,那夫人已领着众人跪倒在地,嘶声哭喊道:“我儿庾襟死得冤哇,青天大人要替我儿伸冤啊!”
王德威一跃下马,连同几个侍卫挡在轿子前,他欲拔刀威吓,哪知手刚握上刀柄,却听周平章喝道:“不得无礼,庾夫人乃有品阶的诰命,还不快快扶起。”
夫人却不理会王德威,直直朝周平章跪行几步,哭道:“周大人,老身听闻你断案最是公正,今我儿无辜丧命奸臣贼子之手,未及尽孝,未能尽忠,望周大人秉公执法,为我儿伸冤哇。”
她说完便要重重磕下头去,周平章脸色一沉,朝王德威使了眼色,王德威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死死扶住那老妇人,不让她真个磕头。
那夫人自己被王德威辖制住,立即回头喊道:“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快跪下求周大人为大老爷伸冤!”
庾家上下男女登时纷纷屈膝磕头,拦都拦不住,路过行人见有热闹,亦纷纷靠拢,很快便围个水泄不通。
周平章今日方知,以往所见的村妇撒泼不过小菜一碟,真正具有胁迫力的,却是有诰命的官夫人当街下跪。
案子还没审呢,哪来的冤不冤?可若任由诰命夫人当街这么一跪,便是不冤也得变成冤,他还审什么?
周平章当机立断,上前一步,拱手情真意切地道:“庾夫人,府上诸位,下官不过忝列提刑司,谨畏小心,为求不负皇恩而已,何德何能当得起诸位这一跪?周某惭愧,若诸位再不起来,便是疑心周某无法秉公执法,恪尽职守,周某可只得陪诸位长跪了。”
他作势要掀开下袍单膝跪下,王德威大叫一声“不可”,他松开夫人,立即冲上前扶住他,喊道:“大人!您可是朝廷命官,堂堂的刑辩大员,只跪天地尊亲,这位什么夫人如何当得起?来日让御史参您一本当众失仪事小,折了他们庾府众人的寿可事大……”
他满嘴胡吣,却让庾家众人越听脸上越不好看,那夫人被王德威这么一挤兑,只好无奈地道:“怎敢当大人一跪。”
王德威等的就是她这句,立即错步上去,手上使劲,用力将她扶起。夫人一起来,庾家人也纷纷起身。
周平章微微一笑,温言道:“夫人节哀顺变,适才本官进宫面圣,官家亦传口谕,断不令庾大人含冤九泉便是,只是案情尚晦暗未明,夫人且回府静候……”
夫人打断他道:“大人,老身这有伺候我儿之僮仆一人,我儿惨死当晚,他侥幸免死,却目睹了事发过程。可见天也不忍我儿蒙冤而死,来人,把庾九带上来。”
周平章微微一眯眼,却见人群中果然推搡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道:“小人庾九,叩见周大人。小人乃伺候老爷随军的仆佣,老爷惨死之时,小人便在一旁。”
周平章眉毛一动,冷冷问:“你为何不忠心护主,却目睹家主殒身而无所作为,还苟且偷生至今?”
那少年苍白着脸道:“非小人贪生怕死,实在当晚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小人便是想挡,也来不及……”
“怎么讲?”
“小的只见一道银光划过,我家老爷便被一枪穿胸而过。”
“胡说八道,据奏报,你家大人乃死于侬智高匪众夜袭大营,试问谁夜袭大营,还手持银枪这等引人注目的兵器?”
周平章话未说完,却听空中嗖的一声厉响,眼前银光一现,周平章本能退后几步,却听得一声惨呼,定睛一看,那僮仆被一杆银枪当胸穿过,一枪钉死在地上,血流如注。人却并不登时毙命,而是手脚连连抽搐,一张嘴,一股血喷涌而出。
现场顿时大乱,尖叫的,惊惧的,慌跑的,哭嚎的层出不穷。
王德威大怒,骂道:“哪个直娘贼,敢在爷爷眼皮底下作乱!”
周平章沉下脸道:“左前方二层。”
左前方一栋二层酒肆窗户大开。
王德威窜起追去,过不多时却无功而返,摇头道:“没有人。”
“不奇怪,这等酒肆窗棂四扇,两两相对,能有这力道掷枪,此时多半早已遁逃。”周平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还是善后要紧。”
他转头,却见那庾家人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其中尤以夫人脸色最差,她不仅面无人色,还浑身发抖,死死盯着那柄枪,连动都不能动,哪里还有适才的半分奸猾?
周平章怜她年纪大,大概平生首次见到如此惊骇的场面,有心安抚几句,却听她神情恍惚,喃喃地念道:“断魂枪,怎么会是断魂枪,怎么会是断魂枪……”
她喃喃低语,可却字字清晰落入周遭人耳中,阴冷凄凉,连头顶的日光,都似乎凝结,青天白日之下,却令人无端心生寒意。
就在此时,王德威忽然浑身戒备,刷的一下抽刀护在周平章身前。周平章看过去,只见白茫茫一片日光之下,一行四人缓步慢慢走来。当前一人身材魁梧,身上分明一身普通的褐色长袍,却被他穿得宛若金丝铠甲,杀气腾腾。他尚未走近,浑身气势便如泰山压顶,登时令那骚动人群渐次安静下来。
那人开口,语气平淡得宛若闲谈:“前面可是刑辩大人周平章?”
周平章禁不住微眯双目,道:“下官正是。”
“周大人之名,狄谋久仰。”他施施然走近,瞥了眼拔刀戒备的王德威,微微一笑,似乎看见不自量力的小儿一般。随后,他越过庾家众人,将瘫软在地的庾夫人视若无物,走到那被钉入地下的僮仆身前。
周平章一惊,忙阻止道:“狄大人,不可!”
狄青微笑道:“有何不可?”他手握上那柄银枪,漫不经心地一拔,瞬间将枪自僮仆身上整个抽出,银枪抽离胸口的瞬间,血喷如泉,那僮仆惨叫一声,终于毙命当下。
狄青满不在意地看向周平章,淡淡地道:“周大人,你瞧,只要狄某想,没什么不可。”
周平章看着他,目光渐冷。
“你可是想寻当街掷抢者?”
“那是自然。”
“无需找了,狄某便是。”狄青长枪在手,似笑非笑道,“狄某今日偶遇这等污蔑朝廷命官的刁奴,一时手痒,就替周大人料理了,还望周大人莫要见怪。”
周平章盯了他半日,方道:“若官家不见怪,律法不见怪,下官便也不见怪。”
三
事实证明,于京师闹市之中掷抢杀仆,即便干这件事的人是功勋卓著的狄大将军,官家也不会真的不见怪。
更何况御史中丞等文官岂会放过此次机会?朝中第二日,弹劾奏章如雪片纷飞,他们直斥狄青“性率暴鄙吝,偏諀不服”,有人放话道,官家放任这种人身居高位,出入枢府,简直给朝廷丢脸,令众大臣耻与为伍,又兼庾襟之死本就蹊跷,狄青杀却在此时当街杀了庾家僮仆,登时有杀人灭口之嫌。
御史们闹得大了,仁宗皇帝也将信将疑,当下罚其俸禄,停其职务,命其闭门读书以消戾气,又着周平章奉旨问话,速速将庾襟大人之死弄个明白。
周平章就在这种状况下,与狄青见了第二次面。
出乎他意料的是,狄青如此大名气,狄府看起来却朴实无华,东京官宦家中爱弄的那些个亭台楼阁一应皆无,一入门,便是一片以青石板铺就的大操练场。
府内无僮仆丫鬟,往来皆是军士,引他们进门的,却是一个十五六岁,满脸敌意,圆头圆脑的小兵。
王德威有心逗他说话,奈何小兵绷着脸一概不答,问得急了,他忽然憋出来一句:“你们就跟外头那帮诬陷大将军的坏官一般,我与你们有甚好说?”
王德威笑道:“我家大人可是奉皇命而来,你这话的意思,莫非官家也是来诬陷你家将军了?”
小兵涨红了脸,怒道:“我可没这么说!”
王德威还待继续逗他,却见一人自内负手而来,正是狄青,他温言道:“府内的小子们都撒野惯了,言行无状,让周大人见笑。”
周平章道:“无妨,此子天真灿漫,对狄大人更是一片忠心,下官感念还来不及,怎会见笑?”
狄青呵呵低笑,拱手见礼,将周平章引入内室,正要让座,周平章举手止住道:“狄大人,下官奉旨前来问话,冒犯之处,万望海涵。”
狄青正色道:“周大人职责所在,狄某明白。”
周平章颔首,沉下脸道:“狄青,征西军监军庾襟到底是怎么死的,还不如实讲来?”
“是,”狄青低头道,“三月初五夜,侬智高遣夜行军二百余人奔袭我军大营,趁巡夜将士换班之际,于右路潜入,欲放火烧我粮草,然我大营壁垒森严,防卫得当,又岂是他们可偷袭得手?巡夜将士迅速反扑,歼敌一半,余下众匪见势不妙,豁出性命战到储存粮草的库房附近,然匪兵并未识得库房何在,便欲一间间烧过去。就在此千钧一刻之际,住在库房边上的庾襟庾大人率几名僮仆,假意被擒,将众匪引去别处,待狄某率众兵士杀到之时,庾大人已惨死匪兵刀下,其遗体遗落火场之中,救都救不回……”
他说着说着神色黯然,抬头道:“狄某身为主帅,却令监军身陷敌中而救不得,是狄某无能,事后每每念及,狄某皆万分惭愧,无颜面对庾大人在天英灵。然狄某如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庾大人死得其所,一片丹心,日月可见,望周大人向朝廷禀明实情,莫要令庾大人身后英名还被谣言玷污。”
“可本官听说,庾大人乃是被银枪穿胸而死。”
“没有的事。”
“那日被狄大将军所杀的庾家僮仆,可不是这么说。”
狄青冷笑道:“区区一个卑奴之言,也能取信?”
周平章似笑非笑地问:“这么说,庾大人不是你下令杀的?”
狄青浑身一震,怒喝道:“大胆!”
“狄大人,下官只是奉旨问话。”
狄青忍了怒意道:“非我所杀。”
“本官曾听这样一则传闻,据说庾监军一到任上,便处处制肘于你,多次与你人前争执,从不卖你面子。更有甚者,他还命人斩杀你昔日的部下,只因为那个人利用职务倒卖了几斗军粮。”周平章盯着狄青,缓缓地道,“你亲自去求情,说那人是好男儿,庾大人当时回了你什么?大将军可敢告诉本官?”
狄青脸色不好,硬邦邦地答:“他回我,殿前传胪唱名的才叫好男儿,小小一个将校也配称好男儿三个字?”
“还真是不客气啊,后来庾大人还做了什么?哦对了,他是否当着你的面斩杀你的部下,毫无顾忌藐视你的权威。狄大人,你身为南征大将军,庾襟却敢这么对你,你难道心中不恨?”周平章笑了,轻声道,“不恨到想宰了他?”
狄青瞥向他,眼中的怒意慢慢消褪,笑意慢慢溢上来,他摇头道:“周大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善于诱供,险些令狄某怒极攻心,可惜你还是小瞧了狄某,我征战南北数十年,若杀人,何惧认?”
周平章微微一笑,道:“是下官唐突。奉旨问话大抵如此,叨扰狄大人了。”
狄青哈哈笑道:“客气,客气。”
“对了,狄大人,”周平章忽而问,“你日前掷抢那一下干脆利落,力道之大令人佩服,不知那一枪可有名号?比如叫,断魂枪?”
狄青瞳孔猛然一缩,随即又收放自如,笑呵呵道:“断魂枪?真好名号,多谢周大人赐名,狄某就却之不恭了。”
周平章一告辞,狄青便亲自送到二门,仍旧由适才那位圆头圆脑的小兵带着出来。周平章看了他半响,忽而问:“狄大人南征,你可曾随侍左右?”
小兵瞪了他一眼道:“那是自然,我家将军一应起居,皆是我料理的。”
“那你也认识庾襟庾大人了?”
小兵警惕地道:“是又怎样?”
“现下朝中多有大臣弹劾你家将军公报私仇,暗地里派人杀了庾大人,你怎么看?”
小兵诧异地瞪大眼,他以为周平章要套话,却没料到周平章如此直白,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呆了呆道:“我家将军光明磊落,要杀人何须暗地里动手?”
“也即是说,他完全有杀庾大人的可能,区别只在他怎么杀?”
小兵大惊,立即分辨:“你你你胡扯八道,将军与庾大人交情好着呢,庾大人身故后将军黯然了许久……”
周平章动动眉头,颇有兴趣地看着他。
小兵满脸通红,抿紧嘴唇,垂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四
周平章一回府,尚未除官服,就听外头通报开封府尹唐泽端又来了。
这回唐泽端一身常服,兴头十足跑进来,道:“老周,我知道你为庾襟一案焦头烂额,特特来帮你一把,快说说你怎个谢我。”
“帮我?”周平章笑吟吟地让了座,“我自己都全无头绪,你倒晓得从哪帮我?”
“前几日狄将军一怒冲冠,当街掷抢,这可是条好线索啊,”唐泽端兴冲冲道,“你想想,死者不过区区一名下等僮仆,为何狄青会恼羞成怒,拼着被圣上责怪也要当众发难?”
周平章斜睨了他一眼,问:“你说为何?”
唐泽端压低声音道:“自然是那僮仆会揭他的老底!我还打听到,那僮仆来不及说的话乃是,他亲眼目睹庾大人被狄青一枪掷死,随后被放火焚尸!”
周平章皱眉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唐泽端笑眯眯道:“就知道你要这么问,我可是有证人的。来,我替你引见一人,荀将军,快请上前。”
一人自唐泽端带来的随从中走出,抱拳道:“末将荀寂,见过周大人。”
周平章见这人二十来岁年纪,葛衣短袍,却器宇轩昂,身形矫健,显见是常年练武。
唐泽端在一旁补充道:“荀将军原为广西路钤辖,南征军中恰好掌管军旅屯戎之事,荀将军虽为武将,荀家却是诗书传家。”
周平章一听就明白了,这人恐怕也是朝廷安置在狄青军中盯着他的一员了。他朝荀寂颔首,微笑道:“荀将军无须多礼,唐大人乃我至交好友,他能带你来,本官便不与你客套,荀将军,庾大人身故当夜,是否真有匪众夜袭大营一事?”
“确是实情,”荀寂答道,“末将当夜忙着带兵杀敌,待赶至库房时已火势滚滚,不可收拾,不多会,便听闻庾大人殉难。”
“既是如此,为何你一口咬定,庾大人乃狄将军所杀?”
荀寂微微一笑道:“庾大人与大将军不虞,军中人人皆知,而庾大人遗骸虽被烧成灰,然最先赶赴起火现场的,却只有大将军领亲卫数人,那些亲卫个个嘴巴紧,唯有庾大人身边的僮仆却侥幸逃生,末将发现他后,隐瞒众人,派亲信护其一路上京,就是为了让他揭露真相。大将军虽一怒之下杀人灭口,然末将却留愿作证,那僮仆确曾对末将亲言,他目睹庾大人乃狄将军所杀。”
唐泽端递过来一份供词,道:“这便是荀将军的证词。”
周平章接过后草草看了两眼,漫不经心道:“荀将军高义,只是这样一来,恐怕你会被军中众将视为贪生怕死,出卖主帅的无耻之徒,大抵你的前程也要因此而大打折扣,荀将军莫非全不在意?”
唐泽端着急道:“喂,老周,你这么说可不对,你我皆是臣子,当以尽忠为第一要务……”
他话音未落,周平章便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看向那位荀寂将军。
唐泽端诧异地回头,却见荀寂紧皱眉头,脸上露出坚毅之色,随后,他一撩袍襟,跪下道:“周大人,末将作证,却并非为构陷大将军,乃是力证大将军清白!”
唐泽端惊跳起来,脱口骂道:“好你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来的时候咱们说好的可不是这样,人若果是狄青所杀,还哪来的清白……”
荀寂叩头便拜道:“唐大人,末将是小人,可末将也是军人,末将随狄大将军平北疆,定两广,亲眼目睹将军用兵如神,计谋多端,已为其谋略所折服,更兼大将军无惧生死,身先士卒,每有战事,大将军往往亲执五色旗作战,一马当先,捕斩匪众不计其数。狄大将军乃我大宋之神将,不可为庾襟这等小人之死而断送前程。况且,大将军杀庾襟,根本就是他死有余辜!”
周平章与唐泽端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诧异。
“庾襟该死,并非在于他以监军之职,对大将军行军布阵形成诸多制肘,而在于庾襟自己贪赃枉法,盗卖军粮!”
他自怀中取出一份布帛,双手呈上道:“此乃庾襟私用公钱,中饱私囊之罪证,望大人明察!”
周平章接过打开布帛,里头露出一本账册,荀寂道:“此乃库房账目,乃末将安插在库房的人小心翼翼记下,粮草乃行军第一大事,庾襟此等鬼祟伎俩,根本瞒不过大将军,可是庾襟那贼子却深得朝廷信任,朝中上至枢密使、下至诸御史,皆有与之私交甚笃之辈,若大将军直接将证据呈上,没准还会被反咬一口,引起朝廷的疑心。而借侬智高夜袭大营杀之,则神鬼不觉,便利之极。如今大将军虽私刑不妥,然情有可原,身为臣子,这件事却未做错。求大人上奏天听,我大将军杀此人,才是真正的为国为民。”
周平章笑着道:“荀将军放心,若你所说皆为实情,本官自会秉公处理。”
他三言两语安抚了荀寂,命人送其出府,回来却见唐泽端愣愣出神。周平章咳嗽一声,唐泽端回过头来,周平章看向他,忽而一笑,道:“唐兄,我有一事不明,适才你骂荀寂不照说好的来,敢问你们说好了什么?”
唐泽端面露尴尬,骂道:“有什么说好的,我被那卑鄙小人骗了,也不知暗地里拿了狄青什么好处……”
周平章叹气道:“唐兄啊,你怎的还不明白?外人看来,是不知你拿了御史中丞什么好处啊。”
“我哪有什么好处?我是一片丹心!”
周平章摇头道:“从你跑进我府上,告诉我庾襟一案那日,我便知道你是被人拿去当枪使。你也不想想,若非我与你交情甚笃,若非你为人冲动偏信,他们又怎会把主意打你头上?唐兄,你听我一句劝,朝堂上文臣武将之间那笔烂账,哪里是你能搅和明白的?”
唐泽端涨红了脸,强辩道:“可那狄青不过打了几次胜仗,其人未著大功,蒙恩超擢就入枢密使,这是坏祖宗规矩,若哪天他生了祸心,振臂高呼,南北数路军登时就会回应,京畿防务能防得住他?我搀和这件事,也是想防范于未然……”
“你也知道是未然,未然未然,就有可能是捕风捉影,搞不好就是构陷忠良,狄青在百姓心中有如神祇,万一构陷不成呢?”周平章怒道,“更何况,你只知狄青是武人,可你近距离观察过他没有?他衣着简朴,毫无架子,连对一个府内小兵都会出言袒护,足见其爱兵如子;他任枢密副使那几年,挑衅他给他使绊子的文官难道会少?可你听过他与谁翻脸起隙?足见他谨畏小心。但这么谨慎的人,却会当街掷枪杀人,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还有,狄青虽也使枪,其枪却无名号,军中笼统称为狄家枪法,可那日庾老妇人一见到刺死人的银枪,脱口而出的却是‘断魂枪’三个字。”周平章道,“唐兄,你可听闻我朝有何将领使枪名为断魂?”
唐泽端摇了摇头。
周平章缓缓地道:“那僮仆早已归庾府,自然也将杀人者乃狄将军一说告知了夫人,夫人生怕狄青位高权重,我营私舞弊,无法替她儿子伸冤,故当众给本官来了一出拦轿喊冤的下马威。可自那僮仆被银枪掷死后,夫人便失魂落魄,哪怕见到狄将军这个所谓仇人,也没扑上去理论。”
王德威奉茶进来,听到这里便插嘴道:“大人,小的瞧那老太太的脸色跟撞见鬼似的,似认得那柄银枪。”
周平章轻声道:“她不仅认得,且认定是那柄枪的主人杀了自己儿子,而且她心里清楚,拿枪的人绝不是狄青。”
唐泽端好奇问:“不就一柄银枪,狄青十八般武艺皆通,耍个枪又有何难?”
周平章微微一笑道:“是啊,我们狄大将军大概也这么想,所以他索性就站出来认了。可惜认得太快,反而欲盖弥彰。唐兄,开封你比我熟,倒要劳烦你查一查这断魂枪的来历了。”
唐泽端叹了口气道:“可查清楚了,不就让狄青溜了么?”
周平章正色道:“狄青若真个包藏祸心,我大宋文韬武略人才济济,未必就怕了他。可若他本就是一介忠良呢?”
唐泽端一愣。
周平章看着他,缓缓地道:“若他本就是一介忠良,单凭西北疆域动荡不断,广南尚存余孽匪寇,我大宋,就需一个不世将才狄大将军。”
五
这一日,唐泽端带来了消息。
“我命人查访京中各处,皆无人听过断魂枪。还有那个庾家,我本以为他们三代居京,总能挖出点秘辛,哪知道俱是些嫁娶姻亲之类不关痛痒的旧闻。”唐泽端满脸倦意,“庾家书香门第,三代中皆有子弟走科举出仕这条路,别说武将,便是江湖游侠,这等人家也自持清高,不可能结交。”
“可那夫人却分明认得断魂枪。”周平章沉吟了片刻,问,“你适才提到道婚丧嫁娶等旧闻,在夫人那一辈,可有新奇掌故?”
唐泽端皱眉想了想,说:“没什么啊,庾家结亲倒是不爱攀附权贵,可他们却对结亲对象的人品学识要求很高。庾家不论男女个个读书,娶的新妇也要讲求有些文采的。旁的不说,就说那一日当街给你难堪的庾夫人,当年可是驰名京师的才女,填得一手好绝句,又生得好相貌。当年赏梅诗会上偶遇庾老爷,两人一见钟情,成就一段佳话……”
周平章皱眉问:“等等,她既然是驰名京师的才女,又是大家闺秀,说亲不是什么难事,怎么会来一出梅园诗会定终身?又不是话本。”
唐泽端愣了愣,道:“难道不能是老天给的机缘?”
“我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娘子,议亲还需靠什么机缘?”周平章瞥了他一眼,道,“再查,其中必有缘故。”
三日后,周平章点齐人马,上庾府传庾夫人问话。
庾襟身故,庾夫人自从在街上被惊吓到后,回来便卧床不起,一踏入庾府,一股冷情寂寥之气便扑面而来。
周平章乃奉旨查案,他上庾府,只要夫人还有一口气,就得出来好生回话。
周平章等了好一会,才看到庾夫人被两个侍女扶着走入大堂,气喘吁吁,脸上虽傅了粉,却苍老了不只十岁,与日前当街领着众人闹事的模样相差甚远。
周平章怜她年老体弱,便请她坐下回话,口气和缓地问:“庾夫人,请问伺候庾大人的僮仆千里迢迢奔回府内所为何来?”
“为告知我儿惨事的真相。”
“他怎么说?”
“说见到我儿被人一枪当胸钉死。”
“他可看清那人是谁?”
夫人面无表情,垂眸道:“狄大将军。”
周平章笑了笑,问:“你倒是深信不疑,连那僮仆临危关头不忠心护主,却自己躲至一旁都不追究,便忙着带他上街拦本官的轿子?”
夫人木然道:“狄大将军权势滔天,老身一府妇孺,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么?这么说,夫人也觉着,当日钉死那僮仆的银枪,同样是狄大将军所掷?”
“不是老身觉着,是狄大人自己已然认了。”夫人道,“敢作敢当,便还不失大丈夫本色。”
“可现在麻烦的是,虽然狄大将军只肯认杀了那僮仆,却不肯认杀了庾大人,他坚称庾大人乃为国捐躯。”
夫人颤巍巍地道:“那是他巧言令色,以势压人!”
“可本官怎么觉着,庾大人为国捐躯而死,听起来,可比他死在大将军之手要好听许多?”周平章微笑道,“夫人,你细想想。”
夫人瞪起一双眼,怒道:“周大人,你什么意思?”
周平章叹了口气,道:“本官怜你年岁已高,又遭逢巨变,少不得担风险给你透个气。庾襟大人生前贪赃枉法,目无军纪,死得一点不冤。此刻所有罪证已呈交朝廷,相信不日既有圣旨下来,届时别说问罪狄大将军了,只怕朝廷还要奖赏他大义锄奸,而贵府上下亦活罪难逃,庾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子弟后代要再想入仕,难了。”
夫人脸色一变,惊骇地盯着周平章,颤抖问:“不,这不可能,怎会如此,我儿一生清白为官,这是冤枉的,一定是冤枉……”
“人证物证俱在,怎会冤枉?”周平章叹息道,“庾襟生前在军中多次与狄大将军发生龃龉冲撞,委实太过不将他放在眼里,积怨之下,狄大将军岂会放过他……”
“不是,我儿与狄青分明私交甚笃,往来家书对他亦多赞誉之词,那些冲撞,旁人以为是龃龉,他二人却是因交情深厚无所顾忌……”
夫人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惨白着脸瞪着周平章。
周平章轻轻一笑,问:“你既知道实情,为何还要攀诬狄将军?”
夫人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本官替你答了吧,只因你不顺势推狄青出来了事,断魂枪这桩陈年旧事就迟早要被本官顺藤摸瓜翻出来,原本藏在地底下的秘事大白天下,到那时,庾府的百年声誉才真叫付诸东流。”
夫人如遭重击,身子一歪,瘫倒在椅子上。
周平章居高临下,冷笑道:“你不想翻旧事,可旧事却放不过你,当日街上断魂枪一现,便已是索命信号。可笑你痴愚老妪,竟还想瞒天过海,拿自己儿子的死来攀诬当朝大将军,给自己遮丑,你这样罔顾国法良知,他日黄泉之下,也不知庾大人愿不愿见您了。”
“本官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断魂枪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浑身颤栗,忽而惨淡一笑,嘶声道:“断魂枪?老身不知大人说的什么……”
她声音见低,身子一动,却突然发力朝一旁的廊柱拼命撞去。
可她毕竟老迈,动作稍有迟缓,侍立一旁的王德威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揪住其后领,硬生生将她拖了回来。
他厌恶这老妪当众胁迫自家大人,这会也不客气,随手一转一抛,便把老妇人丢得离柱子远远的。
庾家侍女惊呼尖叫,想冲上来,周平章带来的兵士立即将她们围住拖开。
周平章慢里斯条走向庾夫人,却见她闭目待死,不禁冷笑一声道:“叫夫人失望,本官自审案以来,疑犯以死相挟的少说也遇过数十件,若审问之人想死便死,本官的提刑司干脆关张罢了。”
“适才问到哪?对了,断魂枪。夫人有些旧事记不得,本官少不得要提醒一二。想当年您与庾老爷男才女貌,珠联璧合,梅园诗会以诗定情,至今仍传为佳话。惜乎本官生就不好风雅,听这等旧事只奇怪那小娘子既又美且有才,怎会无人登门求娶,终身大事竟要靠写诗才定。于是便着人打听了一番,幸得此佳话流传甚广,知道的人不少,尤其是京中官宦人家里头上了年纪的夫人们。”
“多方打听之下,本官却知晓了另一个不那么好听的故事。原来,您在豆蔻之年即已由家中长辈做主,定下一门亲。只是那门亲却不是什么好亲,那户人家不过武人出身,粗鄙自不待言。幸得该户人家不知为何遭了灭顶之灾,夫人才得以退亲改入庾家,与老爷双宿双飞,成就佳话。”
庾夫人浑身发抖,却还是抿紧双唇。
周平章叹了口气道:“您怎么还不明白?便是你今日不说,断魂枪的主人也不会放过你。他不愿你死,要你活着,活着看你看重的一切分崩离析。”
“说吧,断魂枪到底何人所有。”
夫人目光呆滞,过了许久,愣愣地流下泪来,哑声道:“断魂枪,源自鲁地郭氏……”
六
唐泽端查不到断魂枪的名号,乃是因为他找错了方向。
他只管往军中将士,朝中武臣那寻,便是翻到先皇宗卷,也找不出来。
然而这个名号若放在绿林,却记得的人不少。
“鲁地有豪强郭姓,尚舞枪,好游侠,当地匪患成灾,提刑司剿匪无力,其先祖郭启便凭一人一枪,挑遍绿林诸寨,取人头五十二颗,挂枪杆上示众,保一方太平,人送断魂枪为号。”唐泽端皱眉道,“后举家迁往京畿,就渐次不闻了,但我查了一下,郭启凭断魂枪名扬鲁地之时,庾夫人家先祖正好在那任知州。”
周平章端详着手中的银枪头,淡淡地道:“两家定亲,想必从这结了缘由。”
“可惜郭家招了灭门之祸。”唐泽端叹了口气,问,“你端详这东西许久,可瞧出花来?”
“这枪头比之寻常枪头大了不少,且两段皆带倒钩,若真用来杀敌可是利器。可你瞧这个分明做工敷衍,粗制滥造,工艺极差,边上连锋刃都不开,若非掷抢者力道极大,控拿来伤人都不易。”
唐泽端急忙道:“狄青一身真功夫,便是摘花飞叶也不在话下……”
周平章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胡扯什么?狄大将军贵为枢密使,要什么样的武器不得?习武之人最是爱惜手中的兵刃,以狄青之严谨,怎容这种做工的枪头出现在自己眼皮底下?”
“所以这个断魂枪乃仓促所制,非狄府所有。而打造这种枪头的人,如果不是缺钱,就是缺时间……”
唐泽端有些不甘地道:“那真跟狄府无关了?”
周平章道:“也未尽然。”
“怎么说?”
周平章笑而不语,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却见王德威急急从外头冲入,跑到他跟前,来不及行礼,却先附耳嘀咕了一阵。
周平章笑了起来,起身道:“唐兄,点齐人马,咱们出去抓捕凶犯。”
唐泽端来了精神,问:“好哇,去哪抓?”
“这就要你带路了。”
狄青府后连着一片民居,赁租其内的多为狄家军兵士,或京中低等武官。一眼望去,家家门庭肃穆简朴,颇有狄青府的风格。
衢巷尽头有一户人家,周平章朝王德威点头示意,王德威立即率众人将屋子前后团团围住。就在唐泽端欲命人撞门之时,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青年人一身布衣,英武非凡,正是那日见过一面的荀寂。
荀寂似乎没瞧见这箭弩拔张的场面,闲庭信步一般走来,笑道:“周大人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
周平章微微一眯眼,随即也笑道:“荀将军,得罪了。本官奉旨查案,需问你几句话。”
荀寂笑道:“只是问几句话何须点齐人马?倒让末将诚惶诚恐。”
“谁让荀将军武艺非凡,又胆大包天?京畿重地尚能掷抢杀人又全身而退;大军当中还能杀朝廷命官嫁祸狄大将军,本官不得不防。”
他话音一落,荀寂却不以为意,道:“周大人说的什么,末将一概不懂,末将只知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至于其他事,可不是周大人说末将做了,末将就只能认的。”
就在此时,王德威却掏出一物,丢到荀寂脚下,只听哐当声响,滚出一个一色无差的银色枪头。
荀寂登时沉下脸。
周平章看着他,淡淡道:“京中铁匠行当向来精益求精,若打制未见过的兵刃,必事后画下模样,以防他日再造失了规格。这枪头形制罕见,是以本官派人一问询,那铁匠便有印象,他还怕自己说不清楚,又打出一个成品来。荀将军,你瞧这枪头可古怪?可与江湖中传闻的郭氏断魂枪相近?”
荀寂沉默了,弯腰捡起那个枪头,久久摩挲,忽而叹息道:“形似而已,我郭氏断魂枪比这赝品不知要好上多少。可惜,一场祸乱,连传家的宝贝都不知丢哪去了。”
他抬起头,平静地道:“若非如此,我早拿庾家嫡系的人头来血祭断魂枪。哪容得他们苟延残喘到现在?”
周平章皱眉道:“庾家?当年之事,难不成庾老爷也有份参与?”
“全是那老王八蛋一手筹划。”荀寂狰狞道,“他为了娶自己心爱的小娘子,不惜设计陷害与小娘子定亲的男子。先叔父自己愚钝,中了他的毒计,含恨而亡,怨不得旁人。可庾家那对狗男女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却毒辣狠戾,蛇蝎心肠。他们怕我郭家断魂枪之名,先下手为强,以莫须有之罪将我先祖先父投入大牢,判流迁三千里后,又买通押解官私用毒刑,折磨得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到后来,又以犯人作乱为由,将他们乱刀砍死。先祖母得知消息后一病呜呼,他们还不罢休,生怕断魂枪传人长大后报仇,索性命人假扮盗贼,焚火烧屋,生生烧死我娘亲……”
荀寂剧烈喘息,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他昂首看向周平章,笑了一笑,道:“周大人,末将对你向来敬佩,可惜您忙活了这许多日,却终究做了无用功。”
“您以什么罪名抓我呢?我确实想宰了姓庾的一家,可我终究来不及下手,我是当街掷死僮仆,可狄大将军已顶下此罪名,难不成你要指他做伪?我这么辛苦才引得您过来,借你之手将这桩秘辛公诸天下,不出数日,定会传遍京师,到那时,就算你押我下大狱,可上有官家以孝治国,下有孝子报父仇不问刑的旧例,您能拿什么给我定罪?”
荀寂目露疯狂,大声道:“庾府龌龊公诸于世,它完了跟没完,又有何区别?死从来就不是最痛苦的,痛苦的,从来都是挣扎求生的人。”
他哈哈大笑,周平章厉声道:“放肆,只凭庾襟大人之死一条,本官就拿得你。来人,拿下!”
众兵士提刀欲上,荀寂嘴角擒笑,似乎毫不在意。
“住手。”
这一声太过威严,众人都纷纷安静下来,只见狄青带着几个人,负手不知站立了多久,他沉声道:“周大人,借一步说话。”
周平章想了想,终究还是跟着他走出校场。
狄青带着他走入一处院落,种植满是松柏,树影森森,风吹沙沙。
他抬头看天,忽而问:“周大人,你说说,为何人人以为是我杀了庾襟?”
周平章坦言道:“因为人是你杀的话,要扳倒你比较简单。”
狄青苦笑一下,问:“你也这么希望?”
“是,但我之所愿,在真相面前无足挂齿。”
“周大人果然秉公执法。可惜,似你这般之人还是太少。”狄青苦笑了一下,道,“人人以为文臣与武将,督军与统帅,需处处针锋相对,斗个你死我活才是常理,可我与庾兄却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广南征战,若没有他这个督军奋力支持,荡平侬智高不过奢谈。”
周平章问:“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狄青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荀寂之前,是否给过你一本私账,骂庾襟贪赃枉法,倒卖军粮?”
“是。”周平章道,“我着人查过,那本帐非伪造。”
“然而庾兄这么做,却并非为中饱私囊。”狄青叹息道,“我大军开拔,处处要钱,而朝廷款项却被层层盘剥,庾兄无法,只得从军资入手,拆东墙补西墙,挪下月补上月,如此缝缝补补,精打细算,才维持我征南军荡平叛匪。”
“可这等事,若是上报,却无疑扫了朝廷的面子,令圣心不悦,更重要的是,盘剥乃各层官吏,朝廷能处置一两个,却不能处置一大批。军情吃紧,战况为要,是以我们一路忍了下来。却不曾想,倒让一心寻仇的荀寂找到蛛丝马迹。”
周平章吃惊地看着他。
狄青苦笑道:“庾兄逝世当晚,原本是有机会从叛匪手中逃生,叛匪以他性命相要挟,要他指出库房所在。可他临危不惧,骂贼而亡,因为在他心里,始终将军需职责,瞧得比性命还重。庾襟当夜也曾想趁乱投掷断魂枪取了他的性命,然而事到临头,却终究心生钦佩,枪投得歪了,没入旁边的匪人胸口。”
“那僮仆……”
“混乱之中,他自顾逃命还来不及,哪顾得上看清。”
周平章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荀寂的行为前后矛盾。他改名换姓,忍辱负重想取仇家性命,最后却发现仇家后人不惧个人生死,骂贼而亡,着实令人钦佩。若我是荀寂,心中定会懊恼愤怒,难以言状,他救了那僮仆,教他污蔑大将军,以便牵扯出账本一事,污了庾襟一世清名。可与此同时,他又生怕那僮仆真个害了大将军,这便又有后来杀人灭口,告发庾襟等事。”
狄青叹息道:“他于军中数度想对庾兄下手,皆被我瞧出端倪,恐怕心中对我也有恨意。”
“既然如此,您为何要替他认下那桩罪呢?”
狄青低头,过了半响道:“我当年征战西北时,荀寂便投入我军中。几年下来,当初一众旧部已死了十有八九。荀寂战功赫赫,一身本事,是好男儿。这样的人,要死也要马革裹尸,血溅沙场,断魂枪后人,不该毁在这等事上。”
周平章想回他一句国法无情,却发现话梗在喉咙。
狄青笑看远方,悠然道:“况且,正如荀寂适才所说,庾襟非他所杀,僮仆亦非他所杀,从头到尾,他所做的,不过告诉你郭家冤案而已,难不成周大人要以此为罪名,将他抓捕归案?”
周平章抿紧嘴唇,沉默了会,终于拱手道:“既无人犯可抓,下官告辞。”
“周大人慢走。”
周平章回过头,沉下脸,郑重道:“狄大将军,请转告荀将军,须知山高水长,风水流转,若他再有什么动作,您能容,周某不会容。”
狄青愣了愣,随即抱拳正色道:“我定转告,周大人,多谢。”
周平章没有回他这句,而是转身,大踏步走出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