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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新婚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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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我不懂。”探青皱起秀致的眉,“乌家日行节省,哪里来许多钱做钱袋子?”
乌宁德苦笑:“我们的钱说到底都是先帝的钱,自然日行节省,不敢多用。只是我没想到,先帝这样狠,新帝也不愧是他的亲儿子,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真是到家了。打倒乌家,肥的是皇上的腰包,还得了铲除奸佞的美名,为新皇树威。呵呵……先帝算盘真是打得好极了。我和他之间的情意……我和他之间的情意……”
探青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绝望癫狂的模样。
她默然垂首。一席话听下来,她已是心惊胆战,不敢多言。
乌宁德长长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进了这里,没有再出去的道理了。新帝已经对乌家吐出来的东西满意了,不然也不会饶乌家。只是君烨,叫他远远离开,改名易姓,再不提旧事,只当他死了,便罢了。至于乌家剩余的家眷,回原来的庄上生活吧。虽不如从前,但也算衣食无忧,人生如此,也不错了。你大哥姨娘腹中那个孩子……再不要求功名了,以后乌家有人,也再不要求功名了。”
探青听得愈发阴沉,心里像横梗了一把刺刀,什么叫做没有再出去的道理、什么叫做只当他死了、什么叫做再不要求功名了?
她忙关切地顺他的气,垂眸道:“爹,那副《村居图》背后究竟有什么秘密,你且先告诉了我,我才好把这些事情一一理顺。”
乌宁德却仰天大笑三声,探青惊讶之余,他笑完却猛地背过身去,“噗地”一声喷射出一大口鲜血,足足溅了半墙。
探青捂嘴坐倒,惊惧之极。
他转过身来,又是一笑,血水自嘴角倾泄:“儿啊,好好活。”
怀溯听得响动,已到了门外,见得如此情景,忙拉了探青离开数步之余,探青却甩脱他的手,前走两步,腿软地跪了下来:“爹!您……”
乌宁德微微张嘴,木然的眼眸一动,看向了怀溯,他的鲜血仍不断外溢:“你……我只有一句话,我要你一定要帮怀溯,一定要帮他,找到那个地方……让他知道那些秘密……”
血流过多,卡得他再说不来话了,探青连跪带爬到他身边,却看到他的瞳仁已经慢慢涣散,嘴却仍有开合的动作。
她附身过去听,只听到父亲气若游丝地说:“阿行,阿行,阿行……”
“爹!阿行是谁?是害你的人吗?爹!爹!”
一滴浊泪自他面颊滑落,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怀溯深深地望着乌宁德的脸庞,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让他微微打了个冷颤。
她抱住父亲,而后猛地回头,红着眼睛道:“为什么不放过他?!”
怀溯喉结一动,话在嘴边又转了一圈,冷笑道:“你以为我带你来是做什么,我带你来难道是想要你看他死么?他死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探青一愣,转过头,手掌拂过,乌宁德终于合上了双眼。
这时候,她听到他略含怜悯的声音:“你我都清楚,你父亲的死,对他自己最有好处。”
她从他宽大的囚服间看下去,里面皮肉绽开处处,新伤旧伤纵横,有的新伤便开在没有愈合的旧伤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高高的小窗透出的光照着她颤抖的、瘦弱的身子,怀溯微微别开目光不忍看,却忍不住又看向她。
他下意识讨厌这种感觉,她不是很坚强吗?明天她又会笑着瞪着他的,明天她见到不平事还是会伸出手去阻拦的,明天她……他发现自己很该死,一个本该没有感情的帝国利刃,却偏偏去以心感应一个身在局中的棋子。
“我父亲的死,我能问谁讨债呢?”
“你不该探索这个问题。一路追究下来,最终痛苦的是你自己。”
“那我应该怎么做?我一定要知道我父亲的死的真相,我一定要找到失踪的哥哥,我一定要守护好乌家。”
一介女子,命如草木。
她的眼睛却很倔强。
怀溯拢袖安眉:“你如今,只能依附我。因为只有我,可以帮你办到这一切。”
她低着头,眉目不辨喜怒:“多谢你。为你解决你需要我解决的问题之后,我会自己离开,或者自绝身亡,绝不会叫你为难。”
“少在我面前提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你以为我做这一切是全然不算收益的吗,”怀溯背过身子,显出他的身形更消瘦颀长,“你要随时做好为我所用的准备,并且一旦想好,最好永不更改。”
怀溯纵使已待她算得极致温和,这一刻她也刻骨地明白,再如何他也是权倾天下的权阉怀溯,一句话定人生死,一拂手翻云覆雨。他和她之间,永远有一条无形的天堑存在。
“你最好永远是乌探青。你原来的样子就很好,已经有了一堆贤良淑德、心如槁木的女子,我不希望这样的人出现在我身边。”
探青茫然道:“嗯?”
怀溯仿佛会读心术,挑眉道:“不用当我喜欢你。谁让先皇非要安排我娶你,我也就只好把你带在身边好好调查了。”
“至于你爹,”怀溯叹了口气道,“虽只能秘不发丧,但我会找机会让人厚葬他的。”
不过几月,乌家便历经了人世几十年的巨变。
因着情况特殊,父亲和大哥的死并没有大办丧事。
乌家剩余的人却是暂时高兴的。
明日三姑娘出嫁,嫁给的是身处权力巅峰的人,即使他没有了一些事物,却仍然是个有权有势的人,也就意味着,乌家也算再有了个暂时的依靠。
“三姑娘,明日你就要出嫁了,还操劳这些事做什么,好好歇一会吧。”颂竹将她按在椅子上安坐,笑道,“你呀,忙着忙着,也要为人妻子了,小时候我见三姑娘的时候,三姑娘还小小的一团呢。”
探青搁下手头的活计同她打趣:“是呀,我瞧着你也二十了,这一年得配出去了。”
颂竹绯红了脸:“三姑娘说什么话,我几年前就说过了,我爹妈早亡,孑然一身的,趁着你器重,我是要嫁自己喜欢的人的!”
探青摇摇头,叹气笑道:“我早就知道了,颂竹是有想法有心意的姑娘。”
颂竹点头,以为就此揭过,探青却又说:“不过我看,你喜欢的人,不是已经出现了吗?”
她一愣:“三姑娘说什么浑话呢!”
探青笑道:“你且看门外那郎君,不正是你喜欢的人?”
乌君燃自此时半边身子跨进门槛,听了这话,跨也不是,不跨也不是,一时有些窘迫。
颂竹见他,颜面自是又红了三分:“你快进来呀,傻愣愣的!三姑娘还乱打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听她说些瞎话做什么!”
探青但笑不语。
颂竹这丫头别扭,君燃这小子闷葫芦,都得她点破才好啊。不过照两人发展,应该快了。二人都是秉性忠良、长存慈悲的人,若是能成,必是佳偶一对。
不像她,姻缘坎坷。
从前许愿两心相许,后来得了。
而今只盼相安无事,却不知结果。
乌君燃进了门,躬身行礼才道事情:“我是来给姑娘带消息的。”
颂竹会意,关上了门户,君燃才娓娓道来:“魏家公子前日回来了,只是丢了半条命,今日能走动了,闹着要出门,料想是要来见姑娘,但被魏家拦下了。”
探青忙道:“那我二哥呢?”
“姑娘莫急,魏家公子托人带了信来,说二公子和他走失,目前,生死未卜。但他平素聪明,定然会有惊无险的。”
生死未卜四个字,说出来轻描淡写,然则套在自己关切的人身上,则是让人如坠冰窖。
颂竹担忧道:“姑娘……”
探青无奈笑笑:“我有此预料。二哥他们离家这么久,送去的信是没有回的。多半出事了……咱们首要的,是要管活人生死才是。宋姨娘的胎养的怎么样了?”
颂竹答道:“大夫说一切都好,只待一二月,便该临盆了。”
探青闭了闭眼:“那就好,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多照看宋姨娘。她为人耿直,难免不和大嫂起冲撞。”
乌君燃试探性地问:“那,魏公子……”
她默了一默:“告诉他的人,让他安心养伤。从前的一切事,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从前他爱肆意行事,荒唐惯了,从今以后,便都改了吧。”
怀溯和探青的亲事闹得极盛大,她也曾传信给他,要他不必如此张扬,怀溯却回她:“此为圣意。”
探青读罢,翻了个白眼,怀溯是说:你以为我想娶你吗,我也不想这么张扬,我也是被迫的。
不过冷静下来,她又解读出了不同的东西。
他们的婚诏是先帝下的,他们的婚礼是今上默许。可她明明是罪臣之女。《村居图》中有秘密,足以让这一切发生,而她的父亲显然参与其中。可是乌宁德只没头没脑告诉她,帮助怀溯。
难道怀溯是博弈的一方吗?那和他做对手的……不就是当今皇帝?她闭上眼,打了个冷颤。
二哥所说的败则累及家族哪儿抵得上这个猜想。
不过她不怕。所有的事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所谓舍得一身剐……
想起这样的事情,她竟然还有些兴奋,这实在不像个女子了。
探青暗暗自嘲道,该不是奇侠传看多了,生了些胆气就想逆天而行了。
颂竹送走她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小心,探青不甚走心地听了半耳朵,而后探青的奶母甘氏小心塞给她一本册子,要她拿好。探青凝眸一看,不觉面红耳赤:“你这嬷嬷,老不羞!”颂竹一看,也说不出话来,只红了脸来,微微别开视线。
甘氏压着声音道:“姑娘出嫁便是大姑娘了,这些原该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听得外厢催促之声,探青胡乱把册子塞到袖中。
她原以为……太监不能人事,原是不需要这些的。
坐入花轿中,她胡乱翻了几页,才发现这是甘氏专为她买的,这里的男人都是有缺憾的男人,里面各种手段不堪入目,男女情状也让人不知眼睛往哪儿落。
不应该吧,怀溯这样冷若雕塑的太监,难道也会……也要……也能?心乱如麻之际,她将册子塞回原位。
她开始对自己催眠:他还有求于她,他并不喜欢她,他是个冷酷无情飞在天上不沾地的妖魔……
探青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要做他妻子的准备。
轿帘一掀,她已由人牵引着下了花轿,紧接着她的手被另一双男人的手握过去。
他的手修长瘦削,实在不是一双摸着舒服的手。
怀溯感觉到她的不情愿,不由将她的手抓的深了、紧了一些。
她触到他手心,竟然有一道硬实又霸道的疤。
人声不绝中,她的声音细微如蚊:“好疼。”
只听那人闷声笑了一声:“不疼,你一摸就不疼。”
探青一愣,已被牵着进了堂中,听得指引按规矩行礼。
盖头之下,她只看到自己的脚尖。她想,方才那人是怀溯吗?莫不是接错了亲?可是那声音她化成灰也识得,不是怀溯又是谁?他怎么那么高兴,难道他真的要对她做那样的事,而且那让他觉得快意轻松、扬眉吐气?
“一拜高堂!”
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二拜天地!”
想到他喜笑颜开、眼睛晶亮的模样,她轻轻朝他的方向挪了挪,脑子里出现了想要逗他一逗的想法。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躬身,探青恶狠狠压着声气道:“夫君,你可真是一纸画三鼻——不要脸。”
探青看不到的地方,怀溯早已笑得挑了眉毛,也不知是为了她说的滑稽话还是为了她叫他的一声“夫君”。
她话出口,便觉得浑身不爽利,这也不对,那也不是。自己怎么和他亲昵到如此地步了?
正在此时,一小厮来报:“大人,门外有个蒙面的狂徒,朝这边闯进来了!”
在场诸人皆忪楞,怀溯神色一变,直起身来:“一个?”
“是。”
怀溯冷道:“一群饭桶!连个刁民也对付不了。”
来的客人大多是怀溯的下属和好友,听得此话纷纷劝慰:“不管他,再多叫几个人去解决了便是。”
于是婚礼继续,她被送入洞房之中,被围着说了好些吉祥话。探青心知必是魏行晚闯来了,一切完成后,探青叫住了最后一个关门要走的婆子:“老娘,请问前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婆子见她有礼,笑道:“夫人尽管放心,提督大人一月碰到这样的事没有十桩也有百件,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人。”
婆子要走,探青又叫住她:“那……怀溯会怎么处置这些人?”
婆子原以为她担心怀溯,没料到她有此一问,但还是老老实实说了:“若情节严重的便就地正法,若像往常是些莫名讨骂的文人,也就打几板子轰开便是了。”
探青心中虽急却无可奈何,按照礼数,她现在应该乖乖端坐,等待怀溯来挑开她的盖头的。可她犹豫再三,还是自己揭开了盖头,行至窗户处细听声响,却见满院寂静,连一个丫鬟婆妇也没有。
此时正时夜色初降,朦胧窗外,一个黑影近了,她心头一凛,忙坐回去盖好盖头。
门开的很突然,来人像是气力不足,步伐凌乱,不成章法。
她抢先掀开了盖头,果见眼前这蒙面的男子,露出的是那双熟悉的眼睛。
带有少年戾气、野心欲望的一双斜飞丹凤眼。
“三妹妹,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