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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凤止阿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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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阿姐,你在想什么?”
阿冲缩了缩身子,向我倚来。
我勾了勾嘴角,“没事。”我怎能将之前见过坚贼的事告诉他呢?
车子忽然停下,车帘被人掀起,苻坚探头看了我们一眼,又退了回去。不久,便有人送来狐裘,“陛下请您过去。”
来人十分客气,阿冲看了看我,“只叫我阿姐过去么?”
那人眉头一蹙,我暗地里揪了揪阿冲的袖子,接过狐裘将它披在阿冲身上,“我没事。”撇过头去,又道:“麻烦了。”
“不敢。”那人连声说罢,便将我扶下马车。
许久不沾地,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姑娘没事吧?”
那人看了看我,我摇了摇头,跟上了他的步伐。那人掀开玄色帘布,将我送进便退下来。车厢内,苻坚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狐裘倚在一旁,正翻阅着书籍,见我到来,只指了指自己对面让我坐下,便不再理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书籍已翻腻,他目光瞥来,我便更觉尴尬。
“玉佩可还在你身边?”
“自然尚在。”
“我与胞弟如今已为陛下刀下鱼肉,陛下若要取回,我自无力挽留,况且这本就是陛下之物,只是”我顿了顿,按着腰间锦囊,道:“陛下若想要此物完好无缺,我怕是难以保证。”
“你想要什么?”苻坚眸中掠过一丝杀意,而后他勾起了嘴角,语气中似有几分玩味,“你想要什么?”
“亡国之人不会有太多的奢求,我提出三个请求也都在陛下把握之间。”
“说说。”
苻坚道。
攥紧锦囊,我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我大燕虽落败,但稚子无辜,陛下若要以真龙天子为名,统一天下还望陛下不要为难我慕容氏的子孙,以免为百姓耻笑。”
“这是自然,我秦治国,只为平息乱世,安定民生,屠杀妇孺,也不是我所好。”
“只是,”苻坚眯了眯眼,“公主此刻是求人,语气不应该更温和一点吗?”
咬了咬牙,我笑道:“陛下既已尊称清河为公主应是知道清河已惯用这语气。再者,我慕容氏也绝不会因一朝的落魄而对人屈膝卑躬。陛下若是瞧不惯,当日便没有必要留我一命。”
一语双关。
苻坚双眉微挑,扯开话题,“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二是,请陛下以降臣之礼待我慕容皇族。”
“燕国既然已被我大秦所灭,降臣之礼也该是有的,但不知你慕容皇族有几人能配的上了。”
“那也请陛下以事实谋论。”
“好,”苻坚点头,“最后一个。”
“请陛下差人将粮米发送给我燕国的子民,他们在秦,燕的战争中是最无辜的。”
话音未落,我已松了口气,这最后的要求以苻坚的为人必定会应允。
“说完了?”苻坚不知为何却皱起了眉头,“为何不替自己求一求?”
“没有必要。”迎上苻坚疑惑的表情,我抬起了下巴,“慕容皇族的子嗣向来只为天下谋求,不为自己。”
“哈哈哈……”
我话音未落,苻坚便笑了起来,“你真不像是慕容皇族的子嗣。”
眉间紧蹙,一时间竟忘却了现下的身份,我怒斥道:“我若不像,难道你个秦贼的头子便像麽!”
话一出口,心中已是万分后悔。
这嘴快的毛病怎么就如此难改?
我想,接下来,就该是万死谢罪了。
可过了许久,我却仍未听见苻坚的怒斥,抬眸,见他目光深沉,若有所思,心不知怎的竟漏了一拍,“你还在想什么?要杀要剐随你便。”
“我绝不反悔!”
苻坚笑了笑,“我为何要杀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末了,暗暗道:“那我的要求你都能答应麽?”
话出口,声已如蚊声般细小。
“自然。”他看了我一眼,忽又笑道:“你既然是慕容家公主,以后便住进紫宫罢。”
紫宫,长安的禁宫,秦国的皇宫,一个亡国公主住进去该是什么说辞?
我抬眸欲拒绝,他又道:“玉佩也不用还了,你出去罢。”
一声令下,帘布再次被揭开,方才送我上车的人已在车下等待,抬眸望去,苻坚又回过身翻阅书籍,仿佛方才的对话似乎只是我臆想。
下了车我又回到了阿冲身边。
也是一会儿功夫,又有人掀开车帘送来了一件黑色狐裘,毛皮顺滑,与苻坚披着是同等的料子,样式也有几分眼熟,但细目一看,正是方才披在苻坚肩上的那件。
我垂下头去。
阿冲眯了眯眼,仔细为我披上。
一切未问。
【6】
宫门从来都是寂寞的。
搬进紫宫后,我越发理解了父王的那些嫔妃们眼中的落寞的由来。
阿冲与我并不在同处住着,长夜漫漫,打发时间的不过是一本《女诫》……老实说来,我倒是开始怀念从前被阿嬷逼着背写它的场面了。
那时的日子还真算得上是舒适了。
至少,阿冲还能日日陪在我身边。
慢慢的,时间久了,与服侍我的侍女也能聊上几句的时候,我喜欢上了编织同心结。编制的方法是侍女教会的,学着学着,倒也编的像模像样了起来,而这时,宫里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首歌谣开始在长安城流传开来。
我本不以为意,但阿冲的变化却实在叫我心慌。
阿冲那双原本清澈的双眼变得越加深沉,漆黑的双眸里藏满了我所猜不透的心事……我能感受到他的这些变化都离不开那首歌谣。
或者说,这与我有关。
我成了苻坚的宠姬。
自进紫宫之后,苻坚晚间若是召人侍奉,必定会来我这儿,外间都道是我要成了他的新宠,可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做。
传出去,也许会令人失望吧!
一杯清茶,一摞书卷,苻坚每晚都是这样度过的。
未曾动我分毫。
只是偶尔疲倦了,瞥向我的目光总会让我手足无措——那是一种温暖的注视,但注视我的却是亲手射杀韩延,害得我国破家亡的凶手.......
我为此矛盾着,直到再见到韩延。
我从没想过韩延还会活着。
当他穿着一袭夜行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甚至没有原先该有的欣喜,我恐惧着他,正如同恐惧着阿冲的变化一般。
“公主。”
他向我俯首请安,而我身后却是阿冲。
“阿姐,韩延是来接应我们的,宫外已有布局,只等你我出宫,招兵买马,四五年内以我慕容族威信必然可以倾覆秦国,复我大燕!”
阿冲来回踱步,眼睛里燃烧着对复国的热情,但这想法实在太过孩子气了。先不说出宫,就说招兵买马,我们怎么有那个能力?
“阿冲,你想的太浅了。”一连后退了几步,我摇头,“只凭我们两个是复不了国的,我们没有那样的能力,况且……”
“况且什么?”阿冲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臂,“阿姐。我不会叫你为难的。你是坚贼的宠姬,我只要你能在他耳边多吹吹枕风,把我送离长安就可以了!”
“能力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考虑。你还记得慕容家传言中的藏宝麽?那年宫中突然有人闯进,我和韩延撞见了父皇派一行亲信偷偷前往城外的点算金银财宝购换军资……那些东西不光是我慕容族几代流传的一个故事,也是真实存在的,当我知道这一点之后,我就令韩延收拾起一些为我们姐弟以后的日子作打算,可是你呢……”
话至兴头,阿冲愤恨地看了我一眼,“阿姐,韩延差点为你而死!可你居然还能忍受亡国之辱做上坚贼的宠姬……你何曾对的起大燕,对得起他,对得起我!!”
“我……”
我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言行临近疯狂的弟弟,竟不知原来在他心里是这般恨我,而这些话是否也是韩延该说的呢?
撇目望去,韩延跪坐在地,额前发丝低垂,遮住了他的双眼,看上去竟有几分狼狈。
他与他都不再是我熟知的人了。
“阿姐,”阿冲望着我,恳求道:“难道你愿意我们永远臣服于秦国之下,我们曾是龙子,天之骄子,你忍心叫我们慕容族的祖先们在黄泉因我们父辈的过错丢失慕容族的大好河山而痛心吗?”
“再者,你忘了韩延了吗?”阿冲勾唇,“他对你的忠心难道不如苻坚对你片刻的好吗?”
耳边湿软的是阿冲的吐息。
“阿姐,你忘了吗?从前在慕容皇宫的武场旁,我在一旁习武射猎之时,你总会与师傅在一起谈心,为他亲自下厨烹饪点心,煮茶,你曾对他付出心意作为弟弟我都是看在眼里的,”阿冲顿了顿,嘴角勾起了浅笑,手指轻抚过我的眉额,诱道:“阿姐,待我出了紫宫,重振慕容家的雄风之后,我会封师傅为公侯将你嫁与他,他定会好好待你,他比坚贼可靠,他是我们自己人。”
身体越发冰冷。
从前的一切我都曾认定他不知,但不想他却看得如此地清晰。
可我却还一直将他当做那个单纯的弟弟,他到底是什么开始变了的?
我望着阿冲愈加觉得陌生,而他之后的交代,我却不得不麻木地听从了。
就像阿冲说的那样,我到底还是慕容族的公主。
【7】
夜,是昏暗的。
烛光晃荡,倚靠在榻前,我在等着苻坚的到来。
榻前,茶杯中茶水慢慢变凉,隔着纱窗,月挂在柳梢前,由远而近的是他的身影。
“咯吱”声中,他推门而入。
“还在等着?”
踱步走来,苻坚解下身上的披风为我披上,“不冷吗?”
我摇了摇头,将玉璧递去,“还你。”
“为何要还?”
苻坚怒从心起,“你早已入了紫宫,为何还要如此执着于过去?”
“……清河未曾执着往事,只是人言可畏,清河不愿意再做敌国姬妾……望陛下成全。”
“可是燕已经不再了,你又能落何人口舌?”苻坚皱眉,“你现在是秦国的人。是我的人!”
“那清河请问陛下,为何非要我不可?只是为了我曾经救过您吗?”
“这只是一个原因。”
苻坚撇过头去,不欲讨论。
“那还有什么?”我笑着追道,“是坊间流传的燕国宝藏吗?”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偷闯入我燕国的皇宫受了伤,”我忽的一笑,“当时大燕已在你把握之中,您一个堂堂的秦国君王又何必要冒这个险偷闯进来呢?”
“您为的也是宝藏吧!”
一句话既出,原本的争执全都消散,默然许久,回想起从前的猜测,原来宝藏是真的,原来我见到的都是假的,嘴角上勾,对着苻坚嫣然一笑。
看着这带着讽刺的笑,苻坚终于是失控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按倒在榻上,道:“你既然是这样以为的,那我便也就让你这样以为下去好了。”
言未说罢,已三下五除二将我的衣裳撕破。
闭上眼,打来到这里后我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但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我却觉得好庆幸,幸好是他,但心底的某一处却又不由自主地念起韩延。
我是愧对他的。
事罢,他看着我,轻声道:“清河,好好做我的姬妾不好么?”
我笑道,“那就请您外放我胞弟慕容冲离开这紫宫吧。”
“我得不到的自由,希望他能得到。”
苻坚眸子一深,略作思考,便明了一切。
他冷冷问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这,是麽?”
“是。”
苻坚大笑,连道三声“好”,末了咬牙道;“我这就赐封慕容冲为平阳太守!!教他素素地远离我这不平之地!”
“至于你……我再也不想看见!”
风卷残云,一室糜乱。
他终是走了。
韩延推窗而入,轻声说:“公主,你为什么要如此委屈自己?”
我不答,只是紧紧抱着苻坚解下的披风。
这天儿真冷啊!
【8】
寂寞总是有法子打发的。
天一天天的亮起,又一天暗下,每日陪我聊天儿解乏的竟都是韩延。
远方的战场上,听说阿冲带着慕容氏的子孙又打了胜仗,他真是成器了,就像韩延当年对他的期许一般,他现在的确是大燕的修罗战将,只是他再也不是那个会依赖我的阿冲了。
“公主你后悔吗?”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韩延曾经这样问过我,而我却什么也答不出来,只是看着手中那枚缀着玉佩的同心结,一字不回。
韩延看着玉佩上的刻字,勾了勾唇,“苻坚为慕容皇子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公主要去看一看吗?”
抚摸着玉佩的手一顿,“他不想见我。”
“公主如何知道?”他问道。
“韩延,”抬眸,看着韩延,我笑了,“这已经是第几年了?”
韩延愣愣,答:“似乎已有四年。”
“四年?”摇了摇头,“是三年又十一个月零三天。他不会再想见我了。”
“公主……”
韩延欲语还休,叹息了起来。
“我最近总梦见阿冲,韩延,你帮我去看看他吧。”
将同心结系在腰间,我淡淡地吩咐道,韩延点头便离去了。
清冷的宫里便又只剩下我一人。
九月本该金桂飘香,今年窗前的金木樨却迟迟未曾盛开。
韩延离开的第三天,阿冲带领的人马便兵临长安城下了,苻坚送去了阿冲曾为我披上的黑色狐裘,狐裘依旧华美,阿冲染着鲜血的面容也是那么的狠绝,完全不顾念与我的姐弟之情,断然拒绝了苻坚降和。
苻坚的脸上闪现过愤怒,不甘,绝望……总总情绪交织在一起,变成了笼
罩在他眉宇间的灰色阴影。
他的身子在颤抖,远远地观望着,他两鬓已有斑白,他老了。比对着城下英姿勃发的韩延或是阿冲,这短短几年,他竟衰老成这样。
我的鼻间不由泛酸。
英雄末路。
他颤抖着举起手中的长剑,“嘶”地一声,鲜血染红了黄袍,我的眼前一黑,险险站不住脚。
他死了。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满脸木然,深夜闯进大燕的他,赠我玉佩的他,为我盖上的披风的他,算计着我身份价值的他……原来,满目都是他。
原来,我早已恋慕上了他。
“阿姐!”
“公主!”
耳边已听不清这样熟络的呼喊。
我呆呆地跪坐在他身边,为他整理好衣服,为他系上那枚同心结,而后,摸上坠在他身旁的长剑,剑锋冰凉,却带着他鲜血粘稠的温度。
真冷啊!
垂眸,举剑于喉间,剑锋划过脖子的声音很好听,像是风声,恍惚间,我似乎见到了他——
他坐在寝宫喝茶,身旁是一捧书卷,偶尔撇目过来,目光仍是那么的温柔……
符坚,但愿来世岁月安好,与尔相伴,再无,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