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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止阿房(上) ...

  •   【1】
      我们是伴随着大燕国运的衰弱而成长的。
      宫中,照顾我的阿嬷虽然早早地便开始传授起一些男女间大防的礼仪,但见着我和胞弟阿冲玩闹的时候倒也真未有过什么呵斥:
      一则,是因为宫外战乱不休,人心惶惶,兼顾不到;二则,便因我与阿冲都非东宫正位所生之缘故。宫门似海深,嬷嬷们久居宫中对于我们这等没背景的自然也是疏得管教。
      这倒也便宜我与阿冲——
      在没有太多功课教习的十一年的生活中,我们过得远比其他皇子公主要舒服很多。
      当然,这仅仅也只是与其他皇子公主相比而论罢了。
      多数的日子里,即便我们再不情愿,也得呆在自己的寝宫里,翻阅着早已翻透了的书本,学着烂熟于心的规矩。
      我尤是如此——
      阿嬷给我的书最是无趣。翻来翻去不过都是《女诫》,《女训》之类的律己书本,又要诵读又要背默,实在令人讨厌……但这样的日子里也藏着许多的惊喜——偶尔,阿嬷看我们学规矩学累了会放我们在宫里的小院里放放纸鸢。
      尤其,到了春天。
      选个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日子。
      牵着风筝线,阿冲总会嘻嘻哈哈地跟在我身后,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始终盯着天空中的纸鸢,不觉倦怠。
      趁着纸鸢飞得高时,剪断紧锢住它的线,纸鸢便不会再受旁人牵制,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每每这时,阿冲总会和我抢着剪断那根银白色的线。
      我知道那是因为阿冲也想像纸鸢一样飞得高高的,远远的,离开这深重的宫门,去远方……甚至于到战场去……去完成每一个慕容族人都有抱负——
      赶走秦贼,守住大燕。
      可我总不愿他如此思虑……到底,我只有这一个兄弟,他的平安远比大燕对我来说的重要。
      让着阿冲剪断风筝线后,我总会下意识地摸摸阿冲的额头,似乎这样才能宽慰到彼此。
      大燕的国运不长久了!
      这样的话,在前方战事连连失利的今时,宫内自是无人敢论,但这样的阴影却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了每一个慕容族族人的心上。
      阿冲还小,对于未来总会心存期望,可我望着身边阿嬷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对于大燕的未来却实在提不起什么希望——
      身边人已是惶惶度日,宫外又会是何种模样呢?
      无人压制下的舆论,怕是早就向着远秦,盼着新主到来,结束这多年的战乱了吧!
      每每想到此处,总忍不住叹息。
      这天下从来都不单单是某一人的。
      我心是这样的想的,却从未开口对人言过。
      阿冲也不能例外——
      因这念头太过忤逆。
      不适合说给天生便与国同生荣辱的大燕贵族听。
      【2】
      即便宫外战乱又起。
      即便我们并不是很受宠的孩子。
      即便有阿嬷在我们身边。
      但到底,阿冲是个皇子。年纪到了,还是需要有正经师傅教他骑射武艺的,而这正是素日里照顾我们起居生活的阿嬷所教育不了我们的。
      故而,虽说是迟了些日子,但是皇后娘娘终是指来了一位林姓的侍卫教导阿冲骑射。
      林侍卫很尽责。
      即便是教习之外,阿冲与我一同玩闹,他也会站在一旁照看着我们。
      如同照料我们饮食生活的阿嬷一般尽心。
      偶尔,他也会带着别人过来。那些人多是侍卫,身着铠甲,威风凛凛。阳光下,铠甲上的甲片闪着的光芒,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宫门之外的杀戮,刺得我眼睛很不舒服。
      只那一日,是例外。
      那日,林侍卫没有带旁的侍卫前来。
      他带了一位白衣男子。
      他说,这是以后会教授阿冲骑射的师傅。
      他说,这人叫韩延。
      阿冲淡淡地看了眼韩延,眉头不自觉地锁紧。
      我是知道林师傅这样做的缘由的——
      某日花园闲逛,偶听得底下的嬷嬷谈起,说是阿冲原先的这位林师傅已被父皇看中,过不久便要去战场做副将了。
      只不知,这来得竟如此之快。
      怨不得阿冲如此不满。
      这首当其冲的不满来源,便是阿冲早已习惯师傅的教习,不舍得其离开,奔赴战场;再者嘛,便是不信这突然塞来挡事的人的身手……毕竟,这韩延看上去也太年轻了……二十来岁的人的身手怎敌浸淫骑射三四十年的林师傅的身手?
      韩延见阿冲眉头一蹙,心中却似有了成算般。
      他神色自若,径直向阿冲身后的箭架走去,取过一支箭,又从林师傅手中接过一把长弓。
      转身,便瞄准了空中一对飞鸟。
      我攥紧了手心,心中一紧,却见他弓弦一拉,“嗡”的一声,箭已飞射出去,还未待我回神,一对飞鸟便“砰”地落了地。
      回过神后,看着那对飞鸟,我深吸了一口气,两只飞鸟,周身无损,只有眼睛被弓箭刺穿……左目进,右目出,且一箭双雕……这箭术竟比林师傅使得还要出神!
      我不自觉地侧目望向阿冲,却见,阿冲,他亦是满脸的震惊。
      阿冲咬了咬嘴唇,旋即,开口,道:“以后我的骑射便交给你了。”
      说罢,阿冲拂袖离去。我知道他这是认可了韩延。
      但这刻我却并不想随着阿冲一同离去。
      我怔怔地望着地上那对飞鸟,那被同一支箭射穿的眼睛周围满是血污……目不忍视,转首望向韩延,问道:“先生为搏功名,竟以生命为试,不觉太过残忍了嚒?”
      话问出口,方觉过火。
      他这类武才,入世不名利又为何物?我说得再义愤填膺,所处之地太平还不是他们用血肉拼搏出的?
      再者……他到底是阿冲刚刚认可下代替林侍卫的师傅……但话已出口,如何能收?
      心中自是懊恼。
      抬头,却见他神色坦然,一副丝毫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的模样。
      他反道:
      “当今世道,人既不能苟活,公主又何必为鸟兽怜惜?”
      韩延语气极是淡然,话锋一转,又横生讽意:“或者,公主是担心这无辜殒命的鸟兽便是这宫中人人担忧着的大燕的前身?”
      这话已是犯上。
      我胸中陡然生出滔天怒意,但思之话中乃是实情,便不愿与之较劲,拂了袖子,我便抽身离去。
      只不知何故,自那之后,我再无法忘记那犯上之人临日弯弓的模样。
      【3】
      宫中的孩子与平常富贵人家孩子的不同,最初大概都是因为身旁辅助的人不同罢。
      自从有了新师傅,阿冲虽然在一开始表现得抗拒了些,但见他日日遵循着韩延的嘱咐勤练武艺的身影,想也知道他对这个新来的师傅还是满意的。
      而我,也因阿冲没日没夜对韩延的诸多挑剔中藏着的那份欣赏对韩延改观了不少。
      平日里常同阿嬷一起多备上点茶水,点心送去武场,一来二去,竟也与韩延熟络上许多,偶尔兴起还能相互聊上几句。
      日子过得舒适了,对于宫外的绵延战乱的担忧也就渐渐从脑海中剔除了。
      宫里的人大多如此,常年的战祸早已将我们的恐惧慢慢腐蚀掉——人人都知道燕国已近陌路,秦贼很快便会在苻坚的指挥下攻进皇宫,将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掳走,所以忘却也就成了我们最先会选择的逃避方式。
      但总有一些人是例外。
      “如今天下纷乱,大燕距灭亡也许不远,我辈只能仰仗殿下,只有他可以拯救燕国,也只有他才是慕容氏唯一的希望。”
      韩延望着武场上正弯弓射草人的阿冲,抿了一口茶,幽幽叹道:“公主大概不知,我本来也该在林兄引荐下与他一同前往战场,与敌厮杀的,只那一日我见着了殿下,才决定放弃的。殿下年纪虽轻,但眉宇之间有一股赫然正气,他日他必将成为我大燕的修罗战将,甚至于成为改变当今时事君王。”
      “先生怕是缪赞了,阿冲年纪尚轻,将来怕是不能如先生意了。”我瞥见正中红心回过头对我浅笑的阿冲心中不忍,这样的责任太重,阿冲如何能担下?
      “公主不信韩延,难道还不信自己胞弟的能力吗?”
      韩延放下茶碗,望着我,目光灼灼,我不由垂下头去。
      韩延不觉叹气。
      “我原以为公主是知我的。”
      语音极轻,仿若烟尘,但我确是听见了。
      “我……”红着脸,攥紧手,刚欲开口却又被忽然而来的阿嬷打断:“公主,快跑!快……”
      阿嬷面色匆忙,怀中抱着包裹,肩上还垂着两个裹儿……
      “这是怎么回事?”
      顾不上韩延此刻微蹙的眉头,盯着阿嬷,我忙问道。
      “公主快别问,坚贼率着军队杀来了,宫中都乱成一片了,来来去去,耳边满是妃嫔奴才们的哭嚎,也就您命大,今日正巧来这里看殿下,老奴可是拼了命才过的来的,公主快跑吧!”
      阿嬷气喘吁吁,说的上气不接下气,看着这处变化匆匆跑来的阿冲却是呆了,“那,林师傅呢?”
      “听说早死了。殿下和公主还是快跑吧!”
      阿嬷见阿冲怔住,又急忙催促着我离去,但见我不理睬,又急又怒,索性自己跑走了,我愣了神,百般思绪在脑中回转。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大燕的灭亡自在预料之中,可长久以来栖身于此的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公主,快离开这里。”韩延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虑,咬了咬下唇,我道:“出宫吗?出了宫,我又该往哪儿走呢?我哪也不认得……”
      “不认得也得走!”
      韩延牵住我与阿冲,想要离开,但离开怎是如此容易?
      秦兵已至,四面楚歌,韩延自己离开都算困难,如何再能带上我和阿冲?
      一支长箭从远处飞来,正中韩延后心,血湿了衣裳,我停了下来,阿冲急忙扯下自己袖口布料想要裹住伤口,但箭射的极巧,拔与不拔,关乎韩延生死,即便阿冲平日里再能冷静,如今也慌了。
      “阿姐,这该怎么包扎?”
      阿冲抬头望向我,我摇了摇头,咬紧了嘴唇,抬头,缓缓而来的秦兵自中分出一条小道,一个身着铠甲的男子骑着红鬃烈马站在前头。
      阳光刺目,瞧不清他的面目,但我知道,他一定就是刚才射箭的人。
      因为,他就是坚贼。
      【4】
      马车在乱石中行进。
      掀开帘布,冬日严寒,目光所示之处一片荒芜。我从未见过这样荒芜的地域。
      躺在我膝上小睡的阿冲被寒风惊醒,他瞥了眼四周,而后轻声询问:“阿姐,这是到哪了?”
      我摇了摇头。
      拢上帘布,距大燕被灭已有三日,国破家亡,前朝的人物如何苟活下来已是一个大问题,我又怎能花下心思套问旁人自己所在的位置呢?
      但遗憾的是,当初我居然没有认出他。
      大燕覆灭前的一个多月前,我曾见过苻坚。
      那日,因阿冲正与韩延在书房学习兵法,我便将阿嬷打发过去好生照看自己一人回了寝宫就寝,但我没料到,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有一只手从背后将我口鼻捂住。
      “别出声。”
      那人声音虽虚弱却极具威严,有将领的风范,我不禁点了点头,只盼着能他手中逃离,并未作他想。
      “给我上药。”
      语罢,那人将我松开,我乖乖地取了药箱,拿来纱布和清水,阿冲小时候顽皮,他受的伤也多是我为他上的药。
      我褪下那人的衣裳,他的身上有许多伤,新的,旧的,煞是吓人,捏着沾上清水的棉布,手微微一抖,水滴落在伤口上,他皱紧了眉头,督促道:“快点。”
      我狠了狠心,棉布小心地在他的伤口擦过,做了简单的清洗,然后将药粉洒上,正当我要用纱布给他裹上时,他合上衣服,起了身。
      “还没好。”
      我眉尖一蹙,他愣了愣,而后道:“如此便好。”
      语罢,便推开窗飞身投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后来,我在自己的宫中发现了一枚玉佩,对光看去,玉佩之下细细刻着“永固”二字。
      当时不知字为何意,但知晓时却已沦为人家的俘虏。
      “永固”,坚贼的表字。
      坚贼,便是致使我大燕数万勇士伤亡的敌国君王,苻坚。
      那日大概是他偷闯入皇宫,刺探宫内情况被侍卫发现才受的伤吧?
      只是我不懂,燕国本就快是秦的囊中物,苻坚又何必要冒险独自闯进宫来?
      仅仅是为了刺探敌情吗?
      又或者是为了……不,那宝藏只是传闻罢了。
      摇了摇头,我依旧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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