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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你教教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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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邬峤定定望了他一会,等到湖对岸出现几人来,才移开视线。
“想好去哪儿了?”他问。
“往南边走,据说那边一年四季如春。”
林归以掌心贴着酒壶试温,大约估摸着壶中酒的温度,从桌上摸来两只酒杯,替他俩各斟了杯酒。
“南边?”邬峤颔首。
林归指尖推着酒杯过去,闻言问道:“殿下也有意向过去看看?”
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问话,按照以往,邬峤这时候就该冷哼一声,或是干脆不理会他,此刻邬峤却摇头。
“我不能去。”
林归略微一想便明白了。
按理说,邬峤是重臣,没有皇帝点头,不能随便跑。
“行,那咱们后会有期。”
林归将杯子移过去与那放在他手侧的孤零零的酒杯碰了下,“当”一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是个平常的声音,不会留下多少痕迹,却清脆无比。
林归也就意思意思,明天大家就各走各的,往后时光一个在庙堂一个江湖,说起来不远,可实际就是撞破南墙都不会相遇。
一口饮尽,温酒入喉。
这酒不够味,酿的时间不长,光剩下辣了,甚是煞今晚离别的风景。
邬峤见他表情不对,问了句:“怎么?”
林归放下酒杯,叹息道:“太烈了。”
“去年开春埋下的酒,你现在就刨出来,怪不得别人。”
“去年开春我又不在这,哪儿知道这回事。”林归笑道,“那我明白了,你早知道这酒不好喝。”
邬峤望向他,然后勾起嘴角笑了下,下一秒竟然端起手侧酒杯饮下。
林归来不及阻止,见木已成舟,只能缓缓废话道:“酒凉了,换一杯。”
邬峤眉头微蹙,半晌说不出话。
显然是这酒的味道不太美妙。
见他这幅表情,林归心底仿佛被爪子挠了两下,按捺不住,变得有点蔫坏。
“要不我给你泡壶茶去?”
邬峤抬起眼皮,眼神凉凉。
林归压着嘴角:“一会该醉了。”
“不劳费心。”
得了这句话,林归朝后一仰,双手提起酒壶:“那我给您满上?”
“想灌我?”
“哪儿能啊,这点酒,还不够塞牙缝的。”林归摇晃手中酒壶,颇为遗憾,“一会再去搬。”
话刚落下,一抬眼,就见邬峤满脸写着成百上千种方法弄他。
林归道:“我就随口说一说,咱们喝完这壶,各回各屋早睡早起。”
邬峤没有多言,取过他手中酒壶,抬起另只手,指向身前东方。
林归朝后一看,那是棵老杏树,在夜色下,摇曳的树叶凌乱成奏,遮住视野的一半,留下斑驳的痕迹。
林归心尖微微一跳,问:“我去挖?”
邬峤道:“别带着满手泥。”
林归迈出亭子,从树后寻到把铲子,他挑了挑眉,使着很是顺手。
三铲子下去,便碰到东西了,挖出来一瞧,竟然是两坛子酒。
林归将一坛埋回去,搬着一坛回到亭子。
“没想到殿下也会干出树下藏酒的事,看来大众对你的看法还是单一了些。”
邬峤朝柱子边靠了些,蹙眉:“你身上的泥......”
林归拍去那些泥土,坐在他对面,同他讲道理:“为难人了殿下,又铲又挖,哪儿可能沾不到泥。”
邬峤抿了抿嘴角,果真没再提这事。
“曾听我父亲说,早在这府邸建成前这棵树便已经存在,他们在树下埋了几壶酒。”
林归正拿着匕首撬口,闻言刀一滑,说:“那我......不开了?”
“开。”
“得嘞。”
开酒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做了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一看平日里就时常开酒,邬峤移开视线。
开了这壶酒,他俩都没有再怎么说话。
其实是邬峤不理会人,只要他回一个字,林归就能接上,可惜他这次一个字都不说,实在是闷得很。
大概是喝醉了,林归揣测。
一壶酒饮完,对面的热闹还没散去,可这亭子就快要结冰了。
林归搓了搓胳膊,抬手晃晃酒壶,里头没什么水声,便重新看向对面之人。
瞧一眼,林归便顿在原地。
——半杯酒淌在桌面,在月色下泛着细微的波澜,邬峤闭着眼靠着栏杆,留下的只有安静莹润的侧颜。
林归缓缓起身,探过身拍拍他,唤道:“殿下?”
邬峤没有回应。
“邬峤。”
邬峤没有回答。
果真是喝醉了。
林归跨过中间几个石凳,坐在他身侧,想着如何将他弄回去,忽然有些好笑。
不会喝酒就算了,喝醉了怎么还是无趣,都不会闹一闹?
“幸亏遇到的是我。”林归抬着他胳膊放在自个肩上,打算一会被他背回去,喃喃自语,“要是遇到别人,早把你卖了。”
“卖谁?”
耳后根忽然响起一声。
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轻,可在这亭子中却仿佛近在咫尺。
林归猛地回过头,恰好与一双眼眸对上,邬峤就这么将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相隔的距离格外近。
林归判断当下情况——
要是邬峤还清醒,断然不会与他这么亲近,早就边骂边离远了。
林归直视着他,缓缓道:“把你卖了。”
邬峤皱眉。
“谁让你喝这么多。”
邬峤沉默了会,语气平和道:“你偷偷给我倒酒三十九次。”
林归一噎:“是吗?”
“不是吗?”
“没这回事,您贵人多忘事,早些回去歇息罢。”林归就这么半搂半抱着人踏下台阶,“明天一醒,我就不会碍你眼了。”
邬峤按着眉头的动作一顿,停在原地不再动,林归用力都没法将人弄下去,正想着这人喝醉了除了容易被卖以外还有一点不好——就是动不动停下来,像块石头,抬都抬不走。
“不走是不是?”林归问了句,点点头,“行,你在这吹着,等明天疾风把你捡回去。”
说着,林归撒手便要走。
下一阶台阶还没踩着,胳膊一重,人便又被拉了回去,天旋地转间,后背贴上冰凉的栏杆,退一步便是湖泊。
这天跌进去,不是丢半条命就是丢整条命。
林归站稳后脸色发白:“我要是跌您湖里,您这府邸的风水就差......”
话语戛然而止,林归下意识后退,腰间一紧,被人按着不得不前进,向前一步,撞入一片炽热的胸膛。
气息在鼻尖反复流转,唇边温热的触觉真实而虚幻,常年握文书暗器的手此时正牢牢把住他后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丝与手指交织缠绕,尾稍却在晚风中企图飘向天际,飘过所有不再见过的千秋。
不知过了多久,邬峤离开了些,仔细看能发现他眼底深处说不出的干净,像被烈火烧过的最纯粹的玉石,倒映着林归背后的万千灯火。
林归怔住,半个字说不出,刚想说什么,却见邬峤头垂在他肩窝处,呼吸平缓安宁。
林归指尖动了动,脸上毫无血色,好一会后,待乌云密布又散开,他才抬手遮住脸喘了口气。
造孽,他想。
对面又跑出来几人,蹲着想要放河灯,林归将人背起,远离这显眼的亭子,脚下步伐甚至有些急促。
仿佛想要逃离什么。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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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林归再也没有出现在邬峤身前,偶尔遇到邬峤,也是早早脚步一转,提前离开。
邬峤显然是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疑惑,可并没有多问。
他的性格便是如此,比起追着人不放,邬峤更喜欢独自琢磨。
可惜这回他琢磨不出来了。
估计是皇帝下令很急,邬峤第三日便得走,林归算算日子,他正好也是这个时候。
赶去南虞镇,恰好能在花灯节前进去,那时候去的人多,不会引起怀疑。
那日一大早,天还未亮,林归起来洗漱,背着包袱去寻花玲儿,将人揪起来后,随意收拾收拾便打算走。
花玲儿灌下一壶茶,四处张望:“现在就走?你不跟邬峤打招呼?”
林归抬头算了算时间:“不必,他应该已经出发了。”
“哦,对。”花玲儿想起来有这么回事,“你说过他今日要回京城。”她捧着脸,有些向往,“京城......一直听人提起,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人多,地贵。”
花玲儿扯了扯嘴角。
林归将桌上一碗粥推过去:“喝了,喝完上路。”
花玲儿视死如归,端起碗将粥喝了。
林归说到做到,喝完粥他便一言不发提起包袱朝门外走,花玲儿一抹嘴,拎着包匆匆跟着跑出门。
大门口无人拦他。
以往就在门口买个糕点都有人提着刀过来好言相劝,如今他真要走了,却没有人再来。
花玲儿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眺望远方:“往哪儿走?”
“南边,先出城。”
“只有南边能出城?”
“北边也行,可离这里太远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沿着道路走,不过几句交谈间,那座府邸便留在清晨薄雾之间。
林归走在前头:“先去一趟驿站,买两匹马。”
驿站开在城门外,林归刚买好马,便遇到一行熟人。
花玲儿反应倒是快,朝着不远处招呼了声:“邬......殿下!”
遥遥的,疾风也回道:“花姑娘!林姑娘!”
纷乱的人群中,林归一眼看到当中那侧身与城口守卫交谈的男人。
林归后退了一步。
花玲儿注意到他的动作,疑惑:“你退什么?”她摸着下巴猜测,“没吃饱?”
林归张了张口,竟不知该从何处解释。
像是注意到他了,邬峤同那人谈完,便转身朝此处走来。
“这么早便走?”邬峤望了眼天际,“现在上路并不安全。”
林归摸了摸鼻子,道:“殿下不也这时候走吗?”
邬峤道:“京中急召。”
京中急召。
那便是皇帝与他的秘密了,林归颔首示意,没有多加深入。
“你——”邬峤似乎想说什么,却抿着嘴无从开口,最终他说道,“路上小心。”
林归愣了愣,随即笑了笑:“殿下也要一路顺风,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珍重。”
邬峤颔首,又珍重地回答:“好。”
林归静了片刻,也道:“好。”
话已至此,林归不再逗留,招呼一旁的花玲儿上路。
邬峤走了几步将其送到主路上,便彻底停下脚步没有再向前。
前方二人一人一匹马,一高一矮,沿着幽静道路前行,是要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再回头,也不会再回头了。
邬峤勾起嘴角笑了笑,笑意极淡,转瞬即逝,好比这场清浅的雾气,他摇了摇头,转身沿着原路回去。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从这到南虞镇,路上要走五天。”花玲儿盘算着日子,面露苦色。
林归偶尔随意搭理一句。
城外的路崎岖坎坷,不甚平稳,林归牵着马走了好一会,等到忽然的日出,才恍然回过神。
花玲儿在一旁站着,问:“你怎么不上马?出什么事了?”
林归停下脚步,突然转过身,越过尚未散去的晨雾,驿站若隐若现,济济一堂外,一人独自在外,身影看起来竟然有些单薄。
那身影正在往回走,林归看了会,收回视线。
“没事。”林归翻身上马,“走罢。”
花玲儿赶忙爬上马背:“哎!你教教我呗!”
“教你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句话。”花玲儿说,“是你们中原的话对不对,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再给我讲讲。”
林归道:“那你有没有听过另一句话。”
“什么?”
“不期而会,重欢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