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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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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雨季,不期而至。
木阁的窗页,挂上了青竹雨帘。里面看去清明如水,外面看来一片迷朦。山风林雨被竹帘挡在了阁外,林叶和泥土被雨水冲洗过的味道,透过雨帘浸在周围的空气里。
药师子班递过来一盅漱口水,“你应对得很好,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二十七堂会比其他人更坚定的相信,她所见到的就是若邪君。因为她知道了若邪君病痛的秘密,她会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不遗余力。”
“你想说的是,二十七堂不像她看起来那么,简单。”段小正找到一个恰当的词。
“没有谁是简单的。确切的说,京都的每一个人都很不简单。”药师子班手法熟练的检视起段小正的伤口,“除非你爱上她,那么,你看她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婴儿。”
“我倒是想过,也许她会被你们扔到悬崖下面去。”段小正装作无知。
“呵,”药师子班笑了,“二十七堂殿下随行带着二十名最精锐的御笺禁军。被扔到悬崖下面的那个人,本来也许是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今天,雅治会为你拆线。三天后,你可以沐浴洗漱,不用再和油腻过不去。”药师子班的笑容淡下去,“这个世界和我们过去的那个不一样,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最好记着。”
茶盘里,换上了新的茶盏,和原来的那一个,一模一样。地席上的瓷片早已扫尽,门框上的痕迹也被擦试得无影无踪。
段小正把新茶盏捧在手里,看着那扇迎着光的大门,用不容商议的语气说,“把《天风海舆》撤了吧。”
药师子班站在门边,看《天风海舆》看了很久。就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又像把每一寸都看进了眼睛里。
这一天,冯修比平时来得晚,蓑衣裹着厚厚的泥浆。说是常走的路被雨水冲下的泥石截断,只得改走另外的小路,下坡时滑了一跤。手掌被山石划破了伤口,自己拿布条裹着。
阁廊里几个年长些的药仆数落起来,觉得他偷懒来得迟了,又能比他们早回去。冯修摘了斗笠蓑衣,在廊下站着。等到数落得尽了兴,为首的才骂骂咧咧让他进去。
“再遇到这样的天气,就不用过来了。”段小正指指门边的炭火,示意冯修先把衣服烤干。
冯修跪在炭火边,依旧低着头,嘴唇抿紧了,一声不吭。
雨,倾泻如瀑。落在木阁顶上,噼啪作响,犹如落下的是冰雹。四野的山林浸在水气中,灰白得苍茫。
冷冽的气息,像从地底蒸腾出的白火,从四面八方,向着阁里的人蔓延开来。
“不在这里当值时,药奴们平日都做些什么?”段小正站在窗前,瞻仰着山林的变颜作色。
冯修向往常一样,选择了不回答。对于补课以外的话题,冯修总是会斟酌很久。
“药师子班看重你,说明你总有几分过人之处。”段小正把手搭在窗台上,语调严厉,“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贱奴的记忆力比旁人略微好一些,看过的书,见过的人,听过的话,遇过的事,全都能记得,总也不会忘。”冯修没有炫耀的意思,语气平淡。
“这,倒未必是好事。”段小正的食指在窗台上叩了两下,“所以,你平日跟着药师子班,做些什么要紧的大事?”
冯修仍旧低着头,音色更为低沉,“贱奴平日在独孤场做事。”
“独孤场,”段小正数着寒烟中隐约可见的高树,“听起来,像是一个不那么令人高兴的地方。”
“药师们治病救人,但总有些人是用药也救不回来的。”冯修抬起头,“独孤场,替那些死人收葬。”
药师子班量才用人,骨骼清奇。
“那你是见惯生死的人了。”段小正看了冯修一眼。
冯修的手搁在膝上,迟疑了半天,没有再出声。泥浆和着雨水打湿了发髻,有几缕粘在脸颊上,染出几道泥痕。
“你的父亲,是金革丹缯的贵族。他的儿子,在独孤场收拾贫民的死尸。这是常有的事吗?”段小正看了看近旁的座席。
冯修扶段小正过去坐下,又拿薄毯替他盖在膝头。低着的头的阴影,把骨骼狭长的脸颊深陷成一把匕首的形状。
“我请药师子班撤了《天风海舆》,是不希望你在这里的时候,眼里和心里都扎着那根刺。”段小正宽松地坐着,语气严肃,但绝不咄咄逼人。
刺青的火乌,蹙动了金紫的双翅。冯修急转身去将炭火移得离段小正近一些,手被飞出的火星烫得通红。
“贱奴的父亲,不该同不值得信任的人赌那局棋。”冯修看着炭炉里的火,语气生硬。
段小正倚在矮几上,准备着专心聊天,“你父亲和人家赌什么。”
“赌若邪君。”冯修停顿了一下。这个话题多年没有人提起,他需要厘清一下思绪。这个过程他用了大约三十秒。
补这样的课,段小正颇有兴致。
“若邪君的病,惊动了京都。那时,京都还叫九重城,鹿王还是九王之王。金革丹缯世家,是九王之王麾下最得力的军队。御笺禁军掌管着玄宫禁城,禁城之外的九城,全部归统于金革丹缯世家。”冯修语速流畅时,他的语调很能引起听众的注意。
手握重兵的金革丹缯。
“贱奴的父亲,是驻守南城的朱天大军的左督将军。那时的缃王还没有改姓国姓,只是因为凰衣公主下嫁,很多人都称他为鬼目大宗,他原来是凰衣公主之母姬后的家将。贱奴的父亲与鬼目大宗是多年的棋友,鬼目世家与朱天大军隔水而驻。”
金革丹缯,是鹿王旧部中的一支。凰衣下嫁的缃王,是她的母亲姬后从娘家带来的家将。在鹿王时代,他们这些人曾经相安无事。
当段小正忽然之间意识到,“缃”王的这个封号,是裙带之王的意思,不免对玄王肃然起敬。
“为了治好若邪君的病,鹿王发誓要找到冥海中的神祗月天子。但每一次派遣去寻找月天子的船队,都会在离开海岸后不久就沉入海底。传说,月天子不是谁都可以去打扰的,最后,鹿王只能亲自去。这就意味着,九王之王将会更换新王,因为九王之王的职责是与九重城同在,而不能弃城而走。当时传得最多的消息是,鹿王会辞去九王之王离开京都。鬼目大宗和我父亲打赌。我父亲以自己和朱天大军为赌注,赌它是假的。”冯修的声音暗哑下去。
段小正无法评价鹿王,但又不得不说些什么来回应有诚意的讲述者,“天下的为父母者,为了自己的孩子,常常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冯修放空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为段小正暖了一壶茶放在手边。
“棋还没下完,鹿王就离开了京都。玄王颁旨,鬼目大宗是京都的新统帅。而鬼目大宗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诛杀我的父亲。”冯修布满伤痕的手有些僵硬,“那时,我父亲的手里还握着一枚棋子。”
“金革丹缯还在吗。”段小正快速地换了一个话题。
冯修的手放回膝前,情绪还没有从讲述中出离,“在吧。”
这是一个曾经被整个金革丹缯世家背叛过的奴隶。更准确的说法,他来自于一个被鹿王家族抛弃的贵族家庭。而那个贵族的时代,在他的童年戛然而止。
“你的故事,是药师子班让你到这里来的原因。”段小正直言不讳。冯修的身世为他的不驯做了很好的注解。
冯修从炭火的焰光上抬起眼睛,“药师们来南门收尸的时候,救了我。他们把我送去了长琴馆。”
长琴馆三个字,对于段小正来说,不知所谓。
冯修一秒看懂段小正的眼神,“长琴馆,是药师子班的后宫。药师子班只喜欢女人。长琴馆里的女人,都是药师子班的女眷。”
“哦?”段小正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药师子班的这种操作很高调了,“公主和药师这两种身份,能两全的人恐怕不多。”
“青桐公主,也许贱奴不该如此无礼。自从青桐公主取代二十一堂殿下主理药师宫,这些年确实救了很多人。因此大家现在所记得的,更多的是药师子班这个名号。京都的人都很敬慕她。”冯修的目光变得阴郁,以至于他的话听起来都那么言不由衷。
段小正端起茶,“也包括你吗。”
“不,”冯修的脸颊一红,忙低了头,“贱奴在长琴馆是做杂役的。每天只管喂马、备轿这些粗活而已。偶尔在马厩里,背诵兵书战策和棋谱战局解乏。那些女眷听不懂但会觉得有趣。后来,被药师子班撞见了。”
段小正重又端详冯修一番,“不是立即重用吗。”
“在能听懂你背书的人出现之前,先学会闭嘴。这是药师子班唯一让贱奴做的事。”冯修的眉峰一动,不屑溢于言表。
这很出乎段小正的意料之外。
惨遭血洗的金革丹缯,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金革丹缯,正如眼前的这个奴隶再也回不去督军之子的那段时光。而时至今日,冯修的棱角远未被光阴磨平。
“尘埃落定,随遇而安吧。”段小正并不认同药师子班所擅长的虚无的花环式的说服套路。画大饼,是不道德的。但药师子班给予冯修的忠告,却无疑是明智的。
“请赐我一把剑,我能为若邪君杀人。”冯修突然跪直了身躯。这个奴隶就像是一只被重重铁锁捆绑住躯体的雄健的狮子,他久离狮群,但胸中王气犹存。
“以药师子班的度量,她与凰衣公主及缃王并未交恶。”段小正表达得很含蓄,“想必你应当知道,药师子班与王族的任何一族都不会交恶。”
“金革丹缯的男子不会永远为奴。”刺青的怒火呼之欲出,“若邪君归来,金革丹缯才会回来。”
若邪君,是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大饼巨婴,药师子班是灵魂画师。队伍将被带向何方,药师子班还没有打算给出底牌。蛰伏多年的冯修显然错会了药师子班的用意。
“记住药师子班让你做的事。”段小正提醒冯修,“我不是真佛,你拜错了菩萨。”
嘈杂的脚步夹带着积雨的水声,药师雅治还没来得及脱去蓑衣,就已踏入阁内。
“今年的山雨来得急,好几处下山的必经之路被断木和泥石流阻截毁坏。药师子班让过来服侍的药奴即刻下山回去。”药师雅治说话一向温和平顺,再急的事在他说来都稳如泰山。
段小正不是这里的主人,药师雅治不过是礼数周到,提前知会一声。事实上,这些并不需要得到他的同意或许可。主谋两家的奴隶们换班换档期,自有主人家的安排。段小正听着就是了,于是向冯修抬了抬手。
冯修给段小正磕了一个头,起身出去。
“除了这个药奴,外面几个守阁的也是一道走的。君府有自己的奴仆替换他们,若邪君见一见吗。”药师雅治客气地征求段小正的意见。
“不必了。”段小正给自己暖了茶,“我这里还是老规矩,一切专由自理。”
“那我还是吩咐他们在阁外值守,有事,若邪君传唤就是了。”药师雅治行了一礼,匆匆去了。
木阁,刹时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