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抄》白芥末酱

14、第十四章

　　雨声被风雨鼓动着，愈来愈肆无忌惮。天色阴沉下来，虽只午后却像是将入夜了。

　　薄毯的温度恰好适宜渐浓的寒意，段小正准备挪到席榻上去。十多天没有洗过的脸油腻紧绷，让人没有什么好心情。

　　“浸过山雨的眼睛，以后，会一直流泪吧。”柔哑的女声在角落响起。

　　某个收拾行装物件的药奴还滞留在木阁中。段小正转过头去。

　　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海棠衫子，水眸笑眉弯若弦月。腕上一环掐丝银镯系着两粒细巧的铃铛，稍一晃动，便如清风过叶，沙瑟作响。

　　“他们都跟药师雅治去了，”段小正指给她离开木阁的那道门。

　　丫头诧异地退了半步，突然又向着段小正疾步过来。

　　段小正移身让开，“不必慌，赶得上。”

　　“你，能看见我。”丫头一脸讶异。

　　“我不过是脸肿又不是瞎。”段小正再次指示给她，“从这道门出去，你还能赶上药师雅治和那些药奴。”

　　“我不是药奴。”丫头在窗前站住，抿嘴一笑，“我是山鬼。”

　　头皮发麻，牙疼。

　　段小正并非对于“鬼”有什么恐惧，而是这充满未知的昆墟，很锻炼人的心智。山鬼是什么物种，药师子班的教科书中完全没有提到过。

　　“我的名字叫山鬼，不是你们人说的那种死后变成的鬼。我们法蘭人很长寿，见过你们很多代的祖先。你们玄王家族的人是看不见我的，”山鬼憨然一笑，“除了我们法蘭世家自己的后裔。”

　　“我可什么家族都不是。”段小正裹紧了毛毯，寒气越来越浓重。

　　“所以我很惊讶。”山鬼友好的表达了歉意，“从你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见过你了。每天，我就在你旁边，走来走去。”

　　平行空间，或者，重叠空间。

　　段小正完全可以理解，但山鬼可以被自己看见，可能是一个意外，“今天我能看到你，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山鬼仍旧笑着，她在想该怎么回答。她的笑容说不出是喜是忧，“苏犀符，是我们游离出法蘭境界的通行证。”

　　段小正注意到，山鬼举起的手。她的无名指节上，佩戴着一枚冷翠剔透的玉符，形状像一对MINI的鹿角。

　　“法蘭世家，是京都大陆最古老的居民。我们的魔法只适用于自己的世界。毕竟，远离京都人，对于古老的法蘭人来说，才是最安全的。也是我们最幸运的事。”

　　“你今天好像不太走运，被这里的人发现了。”段小正又看了一眼山鬼佩戴的玉符。

　　“并没有。”山鬼把鹿角扭来扭去，“这不是苏犀符，我刚才只是举个例子。我可不打算和你们京都人做朋友。不过，你好像并不是京都人，我戴着护身的法蘭戒，却被你发现了。这在以前还没有发生过。”

　　“你平时不戴着它吗。”段小正对法蘭戒的配色和做工很赞许。

　　“没事谁戴着它，一堆规矩。”山鬼嫌弃地打量段小正，“所以你一定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法蘭戒居然对你不设防备。”

　　“它是用来保护你不被发现的法器。”段小正对此颇有兴趣。

　　“法蘭世家最高级别的护身法器。不过对你来说，好像没什么用。”山鬼把玉符佩戴端正，又仔仔细细审视了段小正一番，“你可能是个好人。”

　　“谢谢。冒昧地问一句，你有多大了。”段小正试着和幼稚的山鬼聊天。读小学时，她就对太空、黑洞及各种未知空间充满幻想。

　　“我还很小呢，”山鬼的语调青涩。深沉的目光透露出她的年龄远比她看起来的样子要大很多，“我才九百零一岁。”

　　这个年龄，确实大到足以使段小正向她行一个磕头礼。段小正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丢人。

　　“我本来是要去干一件大事的，没打算你知道。可你既然能看见我，那我们只能合伙干了。”山鬼又笑了，“那些药奴很快就会死去。”

　　“我没听懂。”段小正的反应迅速。

　　山鬼把遮挡住眼睛的发丝拨到耳后，“最迟后天，你会见到奉鹿王之命来考问你的那个人。若邪君府的第一黄门，鹿王最信任的内侍官，龙竹。以后这里的一切事务将由他接手。之前所有见过你的人，尤其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都会被清理掉。从后天开始，你就是真正的若邪君了。”

　　杀人灭口。这一层意思，段小正听懂了。

　　药师子班之前安排过来的所有人大概都在此被灭之列。鹿王如果同意接盘，当然也就不希望药师子班干预过多，枝枝节节节也就不允许存在。这些天来，照理段小正的那些药奴，首当其冲。

　　“这些人会被扔到悬崖底下，饿了几天的山兽，已等待多时。山雨季节，风大雨大，痕迹会被风雨冲刷干净，现在是处置这些事情的最佳时机。”山鬼看向窗外。

　　“告诉我这些，总有你自己的缘故。”段小正从来不会花时间去揣测什么。

　　“如果你能活到后天，或者更久一些，不要忘了这些血腥的丑闻。那些人不会告诉你的。”山鬼把目光收回来。

　　“我确实没有更多可以为你做的。”段小正接受山鬼的忠告。

　　“你当然有，”山鬼看了一眼门边的炭火，“刚才，跪在这里的那个带着刺青的奴隶，你再也不会看到他了。”

　　胸中还有雄心在的冯修。

　　山鬼的用意，似乎比她说出来的还要再晦涩一些。段小正从山鬼的眉目中看出了一个恋爱脑初期患者所具备的基本特点，她所说的话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她的男主，到目前为止，这还仅仅是一段单向恋爱。

　　被一个九百多岁的异度空间女子爱上，大概是冯修这一生最壮烈的事迹。炭火边席地上的泥痕还在，是冯修留下的。为了能来八角木阁做事，冯修很用心，哪怕带着惊天动地的私心。段小正不敢预测冯修会不会接受这样一段跨种族恋情，如果爱情能够让他放弃那个虚无的王者归来的幻想，回归到一个普通的正常人的生活，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当然这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冯修得能看见他的恋爱对象。段小正有点头疼，山鬼大概也尝试过很多法器和法术，效果都不那么尽如人意。否则，如果能看见，冯修早就看见了，山鬼也就大不可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请段小正帮忙。

　　“你我都心怀同情。”段小正并不否认对于冯修的认知。

　　“我想把他救下来，这在法蘭的境界，不难。”山鬼又高兴了，笑容重回脸庞，“但我没有办法把他送出昆墟，他无处可去。法蘭不能收留他，他得回到京都人的世界。”

　　“我至今都出不去木阁的内廊。”段小正笑了，山鬼早有主章。

　　“如果后天一切顺利，当天你就会离开昆墟。我可以在那个时候安排他跟着你的车马离开，出了昆墟，我就有办法了，他不会给你添麻烦。”山鬼的少女脸笑得无邪。

　　段小正把自己扔在席榻上，“看来，你对这里的事，了如指掌。”

　　“你是打算和我谈条件了。”山鬼笑盈盈的看着段小正。

　　“我会花更多的时间睡觉，后天的龙竹和再后来的学宫的事，就拜托你了。”段小正绷着油腻的脸，拿出自制的天丝眼罩。

　　山鬼站在窗前，看着段小正安然入睡的样子，轻轻地笑着，取下指间的玉符。光洁的额上赫然现出血丝密布的瞳眼，唇间露出森白尖利的獠牙。

　　“若邪君，药师为您拆线。”云泥轻手轻脚走进来，从山鬼身边擦肩而过。

　　两个并肩站着的女子，肩头并着肩头。山鬼轻笑着，血色的瞳眼睨着云泥。药师雅治随后进来，云泥侧向一步让出通道，避开炭火，身形与山鬼叠在一处。药师雅治和云泥，浑然不觉。

　　“闭上眼睛，药师为你拆线啦。我得去救你的奴隶了。”山鬼对段小正眨眨眼睛，嫣然离去。

　　山鬼的话，药师雅治和云泥听不到。山鬼在阁里跑来跑去，他们看不见。

　　拆线很顺利。取代药师子班助手地位的是云泥。药师雅治嘱咐云泥，接下来需要注意哪些事项。

　　大地，突然一震。

　　狂风裹着暴雨，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就像是在大海上，席卷起冲天飓浪。木阁开始摇晃，阁窗被震得咔咔作响。

　　山兽嘶吼的惨叫，若有似无隐隐约约。云泥脸色微变，奉茶的手有些不稳。药师雅治清点着药箱里的物品，拆线已毕，物归各位。

　　段小正无法从药师雅治的银面具上捕捉到蛛丝马迹，他太镇定了。当掩饰过了极致，也就假的一目了然。

　　很快有人自远处跑来，奔至阁外。湿漉漉的击掌两声，请药师雅治出去。

　　“若邪君好好休息，雅治告退。”雅治稳如泰山似的退出。

　　云泥小心翼翼。清理完段小正脸上的每一个伤口，敷上最后一层保护愈合的棉纱。

　　“……确实少了……不知……一个……”雨声打断了送消息的人的禀告。脚步声和说话声很快又混杂在一起，远去了。

　　“世子，不疼吗？”云泥回过神似的，问段小正，“都没听世子哼一声。”

　　每拆一根线，都会蚊子叮咬的疼。但现在，段小正的注意力落在了杀人灭口的神操作上。药师雅治能杀药师子班的手下。黄门龙竹就能杀二十一堂殿下安排的段小正。

　　“你在担心什么。”段小正透过棉纱的缝隙，审视着云泥。

　　“没，没有。”云泥矢口否认，转身过去收拾药箱，无措的手带倒了一两个药瓶，“世子饿不饿，云泥给世子预备点心去。”

　　云泥，慌的不是药师雅治杀人。药师子班的药奴们下了悬崖，入了兽口，清点现场的人发现尸骨骸肢，少了一副。山鬼得了手，可见那九百高龄的丫头不是吹牛。段小正落一个现成的人情。第一桶金入袋，心情不错。

　　“炖一碗雪耳吧，炖久些，稠些。”段小正慢慢的说。

　　“是。”云泥立即答应一声，药箱也忘了收，急急忙忙披上蓑衣。

　　忽然，飕飕两声，两支铁箭破帘而入。

　　“啊！”云泥失声惊叫，吓得跪在地上。

　　瞬间，又有数箭射到，段小正翻身退在榻后。榻木绵密、沉重厚实，铁箭锐利，钉入其上而不能没入，是一道护命的屏障。

　　“护卫呢！”段小正喝问。

　　“在，在阁廊……”云泥慌作一团。

　　哨鸣，尖利啸长。眨眼间万箭齐发，阁窗上的雨帘被纷纷射落，铁箭铿锵落地，密仄成阵。

　　段小正拔起一枝铁箭，看清上面的字，“天地含象，日月贞明。上玄帝世，纯誉督制……”

　　大世子纯誉。人未见，箭先至。

　　“药师雅治在哪里？”段小正冷冷的问。

　　“云，云泥不，不敢说……”云泥伏低在地上，像破烂的箩筛里筛落的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