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岱超]凉州词》卷风沙

1、第 1 章

　　西凉州，畜为天下饶。
　　凉州这一地界历来汉胡杂居，民风彪悍，青壮男子个个强悍勇武、多擅骑射。又兼水草丰盈，最适宜牧马，自来便以盛产良马著称。自前汉武帝元狩二年，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开辟河西四郡始，凉州乃为河西首府之势、边陲重镇；中原与西域商贾往来贸易，又皆从此一地经过。由是此处牧马骑射之风愈盛，家家养马，以备军驿运耕之需。民谣说：“天下神骏数凉州。”
　　凉州郡里再要拔尖，便数着马家。
　　马家姓马，家中也养得好马。族长马腾乃是后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现为凉州刺史。目今适逢乱世，因此渐渐养兵自重。马家世代钻研养马相马，因此麾下精兵配备的战马也是千挑万选。这些年来西凉铁骑名声在外，风头一时无二，与此不无干系。
　　纵如此，还嫌不够——
　　这话却叫家中老仆听了去。老人家已上了些年纪，耳朵有些不灵光，一时听岔了，于是口里直要念佛，道：“怎么不够？目今家中一个大的，一帮小的，个个都像没辔头的野马到处撒欢生事，每日里轮着打板子都轮不过来——还嫌不够？”
　　两个戎装少年正打堂屋迈步出来，听见这话，一个便不免“刷”地涨红了脸。
　　这正是那个“大的”，马腾之嫡长子、现今族中小辈里头最年长的一个：
　　马超。

　　话说今日马超跟庞德两个一齐聚在马腾处商议军事。这一回事出根源还是曹袁两家相争，曹氏探得袁谭派了郭援、高干取河东，立时延人前来结好马腾，欲使他出兵救应。马腾自是要趋利避害，便一口应下。再者见长子将满十七岁，也正想着叫他历练些，可巧就得了这机会。
　　这二人直在马腾处呆了大半日，晌午后方结伴出得门来，一行走一行商议出征之事。庞德心细，见马超自方才起便只有一搭没一搭应着，颇有几分心不在焉，与往日模样大是不同。
　　心中已知就里。
　　这庞德祖上几代皆是马家家奴，他本是个家生的奴仆。亏得马腾慧眼识珠，偶尔言谈间见这少年于军学上竟颇有些天分，又是忠厚诚实之人，心中喜爱，便免其奴籍，调他在帐前听用。当年马超年纪尚小时也常来军中玩耍，庞德只长他五岁，两个便常在一处作耍。后来年纪渐长，于是结为知交。
　　他二人自小一处长大，无话不谈，彼此最是知根知底，今日见马超这般模样，岂能不知他心事？心中不觉好笑——任他平日里如何胆大张扬，说倒底还是孩子。虽说往日跟着将军上阵的次数也不少，这回却是头一遭统兵为将，疑虑浮躁自是有的。
　　于是寻思找些话来劝慰，方开口道：“大公子……”
　　突如其来一阵嘈杂将他打断——
　　二人住脚循声望去，却是天井中一群孩童打闹争执。说来这马家在当地也是望族，合族百余口同居同住，各房各院孩子们常聚了一处凑趣玩耍，小孩子不留意，偶尔磕碰吵闹也是常有的事。
　　却见这一帮顽童今日正在一处抛掷毽球玩耍，众人年岁不一，大些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也有七八岁。一帮大孩子围成一圈，嘴里吆喝着将毽球抛来掷去，独把一个最小的闪在当中——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生得粉嘟嘟雪团儿一般，见兄弟姊妹耍得开心，也伸手来要。大孩子们欺他年幼，不欲同他玩耍，都不理睬。雪团儿发急，便跳脚来够。当中两个男童年纪稍大，二人使个眼色，将头抵在一处叽叽咕咕说了一阵，说毕抬头一笑——脸蛋嫩得掐出水来，两副眉眼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是对双棒儿。
　　两个促狭鬼商议已毕，故意把球拿在手中，逗那小人儿道：“抢得到，便是你的。”那孩子只当是真，返身跑来便抓。这一个举着球逗引半晌，忽地将球向旁一抛，那一个早接在手内，又引着雪团儿来抢——可怜他人小手短，踮起脚还抵不到兄弟们肩膀，哪里抢得到？一帮孩子见他这笨拙憨态早掌不住，一齐哄堂大笑，也学这双棒儿抛球来逗他。
　　马超看得皱眉：“这两个坏小子！正经事上有限，使促狭倒不用人教！”
　　庞德一旁也看得掌不住，又是摇头又是要笑。
　　这边众顽童正在兴头上，只听身后有人重重咳嗽一声。众人回头见是长兄，知他平日最看不得以大欺小，这番被他撞见，少不得又要受一番训斥。一干人忙丢了球“哄”地作鸟兽散。
　　马超也不理论，弯腰将球捡在手里，头也不抬，口中唤道：“阿休阿铁!你们两个站下！”
　　那对双棒儿正要跟众人混在一处溜走，听大哥指名叫住，纵是百般不情愿，也少不得扭着身子，一步一挨慢慢退回来。
　　马超板了脸瞅着这两个——一对捣蛋鬼站着也不安分，你推我搡、嬉皮笑脸个不住。
　　只得拿出长兄的架子，拉下脸来正色道：“你们两个好出息！”
　　两个小家伙见大哥真动了怒，这才略收敛些，低下头吐吐舌头，对着瞧瞧，偷着挤眉弄眼。
　　“方才的精神头哪去了？”马超板着脸训道，“你们两个也太不象话！阿岱年纪小，又无双亲在此，做兄长的就该多护着他些才是，怎么反倒带头变着法来欺负他？”
　　两个人也不敢顶撞，低着头乖乖听训，口中一迭声连道“再不敢了”，只等长兄训完话，一声大赦，立时脚下抹油逃走。
　　马超叹气，想他两个淘气惯了，脾气一时怕也改不过来，说不得还得自己平日多留意些。
　　这才回头瞧瞧小马岱，见他粉团儿般小脸早憋得通红，眼泪汪在眼眶里直打转。马超平日里最疼这幼弟，急忙蹲下身将球塞在他手里，口中好生哄劝。谁想不劝则已，小人儿见他来哄，反“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两只胖乎乎小手紧紧搂住他脖子不放。
　　马超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行哄一行拿袖子替小马岱将泪擦了，两手捧着他脸，晃着他脑袋半是哄劝半是正经道：“莫哭——阿岱将来要做男子汉大丈夫、做大将军上战场，如今作这等模样出来，旁人看了是要笑的。”
　　雪团儿这才抽抽噎噎止了哭，又搂着马超脖子哼哼唧唧一阵子才恋恋不舍放了手，颠颠跟在大哥屁股后头，手里抱着球自顾自玩耍——这回没人来争，耍了半晌反觉没趣，嘟着嘴一把扔了球，站着发愣。
　　“怎么了？”马超正与庞德说话，回头见小马岱这般模样，心中不由一酸。这孩子三岁上便没了父母，只好寄住在自己家中，因年纪小不大合群，常受大孩子们欺负。自己身为族中长子，每日外事军务缠身，虽然疼爱，却不得时时照顾，当真是委屈了他。
　　又蹲下来搂着他哄了半晌，雪团儿仍是扁着嘴郁郁不乐。马超抬眼看看天色还早，想一想，已有了主意，便笑道：“阿岱上回不还吵着要骑马么？大哥今日得空，就带你出去骑一回马，如何？”
　　马岱听了这话眼睛顿时一亮，毕竟是孩子心性，听了这件乐事早将方才不快抛到脑后，抱着大哥脖子又是叫又是跳。又怕马超变卦，拉了他胳膊使力地拽，口中连声道：“这便去！这便去！”
　　马超紧紧握着他小手不敢放松，由着他拉着自己一路飞跑。
　　庞德一旁跟着，本待要拦，见这孩子难得欢喜得这样，又不忍坏了他兴致。只得替二人牵了马来，仔细上紧辔头肚带，又帮着将孩子抱上马背，这才把缰绳交到马超手中，嘱咐道：“公子在外仔细些，莫跑得太急。”又向马岱道：“小公子头回骑马，记着在马上万万不可乱动，跌了可不是顽的。”
　　“你就是爱白操心。”马超笑笑，一手搂紧马岱，向庞德笑道：“放心，便是跌了我，也不能跌了他。”
　　马岱正欢喜得不知所以，小孩子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只一气催促大哥打马快行。
　　马超笑笑，两腿一夹马腹，手中马鞭空甩，“啪”地一响，那马儿立时如离弦之箭直蹿出去，撂下庞德在后连叫“慢些”——二人哪里肯听？怄得这一个站在一路尘烟里摇头直叹。

　　两个于是这般风驰电掣直奔至郊外。小马岱头回骑马，只觉坐下马儿奔得比风还快些，身子轻得似要飞起来，不觉欢喜得大叫大嚷，两只脚也兴奋得不住踢蹬。马超急忙将他搂得紧些，笑道：“别乱动，仔细把你颠下去。”
　　他这才勉强忍住不动，仍旧扯着嗓子乱嚷，心里直乐开了花。家里大些的兄弟们都会骑马，只他年纪最小，叔父不许。每每见别的男孩骑着小马驹在校场上骑射，心中真是一百个羡慕。如今自己骑的是大哥的战马，脚力岂是那等寻常马匹可比，且比旁人的马驹又分外威风，心中早盘算着回家好好馋他们一馋。
　　又打马跑了两圈，马超见幼弟玩得尽兴，另也耽心小孩子娇嫩，容易风大吹逡了脸皮，这才带住缰绳。自己先跳下马，把马岱也抱下来玩耍。
　　小人儿落了地，仍旧痴痴盯着那匹高头大马，舍不得错开眼。又想起马休马铁两个平日老拿自己的马驹当宝贝，连摸都不叫他摸一下。如今也要在他们面前得一回意，问问他两个：你俩的马驹子有什么稀罕，可骑过大哥那匹踢云乌骓未？他就骑过——跑起来比风还快些哩！
　　这样一面想着，又见那马一身黑缎般毛皮油光水滑，愈发喜欢，便忍不住迈步向前，踮着脚伸手去够马颈，一心只要摸一摸。
　　谁想这马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只一条：也跟他主人一般心气高、脾性大。见旁人来摸，早不耐烦，甩着头只要挣脱。马岱却锲而不舍，两个便较上了劲。
　　终于一把揪住颈下短毛。还来不及高兴，那马吃痛性起，早长嘶一声，前蹄齐举，将马岱掀在地下。
　　马超方背转了身要寻一处系缰，只听爱马嘶叫，一回头却见那孩子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正摔在马儿身前。那烈马后脚支地，一对前蹄高高扬起，眼见便要直踏下来——
　　脑袋登时“嗡”地一响。
　　想也来不及想，飞身扑上前去护住马岱，抱着他趁势一滚，堪堪躲过两只铁蹄。
　　千钧一发。
　　方才马儿落脚处早给踏得尘飞土崩、花残枝断。
　　马超这一惊吃得真是结结实实，爬起来半晌仍瞪着眼直喘。
　　那一个倒没心没肺、满心疑惑，还不知方才一瞬自己身处险境。直至抬头望见兄长额角见血，方才惊惶。
　　马超也觉伤处隐隐作痛，想是适才被马蹄铁蹭了。只是见出血不多，想来无事，也不在意。倒是记挂着马岱，扳过他身子上上下下察看一番，见并无一处损伤，这才放心。又怕被父亲知晓此事，忙叮嘱他回家不要向人提起。马岱虽不甚明白，也隐约知道是自己闯了祸害得大哥流血，吓得咬着手指连连点头。

　　二人在外又游玩一阵，至晚方回。庞德早等得心焦，见马超额角流血，唬了一跳。急忙拉他坐下细看了看，见不过是蹭破点肉皮，也就放了心。却是一干下人不明就里，大是慌张——这一吵嚷便不免惊动了马腾。待问过原委，不由大怒，立时唤了马超前来，令他跪在前厅，自己气得只负手来回踱步，板着脸半晌不言。
　　庞德也跟了来，见马腾这副模样，知是气极，立在一旁待劝又不敢劝。
　　一对双棒儿马休马铁也扒在门外偷觑。
　　马腾这边止步，气呼呼地在椅子里坐下，瞪了马超半晌，猛地大力一拍桌子：“孽障！”
　　门外两个捣蛋鬼吓得“嗖”一声缩回头，生怕给爹爹瞧见反遭迁怒。
　　马超也垂着头不作声。
　　“你好出息！”只听马腾怒道，“阿岱还不到五岁，你就敢带他骑马？万一跌坏了如何是好？”
　　庞德深知马腾的脾气，知他平生最是雷厉风行的性情。听了这话，一眼瞥见马超跪在地下欲言又止——因怕他吃亏，急得连使眼色不叫他开口，意思只顺着将军认个错也就罢了。谁想这位大公子也是个直性子，一听这话倒激起倔性，见庞德一脸焦急只作不见，反梗着脖子道：“爹爹此言差矣——我五岁那会骑马连跑几十里地、拉弓骑射，单说打瞌睡从马上颠下来就不知多少回，也没见爹爹说……”
　　“放肆！”马腾也不等他说完，一声断喝，上前扬手要打。庞德在一旁忙死死拽住。
　　“你也来与他比？似你这等不长进东西，跌死十个也不多！”马腾愈说愈气，“却是你先伯父，一生只这点骨血，如今托付与我——倘或有个好歹，叫我有何脸面去见他父母？”
　　马超听了这话脸上也见愧色，再想想方才情形，心中不免后怕起来。
　　庞德一旁只不住口地道“将军息怒”。
　　马腾却不消气，口中一迭声直叫“取家法来”。下人不敢怠慢，急忙取了板子来，七手八脚将马超按倒就打——也不敢打重。却听那厢怒道：“这等皮糙肉厚的畜生——你们这是替他搔痒么？只管狠打，便打死了也不要你们偿命！”众人见将军正在气头上，哪个还敢来多嘴寻晦气？那板子只得噼里啪啦重重落下来。
　　马超吃疼，却愈发闭紧了嘴一声不告饶，额头早见了汗。
　　庞德见势不好，又劝不住，自己也急得没法，只得“扑通”一声跪下，哀告道：“将军息怒！别的不念——只念大公子这番还要随军出征，若打坏了叫他怎么骑马？”
　　外头偷看的两个见大哥挨打，也着了急——虽说兄长平日里偏爱幼弟多些，待他们却也是真心爱护。两个小鬼头对了个眼色，一齐跑进来，一边一个抱住父亲哭天抹泪放声嚎啕，口里一迭声只叫饶过大哥。
　　一干家人早得了信，这会也渐渐都围拢来说情。马腾方才听庞德这话，心中已略微活动了些，又兼一对爱子玉人一般、一边一个哭告得可怜，心下早软了。
　　庞德见这光景已知无碍，这才松一口气——转眼见两个小家伙遮遮掩掩一面装哭一面做鬼脸向兄长邀功，又险些笑出来——见马腾仍板着脸，也不好笑的，只得以拳掩口咳嗽掩饰过去。
　　“也罢！”马腾转身拂袖道，“暂且记下这顿打，若是这番出师不利丢了马家脸面，到时二罪并罚！”
　　说完仍不解气，令将马超锁进柴房面壁思过。这边众人见逃过一顿笞挞，已是万幸，哪还敢再计较别的。

　　只急坏了马岱。
　　听说马超因为带自己出门玩耍挨了叔父的打，急得他大哭大嚎，饭也不吃，吵着要见大哥。众人怕他再生出事来，急忙好言哄劝，半天方才将这祖宗哄转来，服待他早早睡下了事。
　　谁想这小的淘气起来也不比那一对大的省心——先前竟是故意装睡，待房中无人，又偷着起来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