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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却说马超这会正锁在柴房,躺在秸杆堆上发呆。肚里早咕咕乱响,方才后臀挨了几下板子,这会也隐隐作痛起来。心中又惦记着出征的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
      忽听背后窗棂吱呀一响,便转脸去瞧——不看则已,这一看直吓得肝颤。
      ——雪团儿两手正扒着窗棂子,已探进半个身子,两条腿在半空不住踢蹬,悬在墙头上晃晃悠悠。又忽地抓空了手,险些一个倒栽葱跌下来。亏得马超眼疾手快,早一骨碌翻身跃起,抢上前一把捞住,打窗户外头将他拖进来。
      见那一个胆子倒大,落了地竟还笑嘻嘻只作没事人,不由来了气,拿指头戳着他脑门道:“祖宗!大半夜的不睡觉,又跑来这里做什么?刚刚才为这事发了一通火,你又来生事!倘或跌坏了,我有几个命赔?”
      马岱见大哥生气,这才晓得自己又惹了祸,不敢再闹,站在地下怯怯听训。
      马超越说越气,不免有些疾言厉色——搁在往日必舍不得:实是见他方才淘气太过,一日唬了他两遭;又兼刚受责罚,正憋了一口气没处发放,这才出言重了些。说完见马岱一脸委屈眼圈泛红,怯怯地也不敢哭,又觉心疼。只得叹了口气,蹲下身摸着他头,温声道:“待会守夜打更的从外头过,你就跟了他回自己房里睡觉,不可再这样胡闹,听见了?”
      却见他扁着嘴也不作声,低着头在怀里掏了一阵,掏出个鼓鼓囊囊的油纸袋,献宝似的捧到自己脸前。
      马超疑惑。打开一瞧,却是一包桂花酥的小点心。
      原是他惦着大哥还未用晚饭,特意溜进灶间偷了来,小心收在怀里,又踩着小板凳翻窗进来送与他吃。
      “你——”马超见此,又想起自己方才无端冲他撒气,登时哽住。
      雪团儿这会却抽抽噎噎哭将起来。那桂酥点心掖在怀里半晌,方才连跑带颠,又抬凳越窗的,压坏了好些。
      只当大哥嫌弃。
      马超早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揉着他脑袋柔声哄道:“阿岱不哭——好吃、好吃着呢。”边说边捡了一个扔进嘴里故作大嚼状,小马岱这才破涕为笑。
      马超塞一块点心在他手里,抱着他在秸杆堆上坐下,自己也取了一块慢慢地嚼。见他吃得来劲,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不禁笑道:“每日里正经吃饭你反倒挑挑捡捡,怎么偷嘴吃就香甜?”
      马岱嘴里塞满点心出不了声,只鼓着嘴望着大哥傻笑,咕咕的似只小母鸡。
      “别笑,仔细噎着。”马超拍拍他脑袋,又忍不住叹道:“淘气也罢了,必得淘出个花来。明日我跟爹爹去了,看谁还整天来管着你?”
      听得他一个激灵,也顾不得吃,忙丢了点心紧紧扯住那人衣袖:“大哥要走去哪?”
      马超笑笑:“怨不得阿休阿铁他们老笑你作跟屁虫——走到哪跟到哪。我跟爹爹带兵打仗,你也跟去?”
      那一个听了立时苦了脸,哼唧半天忽道:“大哥可是嫌我不会骑马?这就教我罢,便多跌几下也不打紧!”
      马超只笑:“莫胡说。”心中却道哪里还敢再带你骑马——不等跌了你,倒先把我打死了。又怕他闹个不休,呆在家无人管束生出事来,因此捧着他脸哄道:“不过去几日便回。阿岱在家好生听话,莫淘气。每天正经写一篇大字,写完一百篇,便是我马家铁骑得胜返家之日。”
      那厢见兄长说得郑重,纵是孩童懵懂,也心知这桩事多半没得商量。心中却一百个不舍,只得眼泪汪汪道:“每日多几篇也写得——早写完一百篇,大哥也早些来家,可好不好?”
      直引得马超大笑。

      倒底还是留了他一个在家。
      连一对双棒儿马休马铁也跟了同去,叔父说虽是小孩子家,也须得从小历练些,多见些世面。
      果然是欺他骑不得马——这样忿忿想道。心里盘算着趁叔父跟兄弟们不在,自己偷着学会,回来叫众人大吃一惊,下次必能带他同去。谁知马厩中那一干高头大马也会欺生,往常大哥来牵马时都争先恐后踢蹬着蹄子嘶叫,见了这豆丁却正眼也不瞧,一扭身拿屁股对着他,只顾闷头吃草。恨得他牙痒。
      又有一干下人在旁拦着,怕他作下祸带累旁人挨打,因指着一匹刚出月的栗毛小马驹哄他道:小孩子骑不得那等烈性子的野马,等这匹马驹过些日子长硬实了便许给他,骑了好去打仗。他见那马驹欢蹦乱跳,额头端端正正生一撮白毛——俗名唤做白玉顶。模样正似一个百戏里的小丑,甚是可爱。因心中着实喜欢,这才将骑马的心思暂且撂下,只一心等马驹长大。
      这下可算有了正经营生:每日一大早起床就跑去看人洗槽喂马,托着腮看小马驹钻到老马肚子底下吃奶,格格笑一阵;午后吃罢饭又自己乖乖摆开笔砚习字——牢牢记着大哥说写完一百篇就回来的话。
      众人见他难得这样安稳,不再一天到晚想着顽皮生事,一个个喜得只要念佛。
      却说小马岱才方识字不久——前阵子见兄弟们进私塾跟先生念书,也吵着要跟着去。谁知他天资聪颖,见天一处念书习字,倒比六七岁的大孩子学得还快些。虽说字写得歪歪扭扭,倒也不妨。每写完一篇就好生收起,跟前几日的合在一处,一日数上几遍,恨不能数一回就多出几张。
      只是月余后便犯了难:只因四岁孩子还未习算学,目今扳手捉脚吭哧吭哧只会数到二十九。只得巴巴捧着跑去求学里的先生代数。老先生问过原委,捋着花白胡须呵呵直笑,手把手地教他数数。好歹学着数到一百,乐得小人儿手舞足蹈,这才喜滋滋地回来接着数他的大字。
      不想数完了一百篇,却不见大哥返家。
      急得他嚎啕大哭。
      众人见他又要生事,吓得急忙一齐来哄,倒底哄不住。终究还是他自己哭得累了,心知哭也无益,这才作罢。倒没忘了依旧每日临一篇歪歪扭扭的大字:皆因兄长哄了他,所以赌气。心道待那人来家定要拿住这把柄,臊他一臊。
      ——如此又不知多少时日,终盼得军中兵卒来家,报说叔父跟大哥已收兵回师,明日五更后便可返家。下人忙着收拾屋子打扫庭院迎接将军与公子不说,连他也一并忙坏:一张张收拾起这些日子写下的字纸,仔细数了三遍。心中不觉又委屈起来,抱着发了一回呆,心道待大哥到家定要捉住他问个明白,为何凭空哄他作耍。
      思量一阵,不觉趴在榻间睡去。
      这一睡直迷迷糊糊大半夜,不知睡到什么时辰,隐约听见门外一片嘈杂。
      马岱揉着眼睛爬起来,怀里还抱着那卷字纸。朦胧着双眼瞧瞧窗外,见天色微明,猛记起今日大哥返家,立时来了精神,急忙翻身下榻,出门急急往东院跑去。
      只见兄长卧房门扇大开,一干奴仆进进出出忙着递换热水巾渍。他也顾不得多想,一头撞进门,正撞在一人怀中。只听那人“咦”地一声奇道:“公子?”抬头一瞧,却是庞德。
      大哥自来同庞德须臾不离。若是他在,那人自然也在。
      喜得他招呼也不顾,打庞德怀中挣出来,直奔进内室,举目望去——
      软榻上端坐那人,星目朗朗,眉飞入鬓,面带疲态却遮不住一脸英气逼人——不是马超又是哪个?
      马岱大喜,脆生生唤一声“大哥”,飞奔上前搂住那人脖子连蹦带跳。欢喜一阵,忽一时想起这些日子来万般思念、委屈,又忍不住抽抽噎噎啼哭起来。
      马超诧异,扳着他雪团儿样小脸左右打量一回,奇道:“好好的哭什么,谁又欺负你?”
      那厢一面抽噎一面从怀中摸出厚厚一迭字纸,直捧到兄长脸前,嘟嘴道:“大哥哄我。”
      马超一愣,这才想起临走前随口戏言,谁想这孩子竟当了真,当作件正经事郑重办起来。心中未免也不好意思,讪讪笑着由着雪团儿在自己怀里撒泼打滚,尽兴闹了一阵,这才拉他起来,点着他鼻尖笑道:“罢了,便是大哥的不是,也由着你闹够了。再者——往日跟你说过多少回?怎么如今又做这样子出来,不怕人笑?”
      马岱方才已闹得尽兴,听兄长这一说,忙收了哭脸一骨碌爬起来,又搂着他脖子嘻嘻笑了一阵,道:“大哥这回定要教我骑马——我的马驹长得快赶上灶台高了。”
      见马超讶异,奇道:“你的马?”又忙赶着将马驹子的事说与他听,两手不住比划形容。说到兴起,跳下地拽着他胳膊,非要拉他去瞧。
      马超端坐不动,只望着他笑。
      庞德适才一直侍立在旁由着他兄弟俩笑闹,这会忙拦住马岱道:“公子不忙。大公子这会不方便走动,待他腿上好些,过几天再看不迟。”
      听这话只觉心中结结实实闪了一下。
      这才瞧见马超左腿一直盖着毯子,也不知伤得如何。恰逢下人端了水盆来,庞德待要揭开替他换药,见小马岱在旁发怔,怕见血吓坏了他,便犹豫着望望马超。那人知他所想,因笑道:“无妨,男孩家就该从小见识些,练练胆。若连这丁点阵仗也见不得,将来怎么带兵打仗?”说罢自行伸手掀了毯子,三两下撕开绷带。
      小腿上赫然一个血洞。
      马岱在旁瞧着。小人家头回见血,直唬得心里一阵怦怦乱跳。待要捂了眼不看,又想着方才大哥夸过自己,不可露出心怯模样叫他笑话了去。便紧紧揪住兄长衣袖,咬着唇一直瞧——只见那伤口皮肉翻开,看来甚是可怖,倒似长在自己身上,一时腿上也隐隐作疼起来。
      马超漠然看着庞德替自己擦洗换药,只觉马岱两手将自己拽得死紧。低头一看,见他小脸发白,两道眉毛快皱到一处。不免低低一叹,伸臂搂过他道:“看见了?见天吵着要跟去——你道打仗是顽笑作耍?”
      又指着自己伤口道:“这不过算小事。你不见阿休阿铁,两个平日里胆子大过天的,这回瞅见令明提着郭援首级打眼前过,还不是翻江倒海吐了两天酸水。”
      庞德一旁替他收拾好伤腿,正拿巾子擦手,听了这话笑道:“这倒是我不仔细,惊了二位公子。他两个年纪尚小,凭胆子再怎么大,毕竟孩子家,见了真刀真枪斩人首级,岂有个不怕的?我同他们这般年纪时,在将军身边做贴身小校,头回跟着上阵也吐得脸青。”
      “如何?”马超拍拍幼弟脑袋,“你还道只会骑马就打得仗带得兵?这回还敢不敢吵着只要跟去了?”
      小人儿听见这话便低了头,咬着手指作一件正经大事来想,逗得马超跟庞德两个只要笑。
      却见他想了半日,抬头望望兄长,眼中尚存几分惊惧未消,口中也犹犹豫豫待说不说。又嗫嚅半晌,终似下了决心,猛一跺脚道:“……敢!”
      这边两个看他一脸郑重模样,都掌不住,“噗”地一齐笑出声来,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道是小孩子逞强。
      却不知他怕归怕,却愈发死心塌地要跟了大哥同去。
      等他的马驹子长大些,自己也就成了男子汉,如此便能跟在那人身边寸步不离,好生护着他。
      再不叫他受伤。

      后来那马驹子长得果然比灶台还高了。天生得好身量:腿长体健、蹄质坚实,跟大哥那匹四蹄雪亮的踢云乌骓站在一处也不差什么。有回两匹马比试脚力,还一气跑了前头去。
      他喜滋滋勒马回头,望着那人直笑,满心的志得意满。白玉顶通人性,见自己拔得头筹也得了意,一路踢蹬着小碎步悠闲地颠回来,朝乌骓挑畔似地打个响鼻。
      兄长却只淡淡一笑。
      当年十几岁时最爱与人赌赛比马力,倘或一时败了,必不善罢干休,总得多早晚赢回来才算。如今早把这争强好胜的心丢下了。
      见马岱扬着鞭子只叫“再来”,马超摇头道:“乏了。”见他两个一人一马正跑得兴起,又嘱咐道:“跑慢着些。这回再惊了马,我可撵不上你。”
      那人答应一声,又笑道:“大哥就爱白操心。”口中打个唿哨,坐下神骏闻声奋蹄,一路绝尘早跑得远了。
      马超这才跳下马来,稍稍活动下筋骨——在马上坐得久了,别处还好,左腿陈年旧伤却不免隐隐作痛起来。站在地下抚着乌骓脖子替它顺了会毛,见它打着响鼻在自己胸前只是蹭,不由宠溺一笑。伸手搂住爱马头颈,把脸埋进它浓密鬃毛,轻轻闭了眼,似笑似叹:“怎么——连你也老了不成?”
      举头望西北。和风起,浮云聚散不定,一如这世事无常。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酌彼兕觥,维不永伤。

      彼时正是大汉昭烈帝章武元年六月,岁次辛丑。距次年吴蜀大战、蜀汉猇亭一败还有一年零四个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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