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阿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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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东海郡的马秀才多年考而不中，家境窘迫，三十九岁时添了个儿子，他自己科考之路艰涩难行，可仕途之心不死，寄期望于儿子将来受人赏识，谋个一官半职，遂为儿子取名“马待封”。
马待封满周岁的时候，根据习俗，马秀才为孩子举行“抓周”仪式庆祝。亲朋乡邻俱到齐的时候，他的老婆柳氏，在桌子上摆满了书本、帐册、笔、墨、纸、砚、钱币等物，让儿子端坐在前面。马待封凝视片刻，果然抓起一本书来，众乡邻欣然叫好，称赞他儿子长大以后，必将乘天恩祖德，好学能文，官运亨通。
宴客散后，柳氏却见丈夫闷闷不乐，便问马秀才：“今日儿子在众乡邻面前，为你挣足了面子，你却为何愁眉不展？”
马秀才将儿子抓中的书本掷在一边：“你看，你看！偏选中这本书！这算什么书？”马秀才原本准备了儒家经典书籍，只是柳氏识字不多，误将丈夫修房时，从邻居王木匠家借阅的一本《鲁班经》掺杂其中，儿子抓中的恰是这本书。
柳氏不以为意，笑道：“你倒是满腹诗书，可生活苦寒，还不如王木匠有一技傍身，一家老小从不担忧温饱。”
马秀才无言以对，默然片刻，道：“嗟，妇人家你懂什么？！”
马待封长而聪慧，只可惜时运不济，战火频起，朝廷暂停科考，一直到了十六岁，并无太平迹象，幸好他对修造器皿无师自通，以此为技，衣食无虞。
但凡出自他手的器皿，皆精美异常，马待封懂诗能文，常在器皿上撰写才华横溢的句子，有别于一般工匠的技法粗鄙，大方实用之外，倍添雅致。东海一带官宦乡绅人家，均以请他修造器皿为荣，寻常一件木床也价值百两。东海一带皆称他为“赛鲁班”，马待封凭此赡养父母，马秀才年纪越加老迈，别无计策，也就无可如何了。
开元初年，河清海晏，天下气象为之一新。皇宫内需要翻修马车、器皿等物，遍寻天下能工巧匠，马待封也有幸被选入宫。马待封知是出人头地的机会，虚心向同辈请教，自己也觉得受益匪浅。同样的器皿，在他手中，纹饰、雕刻似乎也都有了生命一般。
在宫中，马待封很快便在匠人之中崭露头角，从而得以受命为皇后制造妆奁。马待封极尽巧思，历时月余，妆具已成，共分三层：下面一层，放置汗巾、香囊、折扇等物；中间一层，放置珠宝、首饰、胭脂之物；最上面一层为镜台，用薄如蝉翼的木材，雕镂成祥云之状，使用之时，祥云隐退在铜镜之下，如同彩云捧月，用毕，祥云遮月，铜镜隐约其中，故名曰：“羞月台”。
皇后对此物十分珍爱，后宫诸妃嫔均艳羡不已，私下用高价贿赂马待封为她们修造稀奇玩物，以取悦皇上。如是者三年，整日在宫中为后宫修造器铭，皇后恐多生事端，斥之为奇技淫巧，下令后宫诸嫔妃不得私自修造器皿，这种风气才稍微平息。
某日，皇上在御书房阅览《荀子》的《宥坐》篇，说有一种放在宗庙中的欹器，当它空虚不盛水时，就无法端正地放置；在容器中注入适量的水，就可端正地摆放在那里；水太多了，它又会自动向另一侧翻倒，而把水都倒了出来；正是所谓的“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颇有中庸之风，又名君子之器。
皇上雅兴忽至，便叫人去做一个把玩。谁知看似简单的欹器，制作技法却早已失传，宫中诸多能工巧匠，包括马待封在内，竟无一人可以做成，马待封在宫中三年，苦寻升官加爵机会，原以为是天赐良机，无奈修造百余次竟不可得，皇上虽无怪罪，可他自己却是心灰意冷，遂称病出宫而去，出得京城之时，无人送别，止有一匹白颠马同行而已。
出得宫来，一路游玩，行至晋州西河县，夜宿客栈。马待封想：“只因造化无常，自己一身本事，满腹经纶，竟无处施展。”几杯酒下肚，越加郁郁不欢，恍惚之间，他抬头见客栈门楣略有破损，借着酒兴，手起刀落，将门楣修缮已毕，顺势还在上面雕上了繁琐而华美的纹饰，复又题诗一首，颇有黍离之悲，离骚之叹。
翌日恰逢中秋，客栈老板叫做吴丰，为答谢马待封殷勤如斯，请马待封与自己的几个朋友一起赏月。
明月在天，夜凉如水，桂花树下，几个好友席地而坐。其中一个身着道袍的人，对吴丰说：“美景如斯，为何还要烦劳你亲自斟酒？将你家的酒山取出来吧。”马待封奇道：“我听说过酒池肉林，从未听说过酒山之说，希望您能够叫我开开眼界。”吴丰拗不过朋友盛情，进去里屋，过了片刻，一名白衣女子指挥两名仆从抬着酒山出来，她动作干练，言辞简洁。马待封见她约十六七岁年纪，容貌俏丽，在月光之下，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肌肤的光泽，浑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恍惚间竟忘记要欣赏酒山为何物。白衣女子整顿已毕，回身而去，马待封方才回过神来。
只见地上早已布置好一个银盘，盘径四尺五寸，盘中为山，高三尺有余，峰峦叠嶂，山为木质，中空，盛酒三斗，悬崖峭壁之上，雕有松萝藤葛，有鹤鹿芝兰，栩栩如生，山泉瀑布，则是美酒而成。酒泉瀑布从山中汩汩而出，穿过山石，流入山下湖泊，湖泊之中，另有荷花、船只。荷叶之上，有杯承接美酒，船只之上，尽是佳肴果蔬。酒入杯盏八分，酒泉酒瀑自动停止。划拳输者，取盏自饮，饮酒迟了，山上仙鹤则腾空展翅，在饮酒者头上盘旋三匝，有如催酒，饮者将酒饮完，把空盏放到荷叶之上，则山泉又出，酒鹤复归其位，酒山四面，各有一欹器，承接酒瀑，等席阑终饮，欹器尽空，山中美酒也就没有了。
马待封在饮酒过程中，见各种机关毫厘不差，不由得心下大骇，想：“欹器，史书记载说造法早已失传，可是在这里，竟然当做平常玩物一般。”想到自己造而不得，技巧难以比拟，心头又惊又怖，仿佛看不到天的尽头在哪里，更不要说自己前程何在，想到此悲从中来，两眼湿润，拜倒在地。
吴丰笑道：“不过是个平常的玩物罢了，马先生何至于此？”马待封将自己的遭遇讲述一遍，众人一边唏嘘，一边议论起时事来。
马待封又祈求吴丰赐教欹器铸造之法，道长笑道：“他最近痴迷赚钱，这些技艺恐怕早就生疏了吧。”吴丰答道：“酒山这种这种雕虫小技，我家阿祺都会，难道还用我来教吗？”马待封问道：“阿祺是谁？”吴丰答道：“方才指挥布置酒山的，就是犬女。”
马待封砰然心动，再三央告：“期望能够教导我制作欹器之法。”吴丰道：“犬女性子乖张，她喜则自会教你，如若不喜，我身为老父，也强迫不得。”那道长指着吴丰哈哈大笑：“阿祺这一点邪性子，像你。马兄弟，不若你亲自去向她请教吧。”马待封喜出望外，看看吴丰，又看看道长，见他们两人高谈阔论，坦荡豁达，并无不信任的样子，便放下心来。
谁料阿祺就斜坐在屋内窗前赏月，隔着纱窗，笑道：“爹爹，你跟着道长学得越发懒了，将这么愚笨的人推给我教。”声音悦耳动听，似是娇嗔似是埋怨。
马待封毕恭毕敬冲窗子作了一个揖，道：“在下马待封，虽然愚钝，但是真心请姑娘赐教。”阿祺喃喃道：“……马……待封……”接着就没了声息。马待封等了半晌，不见回话，又接着道：“在下不才，为学制作欹器之法，愿将生平积蓄黄金三百两作为束脩之礼，可否？”窗内仍然寂静无声，吴丰却冷哼一声，道长呵呵笑道：“小兄弟，改天再拜师吧，只怕那丫头早就走了。”
马待封讪讪而退，可他并不死心，决心不学到本领就不罢休。第二日，客栈生意十分兴旺，可他见店中伙计只有一两个，却是有条不紊，照顾生意极其快捷，他心下生奇，偷偷溜到后院，只见厨房内拉风箱者、往来切菜者、煎炒烹饪者均为木雕仆从，而阿祺换了一身红色衣衫，在一旁闲磕瓜子照看着。马待封觉得匪夷所思，心下敬服，直挺挺跪倒在厨房门口。
阿祺听门口声音有异，忙将木人收做一旁，出门看时，知道他已窥视过，笑道：“蠢材，起来吧。”不等马待封回话，又道：“你名字起的俗，做事又势利，所以我才不想教你，并不是你没有天分。”马待封道：“姓名乃父母所赐，与我无关；另则圣人有言，有教无类，我愿献黄金百两，并无恶意，只是表诚心而已，姑娘何不大发慈悲，指点一二？”阿祺笑道：“你倒是能言善辩。你若能说出第三点理由，我就教你。”
马待封见她巧笑倩兮，满脸慧黠，竟是月光下有月光下的娇俏，夕阳中有夕阳中的明媚，脱口而出：“我从看到姑娘第一眼，就已经心生爱慕……”
阿祺羞红了脸，嗤得一声，并不多言，从厨房端出一盘菜：“既然你肯束脩以上……那就帮我将这个‘黎祁腶脩’（注：豆腐炒干肉，周代八珍之一）送到前面去吧。”意思是说，我既然已经用了你的干肉，就算同意收你为徒了。马待封领会到她的意思，大喜，领命而去。
自此，马待封改名吴赐，跟着阿祺学习制作机关，雕刻之技，一直在晋州西和县呆了半年有余，放才觉得自己小有所成，除了阿祺父女，可是自忖世上再无第三人比得过自己了。
他与阿祺虽实为师徒，可情同兄妹，对阿祺爱慕之心日益明显，可是又觉得自己没有一官半职，毫无成就，生怕亏待了阿祺，将要挑明关系求亲，又想等谋得功名再说。犹豫再三，始终开不了口。
阿祺早看透了他的心思，叹道：“亏你在宫中呆了三年，如今又学会了修造欹器之法，竟然不能悟出点道理。人心亦如欹器，欲望过多，则终不能平，有所缺憾，实乃天道；以你的性情，忠厚有余，决断不足，终非为官之人；天下百姓之智未开，技艺又无用武之地，自足有余，甘于平淡，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福气？你又何必苦究名利不放呢？”
马待封如蒙棒喝，沉默片刻，终道：“我还是要完成一件事，回来就与你爹爹提亲。”阿祺笑道：“想好了么？”马待封道：“天道难违。在当今世人眼中，视此等技艺为奇技淫巧，官场宫廷之中，也只能被当做玩物罢了。”阿祺道：“既然你能明白，不劳你动身，我就助你完成你的心愿吧。”
当天晚上，在皇帝御书房岸头，莫名多出一个欹器出来，署曰“吴赐敬赠” ，一众御林军，竟无察觉御书房有何异常动静，一时被传为奇闻。
皇上对此也颇为好奇，派人追查此事，历时一年多，隐约查到，在晋州西河县，有一个年轻道人叫做吴赐，常为当地百姓制造各种稀奇古怪的机械工具，率人来寻，却闻得吴家客栈刚宣布关门歇业，主人一家老小回老家去了。
众人在客栈门前，正自遗憾，忽见天上有只巨型木鸢飞过，转瞬消失在晴空之中，隐隐在鸟背上还传来新生婴儿啼哭、以及父母安慰孩子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阿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