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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回家奔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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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及第在门口连叫了五六声,屋内人才传出了略带鼻音的应答声。白及第悄悄推门进入,见周佩仪侧着身整理衣衫,“几点了?”周佩仪清了清喉咙,白及第掏出怀表,道:“六点十八分,我们是八点三十六分的火车,来得及!”周佩仪捏着嗓子,还在调整嗓音状态,“大概昨天凉着了,不要紧。”白及第给他端了杯水,伸手按了电铃,不一会儿下人们拿着衣裳行李脸盆牙粉,鱼贯而入。“太太说您去那边时间久,这衣服多带些才好,另外这件袍子是二舅爷给您捎来的,漳绒料子做的面,现在这料子已是极难得的,据说这还是之前从宫里赏赐出来的几匹缎子,里子用鹅绒填的,轻便又暖和,南方冬天不是极冷,但是始终阴阴的,太太让我们嘱咐您,记得及时添加衣物。哦对了,这也是太太说的,药箱可得收好了,里头这些都是李大夫给开的药,用法都在上头写着呢。在外面难免有个头疼脑热,您自己当心啊!”芸儿蹲在地上一样样地给他展示。“真是辛苦太太了,太太是否还睡着?”周佩仪问道。芸儿摇头,答道:“早起了,少爷今天知道您出门,有些哭啼啼,太太去哄他。”周佩仪道:“也罢!本来想去看看他,他既然这样别扭,去了反而惹事,你去告诉太太,我一早出发不用他们出门来送,只一会儿同我去拜见一下亲家就好了。”
待周佩仪洗好手脸,白及第给他上了一杯沏的浓浓的普洱,用来醒神。周佩仪接了茶,环顾周围这些大大小小的行李,恍惚之间有种幸福感,但幸福感很快被现实冲散,“昨天虽然下了雨但是今天还是觉得暑热撞头,换那件。”周佩仪一指芸儿左边小丫头手里拿着的冰丝百草纹长衫。“您早上想吃什么呢?我现在叫人去准备,等您到了饭厅正正好好就能吃上。”芸儿问道。周佩仪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头出来,“随意什么都好。对了,你吃了没?”转身问白及第道。白及第摇摇头,周佩仪对芸儿说:“其他就罢了,不过一定记得拿两碗咸豆浆,也不用去饭厅里,在书房就好了。”芸儿点头答是,和其他丫头一齐拿着衣服水盆退出去。“昨天黄老板派人拿来了他给永安小爷最后的礼,只不过我看您正和亲家一处用席,东西就没给您拿过去。我全都收好放到箱子里了。”周佩仪点点头道:“送了什么?”白及第答道:“一份黄老板亲写的悼词,一个玉坠子,一个飞机模型。”周佩仪问道:“玉坠子?有什么来历吗?”白及第道:“二爷忘了,这是当年三奶奶给的贺礼,为了贺喜黄老板得千金,第二层意思,说等静姝小姐长大了就进周家门儿,这也是定亲的礼。如今……”周佩仪捶捶胸口,道:“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物是人非,政弟有心了。咱们回去把它也奉在永安牌位前。”白及第点点头,道:“您节哀,保重身体。”适时芸儿和文大娘端了早饭来,二人草草吃了些,拜别封冬娘家人周全礼数,便差下人们带着行李出发。待到了大门口,发现文五儿早开好了车,这文五见周佩仪来了,连忙从驾驶位上下来,道:“刘叔腿脚不好,我就先把他扶上车了,咱家另一辆车送出去修理,但今天一辆车肯定是不够的,所以黄老板家开了一辆来,三爷家也开了一辆来,黄老板今天一定要来送您,我也拦不住,您看现下就在车里坐着呢!”周佩仪拍拍文五儿肩膀,称赞道:“你小子做事越来越有样子,很好!回去一定要在你父亲面前好好夸赞你,这段时间周管家不在白爷不在,家里大大小小事你可以帮忙定定主意,历练历练,今年也十九了,学着管管事儿先从管这个小家开始,平时多读读书,错不了。”白及第已经上了车,周佩仪过去敲敲窗户说道:“黄老板在后面,我就去那辆车了,对了阿忠,这一路上一定小心腿。”说罢,转身而去。刘忠和白及第合坐一辆,周佩仪跟着黄家的车走,周佩习家的车则用来盛放行李。
朱万萍昨夜方知永安死讯,想到永安是个仅十岁的孩子,不免替他惋惜,断断续续哭了半宿,今日眼睛果然红肿。黄政见周佩仪朝这边走,连忙为他拉开车门。车子发动后,周佩仪道:“劳你们二位来送我,这样的事终究不吉利,我……”朱万萍低声道:“说什么话,我们就是为了送送永安,这事竟然这么久了,怎么当时不告诉我!我家认识很多好的医生,中国人自是不必说就是西洋人东洋人也有,我就不信一个都治不好!可怜了永安,才刚刚过了十岁,生日宴那天因有事没去成,谁知……”说着又掉了泪。黄政将朱万萍的手紧紧握住,以示安慰。周佩仪眉头紧蹙,道:“当时我们都不在上海,我三弟那人,三两句话讲不清,唉……”黄政道:“事已至此,我们说什么都晚了,但愿永安小兄弟在那边过得好,人间有什么好的,生下来都是为了受罪的!兴许是上天怜悯,免了永安在人间遭罪。”
车子在街道上驶得飞快,街道上人不多,见到车来纷纷避让,饭店的阴凉处停着□□辆人力车,天气热车夫们生意不好做,他们看着路面上接连飞驰而过的大汽车,咂嘴咂舌,车夫有车夫的难过,坐车的有坐车的难过。
到达上海北站时是早上八点零二分,火车还没来,刘忠不坐轮椅,改用了一副拐杖,周佩仪一手拿着随身携带的手提箱一手搀扶着他,白及第则承担了大部分搬运行李的工作。火车晚点了一刻,等安顿好后,已快九点。漫长的车程很是无聊,三人不断说话来抵消困意。
刘忠问道:“这次我怎么没见到阿庆?”周佩仪道:“他比咱们早出发几天,现下已经到了家里了。”白及第道:“我还真是很久没回去过了,大概有七年了。”刘忠在一旁叹气,道:“咱们三个哪个不是呢!”周佩仪清清嗓子,道:“这些年为了把生意做好做大,咱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弟兄都分散到各各位置,远离故土。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这一切,这世上除了你们几个,我还能真正的相信谁呢!有时候真是感慨,生意场上往来,只为利益不为其他什么别的,但是你们许多年来都从未变过,我此生幸事便是有了你们这些朋友!”刘忠笑笑,道:“你一提小时候,我便想起你的一件事。”刘忠此语一出,白及第会心一笑,却只有事件本人一头雾水,便问道:“我?我有哪件事不如说出来!”刘忠用拐杖敲敲地面,郑重其事说道:“首先声明我们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仅仅是追忆少年时光,所以你不得气恼,不得以后报复我们二人,我才肯讲!”白及第在一旁附和发声,周佩仪只好答应。刘忠这才说,“你记得在陨香峰半山腰发生的故事吗?”周佩仪听闻,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但讲述之人并未发觉,依旧说着,“十四岁的人了!只是在夜色微露之时,寻不见自己弟弟,又着急,‘咕噜’,滑到一个坡脚摔断了腿,顷刻,竟吓得鼻涕眼泪,就连……屎尿也吓出来了!我们打着灯笼出去寻你,这么大的山,直找了半宿。找到你时你已经讲不出字来,后来才想到,你早把嗓子喊哑啦!老三这个孩子小时坏得很,他就是为了捉弄你,自己早跑回来了,幸亏你父亲第一个发现你不在出去找你,不然你就得在山上挨冻一整夜!”刘忠讲完后,只是自顾自地笑,白及第看出了周佩仪脸上有些微微不一样,只好在桌子底下用手肘使劲敲打刘忠,刘忠这才说道:“你不是讲好不动气,怎么……”周佩仪略挤了挤笑,“我不是生气。你们难道忘了吗?喜儿姐姐……我只是想起了她。”说着把头低的很深很深。周佩仪口中的喜儿,是恭庆的胞妹,恭喜,这二人是龙凤双生子。周佩仪被困陨香峰那晚。喜儿也在那山峰的一处,没人知道她去了那里,后来当人们再发现她的时候,她已被山中强盗奸杀,强盗将尸身随意丢弃在一座不具名的破庙里。这件事对周佩仪影响极大,当他知道喜儿死讯之时,悲痛的直昏过去,许久不愿讲话。人们皆以为他是愧疚因家人全体出动去寻自己,而误了寻找喜儿,但其实另有原因,此先按下不表。
刘忠和白及第听闻喜儿之名,只觉恍然,“已经这么久了,你还不能释怀吗?恭叔,阿庆,他们都没有怪你,这些是意外事,没人知道那天她去了陨香峰,都以为她去了别家,找小姑娘玩了,若是怪你,人都集中用来寻你,那也是……”周佩仪摇头,喃喃自语,“不。这一切怪我。怪我。怪我……”白及第知道,每想起这件事,周佩仪都会自责不已,便拉拉刘忠让他不要多言。
三兄弟下了火车,包了汽车,再走水路,再坐马车,才能到达老家家门。这一路奔波,到达时正值午间时分。周家老宅历经了七代人,如今风吹雨打仍屹立不倒已是不易,不能再要求它像往日一样光彩夺目,特别是子孙们渐渐搬迁别居另立门户,宅子没了人气,真是一派荒凉空荡。安宁享搬了一条板凳,在大门前坐着,只为了等这三人回家。他今年已有七十岁了,走路越发颤颤巍巍,眼睛不好使可是耳朵还灵敏,他听到远方有马车铃铛响声,便知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