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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避无可避
一
殷梨亭买了第二天中午去大同的火车票之后赶回科里,跟范遥清了假之后缓缓地往十四病区走去。他的心里如同笼罩了一层透不过气的乌云,低沉着,充斥着整个胸膛。他想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来,但是不能。多年来,这种怎么也不能挣脱的沉闷伴随着他,时轻时重,时紧时缓;这两年,自从他被破格提升为普外科第二分区的主管,手术科研之外,要对病区的所有病人负责任;他几乎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工作上,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件永远无法解决的事情,少有时间沉陷在这种情绪中去,然而今天,嫂子的一通电话,再次把他带回了这个挣扎不出的云堆里面―――其实,他又何尝真正地逃出来过?
明天下午两点钟的火车。在明天十二点之前,他需要把本应在下周一的病区查房提前完成,需要跟病区的主治医一起过一遍几个危重病人的情况,留下自己的意见;需要把自己的日常工作暂交给病区的另一位主任医师代管;需要把实习学生出科考试的安排作好上交到院教办;需要把下周三之前必须交上去的移植手术过程回顾和经验体会的最后一部分写完,留给范遥。。。。。。而在做这所有的事情之前,今天下午,他还需要完成一台前天开会回来,接下的手术。
这个病人的情况挺简单,无症状胆道结石,最普通的腹腔镜摘除胆囊的手术,没有任何手术禁忌症,年龄也不算大―――原本两个月前入院时候就该做了,可是病人却一定要点汴医三院普通外科的老权威渡难亲自来做,就耽搁了下来。当时十三病区住院总大夫汤和费尽唇舌终于让她以及家属明白渡难现在几近封刀,除了危险因素很多,有多种手术合并症的手术或者肝肾移植手术,基本上都不上台。这个病人闹了一阵,左托人右托人总算打听到渡难确实年纪太大,手都有点颤了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状况。今天说心脏不舒服,要求内科来会诊做全面的心脏各项指标的检查,明天又说头晕,怀疑血压有问题,后天说自己甲状腺机能出过问题,要让内分泌科的人来看看。。。。。。好不容易查了一个够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定下手术日期,当天已经做好各项准备,就要推去手术室的时候,却又吵了起来,说为什么从早上开始禁食做手术准备,却要接近中午才能手术?
管床大夫韩林儿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她的手术是第二台,要等第一台的做完之后,重新准备,再做这一台。她立刻就说,那为什么不给我安排第一台?我要做开台手术,那样准备充分,大夫的精神状态也好,难道人困马乏了才轮到我?
韩林儿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让这个麻烦病人折腾了两个礼拜到处找会诊,成天按铃叫人,他早就一个脑袋变成两个大----这总算要进手术室了,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开台手术”这么个名词,临进手术室又纠缠不清起来。他口气有点不善地说,您点的韦大夫,一天连着做五台这种手术也没有问题,别说第二台了。什么精神状态不好啊,不懂你别瞎说。病人立刻说,既然开台根第二台也没什么分别,那凭什么不能让我们做这开台?我要等着做开台。
韩林儿火冒三丈,忍无可忍地说,区别是有,因为对禁食的耐受不同,除非手术室特别闲,开台的手术都是安排给幼儿和老年人或者心肺功能不好的病人的。我们医院外科就没有闲过,排期手术都排到一个月以后了,你又什么状况都很好,怎么能你要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呢?病人扭过头去,说我今天不做了,我等到你们闲了做开台的手术。
韩林儿愣在当地,倒了半天气儿之后气急败坏地冲进手术室。当时韦一笑一边看着蒙古来的进修医满头大汗地给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关腹腔,一边在旁边说,紧张什么?又没让你处理紧急脏器衰竭腹部外伤大出血或者肝肾移植;普外科常见手术不过就是缝合打结,针线活儿而已,跟你们旗里的裁缝没什么两样。我传你一秘诀,你们那儿不是牲口多么,回去多找几条奄奄一息的来练手。练的时候要特别认真,就像对着一个人;等你练多了,再给人做手术时候,就不紧张了,就好像对着牲口。。。。。。韦一笑正白活的高兴,一眼看见韩林儿一脸愤然地冲进来,没好气儿地问,“又怎么了,这么急冲冲的,赶着投胎啊?”韩林儿咽了口口水,顺了顺气儿,跟韦一笑说,那个麻烦鬼说今天不做了,要等开台。
韦一笑先是不明白地问,什么病人?旋即想起来了,耸耸肩膀,嘿嘿一笑“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等开台,成啊,让她等。让她慢慢儿地等吧。”
当天晚上韦一笑和颜悦色地去找病人及其家属谈话,说虽然我们认为做开台手术跟第二台第三台没什么分别,但是你们这种担忧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啊人之常情。既然你们觉得做开台手术心里踏实一点,那么就开台。不过最近两个月的手术安排都定下来了,不能因为一个人随便做更改。这样,反正你这个也是无症状的,不着急,先等着吧,等到能开台了再做。
病人想了想,说要不算了,不开台就不开台,我决定还是赶快做了。韦一笑挑了挑眉毛,说我不是刚说过么,两个月之内的手术安排已经定了,不能改,你今天既然没做,可得从头排起了。
病人追着韦一笑说我给两倍点名费,就点您明天做行不行?韦一笑上下打量着她,嘿嘿一笑,“两倍点名儿费?您当这是歌舞厅翻牌子点小姐呢吧?”说罢再也不理会他们,扬长而去。
于是这个病人就在十三病区住下了,开始三天两头儿地去找韦一笑,不管他是吵是求还是哭,韦一笑态度都特好,翻来覆去那几句话―――安排满了,我们爱莫能助啊。这样儿,您先踏踏实实地住着,您不是病也多么?干脆一气儿的全给看好了。反正北城医院是综合性医院,咱科室全!您想查心脏查心脏,想查膀胱查膀胱!
在十三病区住了近一个月也没能排上手术,这病人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担心,总觉得自己的无症状结石会突然发作阻塞胆道,疼个死去活来;甚至说不定自己这结石是泥沙状的,一发作会堵了肝小管,那不就要呜呼了?快五十岁的人,天天抹眼泪。第二个月初范遥全科大查房的时候,她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范遥皱着眉头往周围看了看,韦一笑撇了撇嘴,说反正我最近手术安排紧,一个月以内做不了。范遥早听说了这件事,私下里跟几个手下还说过,真他妈烦人,以后要都这毛病咱们就甭干活儿了,从心里很想给她点教训。可是,此时看着四五十岁的人哭得肝肠寸断,倒也可怜。想想折腾整整一个月了,又不肯出院,住在这儿天天看着也是心烦;于是他回头跟院总汤和说,你看看安排排期手术吧;还没等汤和答话,病人呜咽着说,我要做点名手术,点名是病人的权力。韦大夫没时间我点别的专家。范遥刚看了一眼谢逊,还没说话,他就一边翻着手里的病历说,这两年我可是主攻胃肠肿瘤有日子没做腹腔镜下的肝胆手术了,您看着办。范遥皱着眉头跟病人说,这种手术就是韦大夫的专项,你无理取闹非得等开台错过了手术机会,现在他没时间了。你要点别人。。。。。。渡难大夫是肯定不做的,我马上要出去开会,做不了,谢大夫说了,他很久不做这种手术了,剩下两个主任现在一个专攻巨大胰腺肿瘤,一个专攻血管,更加不做这种手术,你看到底怎么着?
这病人抹了会儿眼泪想了想,说我住这儿一个月了,我知道有的病人是十四病区的殷大夫给做的胆囊手术,那我要点殷大夫。
范遥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他现在开会去了,这你得等他回来了,自己找他去说。”
二
病人找到殷梨亭时,他刚刚从内科急诊观察病房外的楼道走回十四病区。几分钟之前,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杨不悔被那个一身凌厉的倨傲的男人横抱着与他擦肩而过,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犹自望着她的方向发着呆,张无忌跑过来,说,不悔她爸把她带走了。其实不错,杨逍那么大的本事,那么霸气的性格,肯定会罩住他的宝贝女儿,这下灭绝可也没法子了。
他愣怔了一阵之后点了点头,说,“那就好。”然后也没再跟张无忌说什么,转身走了。
回到普外科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很乱,许多相关联的或者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同时在窜来窜去,比如方才一瞬间杨不悔的目光,比如之前开会时候,杨逍发言之后,一个年轻大夫小声说,“很多杂志上都写,做外科的人不知道杨逍,就象弹钢琴的人不知道李斯特”;比如杨逍方才傲慢得近乎蛮不讲理的举动;当然还有答应了导师跟几位前辈讨论的关于前两个移植手术的经验,要出科的实习学生的考核安排。。。。。。这些事情在他脑子里乱窜着,让他不能集中精神;他试图在走进办公室之前把它们压下去-----他一脚踏进办公室,一脚还在门外的一瞬尚自做着这个努力,猛然间胳膊被人一把抓住,肩膀撞在了门框上。他被迫地扭过头,愣怔地瞪着面前比他矮了快一个头的穿病号服的瘦小女人。
“您是殷大夫。”她在他回过神之前,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他点头,“我是。”大夫这个称呼让他的思维回到正轨,轻轻挣脱她犹如鹰爪的手指对自己胳膊的掌握,才要问她有什么问题,就见她抽泣几下,再次抓住了他的胳膊,哽咽着说,“殷大夫,您可不能不管我。。。。。。”说了这句话,她的眼泪滂沱而下,号啕大哭了起来。
这样的情形在他做医生的十年间不算常见却也偶有发生,不能算稀罕,可是此时,却把他刚刚理清了一点头绪的思维再度被打乱,他想在她的嚎哭和反反复复的“您不能不管我,可不能不管我”的絮叨中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半天插不进话去。他听着她从自己从生下来就很可怜,赶上朝政混乱物质匮乏米糊代奶,营养不良身体很差说起,说到10岁时候赶上“停止文育,崇尚武德”,父母无辜被朝廷划成了“谋反分子”而关进了牲口棚,自己吃百家饭,饥一顿,饱一顿,所以才消化系统出了问题,所以才会长了胆道结石,说到全十三病区的人都欺负她,病友偷喝她暖壶里的开水,护士听见按铃很久才过来,会诊的大夫偏偏说她经常觉得憋闷的心脏没有问题,以至于不能给她安排开台手术,韦大夫给很多别人都作了手术就是不理她。。。。。。
殷梨亭皱着眉头,尽量从她颠三倒四,枝叶繁多的控诉中去寻找这件事跟自己的关系,听到关于韦大夫的抱怨的时候,终于恍然大悟,打断她说道,“你想点我的名作这个手术的话,自己或者家属立刻去办手续,我正好这两天没有上大的手术计划,可以□□这一台,-----你还是住在十三病区不用搬过来,手术后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这时她正说到自己都是被朝廷“停止文育”的政策害得没有念好书,要不从小聪明伶俐,早就成了“大人物”,不会像现在只是个小学美术老师,怎么会在医院里被欺负。。。。。。听到殷梨亭的话,骤然停住,张着大嘴看着他,愣了几秒钟,猛地点头,傻呆呆地说,“您答应给我做这个手术了?”说罢又疑惑起来,“您明天就给我做,真的?那。。。。。。”她狐疑地看着他,“这么急,准备时间充分么?我不搬病区,护士会不会不管我?。。。。。。”
殷梨亭看着她八分滑稽,两分可怜的样子,微微摇头,正好看见莫声谷过来,他拍拍这病人肩膀,温声说道,“手术方面的事情,你担心也没用,留给我来担心好了。你赶快办手续去,明天下午做这个手术。你有精力就去多了解一下术后休养与注意事项,病区的壁报上面,都有。”
说完就向等着他的莫声谷走了过去。
莫声谷过来跟他请示一个目前病区里最棘手的病人的治疗方法。这个21岁的外地女学生刚刚从妇产科转过来,一周前在小诊所做人工流产,子宫后壁穿孔并发了肠粘连肠梗阻,又因为开始就诊不肯讲做过人工流产的情况而延误了治疗时机,造成误诊,这次入院时已经感染性休克,现在正在用抗生素抗感染。
殷梨亭看着各项指标低声跟莫声谷讨论治疗方法,手术时机及可能的突发情况;两个人说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合上病例之前,他的眼睛扫过病人信息那一栏,看着上面写着21岁,未婚,大宋林业大学三年级。他怔了一怔,叹了口气,想起了不久前,同样年轻的胡青羊。幸福地飘飞与绝望地坠落,有时候就是差着这么一线之隔,瞬间从海市蜃楼的天堂跌下来,脆弱的生命就能跌了个粉碎;而有时候,你用尽全力地剥离开了这两极,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段老长的吊桥,看不见头,升不上去也落不下来,没有美景也没有黑暗,没有欢愉也没有痛苦,有时候还是会有一点惶然。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悬吊的桥的尽头,而走完之后,是平稳地踏上了有鲜花的土地,还是依然要坠落。
讨论完这个病例,莫声谷想了想问道,“你答应十三病区那个麻烦病人做手术了?咳,没来得及跟你说她在十三病区那番折腾呢,就让她抢了先。”说着讲起这病人从入院以来的反反复复,末了忿忿然地说,“就该再让她耗些时候,要不以为医院是她们家后院,大夫是她们家奴才呢。”
殷梨亭瞥了他一眼,“现在该不给她安排开台还是不给安排,该给她做手术就给她做,别人能交钱点名儿她也可以。有什么可生气的?”
“可问题她实在太烦人了。不教育教育整治整治不知道什么叫规矩。”莫声谷依旧愤然。
殷梨亭淡淡地道,“我当大夫的,有责任做手术,可没责任教育她。做完了手术赶快出院,大家清静。”说罢便往办公室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