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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十四章 何去何从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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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当杨康骑着车子在老巷子里慢悠悠地转的时候,郭襄把书包琴盒子扔在脚边,手里拿着5串羊肉串,靠着公用电话亭慢慢地吃着等电话,而方才被她连呼了三遍的杨不悔,此时正在家里,脚高抬在床上,身子却躺在地下,脑袋枕着手臂,以这个极其不雅的,但是据说由于头下脚上而使血液集中在脑部,从而有利于思考的姿势,望着嘀嗒嘀嗒地走着的挂钟。
四点二十。这个时间,不知道她爹是在汴医三院继续“解决”她的问题,还是已经得胜班师了;事实上她也并不知道她爹什么时候离开的家。两个小时前,她被打错的电话从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睡眠中叫醒,睁开眼来懵懂了好一阵子才彻底从睡眠状态清醒过来。周身全是汗,这两天那种高烧带来的酸痛,重滞完全地消失,不用试表,她也知道自己是好了。
她大喊了她爹几声没有反应,眼睛扫向挂钟,两点半,她跳下床,光着脚窜到厨房,想找些昨天的剩菜填饱肚子,却发现她爹已经给她做了新的放在厨房的台子上。杨不悔快乐地吹了声口哨,双手一撑就近坐在贴墙的矮橱柜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爹的厨艺相当的棒----不过据说很多外科大夫都是烹饪高手,一律刀工精湛。看来虽然分量有别,手术刀或者跟切菜刀也有一定的共通性。杨不悔一边很陶醉地吃着她爹炒的菜,一边更加陶醉地幻想同样是优秀的外科大夫的殷梨亭会不会也是烹饪高手,而自己能不能有机会,吃到他炒的菜。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赶紧低下了头,仿佛怕人从脸上看穿了心事似的,虽然目前整栋房子里的活物,除了她就只有水池子里,她爹买回来准备给她炖汤的一条奄奄一息的鲢鱼。
恋恋不舍地吃掉盘子里最后一根笋丝,杨不悔意犹未尽地抹抹嘴,把手里的盘子扔到一边,抬头再看挂钟。差一刻三点。她爹不在。她吃饱喝足,病好了,头不疼了。她长长地伸了个大懒腰,想了想,从矮柜上跳下来,几步跑到门口,拧了拧门把手----反锁住了;虽然有所预料,她还是愤慨地叽里咕噜地骂了一串粗话。
粗话有碍形象,尤其是女孩子说,尤其是穿着白大衣的女孩子说。这是主任灭绝的教导。
进妇产科的第二天,杨不悔在护士台填一个产妇的问诊纪录,听见旁边几个护士说这人的老公可以啊,老婆怀孕胎盘早剥大出血住在加护病房,居然一天到晚地色迷迷地找机会跟漂亮护士韩小昭搭腔,还曾经在医院门口堵着她说自己反正开车不如顺路送她回家。。。。。。杨不悔听到这里愤怒地抬头说,靠,这孙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吧?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灭绝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她打了个冷战,迅速转身的同时把身子挺得笔直,并且低下头紧盯地面准备听训,灭绝声色俱厉地说这都是怎么了,现在年轻人拿粗鲁当时髦,脏话都能大鸣大放地喊出口了,光荣怎么着?神气怎么着?还是女孩子!下次再说脏话白大衣脱下来再说,别跟这儿站着丢人! 杨不悔盯着地面,什么也不敢说,心里想人要是倒霉的话喝凉水都塞牙,说句话都撞鬼啊!
她正郁闷着,忽然听见韦一笑带着嘲讽的声音---他过来会诊之后跟灭绝同时出来不过隔了几步距离。“我说方大夫您这是何必呢,这粗话么,在我等嘴里早就失去了它们原本具有的腌咂龌龊的含义,我们只是用它们来表达一些比较强烈的思想感情,意义跟嗯哼啊哈等等语气词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噢,更准确地说,相当于西域人喜欢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OH, MY GOD。----是吧,不悔?”韦一笑说着拍了拍杨不悔的脑袋,没等她回答就笑着走了。
杨不悔不敢抬头,用尽浑身力气忍着不笑出来,眼睛的余光可以扫到灭绝垂在身侧的手气得发抖。
不过是一个月前,那时候灭绝在杨不悔的心里就是个可怕的,怪僻的,随时会发作的,生人勿近的老太婆;而那时候她自己呢?她会为早上吃到了校门口的两块五毛钱的小笼包高兴一早上,为大病历一次通过没有返工高兴一下午,为偶然在楼道里碰到殷梨亭,停下来说了几句话回味一晚上。更会“碰巧”地知道他上夜间手术,主动去拉钩观摩,在他身边笔挺地站好几个小时,陶醉于看他翻飞的食指和偷眼打量他露在帽子口罩外面的眉毛眼睛,之后情绪high得回了宿舍还睡不着,瞪着上铺的铺板笑,第二天早上还情绪高亢着,一大早起来,来回几趟把宿舍的八个暖壶水都打满了,然后坐在桌前认真地看妇产科疑难杂症并作笔记,搞得同宿舍的九儿小沐她们夸张地说汴梁要大地震了。
不过是一周之后,一切都随着一个带着六个“急”字的传呼变了样。
青羊,死了。这个自己从小的玩儿伴儿。
玻璃碎片割下去的那个瞬间,她的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呢?是恨?恨那个拿走了她一切的男人吗?是悔?悔自己瞎了眼睛,爱错了?是痛?自己从此失去了做女人最基本的权利吗?还是怕?怕面对以后那些自己难以承受的问题呢?
那么,真的没有留恋了么?你在昏迷中,没有感觉到你妈妈的手的触摸,她喑哑的祷告吧?没有感应到你爸爸重浊的叹息吧?你走了,可以不看见他们的沉痛了,可是,你舍得下他们的爱么?很多你没看见过没经历过的东西,在后面呢,甚至,爱情。你一点都不向往了。
没有人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永远地离开了,扔下了一切的包袱,也放弃了一切的希望。
杨不悔看着屋顶发呆。很奇怪自己并不想哭,并不像青羊刚刚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在ICU守着她的时候那样,眼泪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的心里,有很多理不清楚的东西。
理不清,它们纠结着在自己的脑子里面乱撞,青羊,她的父母,那个俊秀的男人;还有。。。。。。旁人冷漠的议论。
科里不止一个人在说,“咱们怎么这么倒霉,这事儿没完没了的,得到什么时候去?本来就够忙的了。”
她甚至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大声地讲过,“在家吃药得了呗,自己都不爱惜自己,那不活该?自己在家吃药死了,也不用劳师动众地又是手术又是重症监护,到头儿还是一个死,把她带这儿来,所有人都跟着受罪。”
“就是,自己不想活么,多管什么闲事?”
她很震惊于她们对一个年轻的生命的逝去,埋怨多于惋惜。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反唇相讥的资格,她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到头来,即没有帮上青羊,也没有能力担下之后的所有的麻烦。
麻烦。。。。。。所有人的麻烦,包括,那些等着手术的病人----以及青羊所住的病房旁边两间大病房里的病人,都要挪出去。溅了血点子的墙壁和屋顶要重新刷,周围病人们,对涂料的气味反映很大,毕竟,这里是妇产科,住的有孕妇,有新生的孩子。
她忽然想起了阌柔,想起来张无忌说,因为青羊出了事儿,灭绝当天所有的手术,都停了。那么,她怎么样了呢?直肠癌的情况会不会有突变?胎儿会不会正好在等手术的期间出了问题?她先生回来了吗?如果还没,那么,她要自己,去解决手术改期的问题,要自己多承受一天,对病,和手术的恐惧,对胎儿的担心。
杨不悔想起了她苍白而微笑的脸。
自己说过,要第一个把她的孩子抱给她呢。然而由着自己带去的混乱,搅乱了她的手术安排,作为她在产科的管床大夫,她先是接受调查,接着生病,然后,躲在了家里。
灭绝愤怒地拍着桌子,指着她的鼻子说道,妇产科所有的乌烟瘴气,都是你跟你不想活的同学,带来的。
杨不悔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灭绝是个老变态,张无忌他们都这么说。可是,她说的,是假的么?
杨不悔躺倒在卧室的地毯上,把脚丫子翘到床上,抓过一袋子话梅,一颗一颗地放到嘴里去。,妇产科现在的所有乌烟瘴气,是死去的青羊和自己联手制造----虽然一切都并非她们所愿,而且说起来对青羊太过残忍,然而却是一个推不掉的事实。
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青羊已经用一块碎玻璃,结束了一切,这个世界的所有,都跟她无关了。那么她呢?她为她对朋友的帮助和袒护,给不相干的人所带来的麻烦呢?谁来承担?妇产科的大夫护士病人被迫地承担她所带来的所有后果,而她,居然离开了所有的麻烦,自己该尽的责任,很远。
因为她是脑外科权威杨逍的女儿嘛。
是不是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说这句话呢?
杨不悔用脚勾下来床上的薄被,把自己从头到脚地裹在里面在地下打了个滚。直到闷得透不过气来了,她才把脑袋,从被子裹成的棉口袋里探出来,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还有几丝在嘴里,眼神又白痴又痛苦。如果这时候张无忌看到她的话,一定会把她现在的样子照下来,留作糗她一辈子的珍贵资料。
杨不悔掀开棉被扔到一边,四仰八叉地以一个大字形贴在地毯上。这时候她隐然地希望自己失忆,忘记自己从前的所有说过的话,不记得自己被老爹抱走之前,那些纷乱的事实。如果真的这样,那么她现在,就会躺在真皮沙发上,吃各种巧克力和坚果,看最新的西域影碟,等着她爹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回来给她炖鲢鱼汤喝,悠然地享受他爹霸道地给她要来的两周假期。两周,不短的日子,等她再回去,恐怕一切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除了需要再跟刑部和医检司做个笔录,一切就会像平常一样。
可是不成,非但不能失忆,此时她的记忆突然变得出奇的鲜活,假如以现在脑细胞活动的状态去考大一期末时候的解剖和组胚,断然不能够只考到了70分,而会以90 往上的成绩傲然全班的。杨不悔真的快哭出来了,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倒霉孩子,想要明白的时候总是糊涂,希望糊涂的时候,竟然又出奇地明白了起来。
此时,越来越多的场面飘到她的眼前,远的,近的,无止无歇。
所有的所有,她曾经对“不负责任”的痛恨,对“不公平”的愤慨,对“特权”的憎恶,那些自己说过的话,声声在耳,跟那些由于自己的不后悔的选择,惹出来的种种混乱,以及如今,她远离了是非的现实一起,在空中幻化成了一个大巴掌,在噼里啪啦地抽打她的脸,打得她,生疼。她忽然想起有一次郭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其实人人都是自恋的,不过根据性格和信奉的东西不同而方式各异。自恋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快乐的基础,试想你自己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甚或说是厌恶了,什么快乐,都变得没有了根。她当时实在不太明白她在说些什么,而此时在这种心情下想起来,不自禁地猛点头。郭襄着小丫头年纪小小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灵,很多事情,总是能被她不经意地说中。
杨不悔爬起来,找钥匙,然而搜遍了每一个角落,未果。她忿忿地拍着门,心里越发焦躁起来,出了一身的大汗,粘腻腻地。她冲进浴室,拧开淋浴,温热的水浇在身上,非但不能让她心里的焦躁平息下去,反而更加烧灼得她难受。
回去,她跟自己说,很多东西的是是非非,她想不明白,然而唯一可以清楚的,就是她必需要回去,宁可面对灭绝劈头盖脸地斥责,宁可听着别人的埋怨,宁可一遍一遍地跟医检司,刑部回忆那些痛楚的细节,也不能躺在家里,让自己的心被煎熬。
洗完了澡,杨不悔一面拿浴巾擦着头发,一面在各个屋里继续转悠着,琢磨着离开家的办法。没有钥匙。。。。。。打不开门。。。。。。杨不悔郁闷地随手推了推窗子,虚掩的窗户,被推开了。
上帝在这里关上了门,却在那里打开了窗。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仪琳曾经说过的话,这时无巧不巧地钻进了她的脑子。
杨不悔先是一呆,随即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杨不悔伸头出去,察看外面的地势,窗户到地面的距离,在脑子里计算着。
需要一条足够结实的绳子,三四米也就够了------没有绳子的话。。。。。。杨不悔下意识地抓着落地窗的窗帘,琢磨着,突然,她后退几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幅遮蔽着占了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的窗帘,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