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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X. 致尤多奇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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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致我唯一的挚友尤多奇娅,克里斯提娜。
我已经多久没给你写信了?五年?六年?还是更久?请别误会我,我从没有忘记你,只是……这些年里发生了太多事了。你想想,我竟然离开了艾斯纳,离开了家乡!我坐着有雪白风帆的船,跨越那片海,到了我们口中的野蛮之地。穿过平原、林地和山谷,查理带我回到他的家乡。那里说荒蛮的确荒蛮,一路上我没见到任何一座像样的城市。但那片叫阿雷西亚的土地也没听上去那么糟糕,那儿的土地和天空那么广阔,我可以藏在任何地方过一辈子,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这当然也是幻想。
查理不止一次警告我,独自到林地里游荡很危险,那不是云宫的后花园。为了安全,我们必须住在石头做的高房子里。查理因为我和家里几乎断绝了关系,只有不值一提的两处产业。我用艾斯纳的别墅和一个提洛尔商人做了交易,得到了那里的一片领地和一座石头城堡。
最初的一年,我非常快乐,那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住在小城里、和你在一起的度过的那段日子。查理对我很好很好,好得令我在他熟睡的夜晚独自感到愧疚。在你写给我的最后那几封信里,你一直在问我,反复向我确认、我是否真的爱查理。我想,我应该是爱他的。要不爱他那么难!他太好了,温柔、宽容、坚韧、还有那小孩子一样的傻气;他好到让我在遇见他之后,就一直揣测,他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是不是还有另一面。这样的猜忌只证明了我有多扭曲、有多卑鄙。
查理是我见过的最高尚的人。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他那么对我,他给了我一个男人能给女人的一切。如果他对我的爱是帝国与阿雷西亚之间的那片海,那么我所回报的,只有一捧混着泥沙的浊水。
虽然结为夫妇,但最初几年,我没法忍受他碰我。我像家人一样爱他,因此无法将他当做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不忍心强迫我,就一直等待着,等得我不耐烦。我宁可他对我用强。
最后我对自己也不耐烦了。我到底在等什么?再有耐心的人也是有极限的,再多的爱意也会被我挥霍完。如果失去查理,我什么都没了。多可悲啊,我因为一个男人失去一切,又只能因为另一个男人活下去。
尤多奇娅,你一定会告诉我,这不是真正的爱情,其实我并不爱查理,我只是在利用他爱我。可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我想了很久,爱是一瞬间的事,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也许只有一瞬间,之后一辈子都要抓着这已逝去的瞬间不放手。对查理我有过那么一瞬间。我自暴自弃,将那肮脏的一切向查理坦白,想让他放弃我的那个艾斯纳之夜,他看着我的眼神、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那瞬间我真的爱他,爱到愿意为他离开艾斯纳、抛下一切。
况且,要爱上爱自己的男人是多么容易啊。女人,不,或许该说我这样的女人,需要被爱。你也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享受男人注视我的贪婪的眼神。那让我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查理让我确信自己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是他的神。这怎么能不让人飘飘然?
之后几年,我和查理在周游各国。因为我的身份,各处的领主都乐于邀请我们做客。下一站、再下一站,没有终点,只是不断继续的旅程,那是一场离奇的梦。虽然只是不久前的事,我竟然说不清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能确定的只有:时间过得飞快。
梦总是要醒的,我又回到了艾斯纳。
我并不想回来,但我怀孕了。如果生在阿雷西亚,这孩子的未来就太惨淡了。在艾斯纳,我的孩子至少衣食无忧。只要过了几年,我就和查理再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我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不是终于变得普通而俗气、可以当一个合格的母亲了呢?
我唯独没有考虑过……也许我该承认,我不敢去考虑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坐在皇位上的还是那个人。我努力说服自己,他已经成婚、已经有了孩子,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相安无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不是我们--两个最爱撒谎的人--的拿手好戏?可我太天真了。我错估了他有多可怕,也误算了我有多可怕。
他是一种疾病。我以为查理已经治好我,但再次见到他,我才明白,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从这疾病中痊愈。
他变得比以前更圆滑、更迷人,必要时在外人面前没有一点点皇帝架子。他拥抱我、叫我亲爱的妹妹,牵起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身边。除了我和他没有人知道,他掐得我的掌心有多痛。他对查理很客气,又向我们引见他新加冕的皇后。
那是位病弱的美人,虽然贵为皇后,却从头到脚都披着不快乐的轻纱。她掀起面纱的那一刻,我像被冻住了。
我在凝视镜子里的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倒影。除了眼睛,她没有科穆宁那蓝到黑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一直低垂着视线,像只怯生生的小鸟儿。的确有人戏称她为皇帝的夜莺。只要他对她说话,她就会颤抖起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将对我的恨意发泄在了她身上,这可怜人的不快乐,全因为我。
和她对视的一瞬间,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么深的恨意。她该恨我。可我又能怎么办?我又怎么知道他会这么做!恨我有什么用?我就该为他的恶行负责么?
他就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和他的妻子,露出残忍的微笑,乐在其中。
他以行动、以事实告诉我,他不曾原谅我,从来没有。
而后他以轻快的语调吩咐下官将小凯撒带出来。那男孩惹人怜爱,多像父亲。而后那个人盯着我的眼睛,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安东尼斯,帝国的继承人。
他甚至没有忘记我喜欢什么名字。
尤多奇娅,你知道他之后还提议了什么?你猜猜?我现在一边写这句,一边大笑出声。真有你的,阿雷克西斯。
“如果我亲爱的妹妹生下的是个女儿,那么就让她成为安东尼斯未来的皇后。如果是个男孩,那么就让安东尼斯像对待手足一样对待他。”
大圣堂的人昨天带来消息。神谕说我肚中的是个女孩。
我们流着的相同的肮脏的血,最后还是要以这样的方式结合。
而我此刻脑海里那么多那么多疯狂的念头,落笔时一个字都写不出。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尤多奇娅。哪怕你已经不在乎,已经不能阅读这封书信,我还是要将它写完。我将这封信放进一个陶罐里,埋进地下。也许这会是最后一封信,也许还会有后续。没有谁比死者更善于保守秘密,但有些事对死者说也是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