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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阳台上的青石 ...


  •   我从小在学校长大。父亲母亲都是教师。父亲教数学,母亲教语文。
      小时候,我看到书上“哽咽”一词,不明其意,就问母亲。
      母亲说,哽咽就是食物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我:“这样啊。”
      母亲:“那你现在用哽咽造个句。”
      我:“妈妈做的排骨啃不动,我哽咽不下。”
      母亲:“小白眼狼。”
      父亲:“你再用肯求和要求造个句。”
      我:“想不出来。”
      父亲:“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妈妈做的排骨啃不动,我哽咽不下。”
      父亲:“啃求不动,要求你啃。”
      后来我读到辛弃疾的一首词:
      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母亲说这个哽咽就是心里极其难受,又不能痛快地哭出来。
      我:“这样啊。”
      母亲:“那你用哽咽造个句。”
      我:“妈妈做的排骨啃不动,我只好哽咽。”
      母亲:“又来了,小白眼狼。”
      那时我背了很多书,母亲让我晚上早些睡,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晚睡觉,母亲都会在我额上轻轻一吻,有一回我突然少了根筋,擦干额上的口水,问:“妈,那些写诗词的古人,都到哪里去了?”
      母亲:“古人都死了呗。”
      我惊奇:“都死了?”
      母亲坐到我床头:“人都是会死的,有一天妈妈也会死的。”
      我坐起身来,泪水脱眶而出:“我不要你死。”
      母亲替我擦干眼泪,哄我睡觉,我睡不着,我说我想上厕所,自己就跑去厕所把灯打开,却什么也拉不出。那晚我挨到半夜才睡着,那时我尚不明白,死是什么。

      我初中就在父亲教书的学校上的,总是考第一,特别不好意思。初中毕业,我被保送进市里的重点中学,妈说要送我去。
      我想起外公说过送我妈去师范报到的事情,说那时考学校多么多么难,八十年代初全国只招十几万人,能考出去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常常在我面前念叨。
      那时妈妈和外公关系不好,主要原因是外公要打骂外婆,妈妈就常在我面前说外公的坏话,让我知道外公是怎么样一个臭脾气的人。外公外婆在她死后,为她掉了好多次眼泪,她当然也无法知道了。
      我和她坐了一个小时的中巴车,方到县城,地处南方,时值九月,有些炎热,又拿了我的行李,到宿舍放了东西布置好,两人背心都已打湿。她说了好些琐碎的事,叫我保重,就自己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住在外面。我歇了会儿,等到中午,拿了饭盒去食堂吃饭,却发现母亲站在食堂门口。
      我说:“妈,不是回去了吗?”
      她竟流下泪来,说:“妈妈舍不得你。”
      这是我第一次见妈妈流泪,现在想起来,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她流泪。
      见她流出了眼泪,我自己也哭了,看看四周,幸好没有熟人,赶忙收起眼泪。
      我:“我们去外边吃吧。”
      她说:“我身上没钱了,你请我。”原来母亲把身上的钱全都给了我。
      两人在学校旁各点了碗牛肉面,她夹了些牛肉给我,说我瘦,得长胖才行。我要陪她去车站买车票,她说不用,叫我回宿舍去,便自己走了。
      高中阶段,我一个月回家一次,从县里坐班车到镇上。
      我家住在三楼,回家的路经过我家阳台下,从小学起,母亲就站在阳台的一块青石上等我回来,那块青石本来是用来磨菜刀的,结果成了她的垫脚石。
      高中回家,母亲依然站在那块青石上等我。阳台上一排花盆里开满月季。月季花花期很长,一年中有好几个月都会开花,开花的时候,母亲就知道我要回来了。
      我抬头看她,见红花绿叶中,她注视着我,我从小路上走过后,她就把屋门打开,我一进门,等待我的就是香味扑鼻的晚饭。那时起,我才知家的温暖。
      阳台外是一片田野,夏天时荷香四溢,傍晚我趁着夜色,常和小伙伴去偷摘田里的莲蓬,夜间屋外田野里虫鸣蛙叫,天上繁星点点,令人神往。
      田野边有人们修葺的堰沟,是一种南方的排水渠,很小,堰沟旁的沟坎可以当路走,但是得小心,我小时候还摔进去几回,印象深刻。
      有一回我和母亲走在堰沟上,母亲不知哪一根筋出了问题,回头对我说:“儿子你知道吗,你是我最爱的人。”那时我还小,对她这话嗤之以鼻,现在回想起来,这仿佛是我听到过,最难忘的话。
      2006年,我念高二,母亲身体不好,说是小病,让我别担心,期间还到和外婆一起,到学校来看过我两次。后来她喉咙动了一次手术,暂时不能说话,就用笔在记事本上写字给我看。
      她写道:“妈妈身体不好,你不要担心,影响学习。”
      我说:“你就放心吧,我成绩好着呢。”
      她写:“妈妈想送你去学校。”
      我说:“送什么啊,都这么大的人了,不嫌丢人。”
      她笑了笑,点点头。
      高二最后两周,放考试假,我回家两天,然后去学校准备考试。我走时,母亲依旧站在阳台的青石上目送我,那时我不知道,这竟是她最后一次送我。母亲身上的病,夺走了她的生命。
      考试完,父亲和幺爸来学校接我。我问:“你们怎么来了,妈呢?”
      父亲不答。
      再见到母亲,是殡仪馆纪念堂里冰冷的尸体,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像阳台上的青石一样,不说一个字。
      我看见火海将她的身体淹没。只两周时间,人鬼殊途。死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但我听说,一个人童年结束的时候,就是真正体会到人终究会死去的那一刻。
      我的童年彻底结束了。回到屋里,家徒四壁,厨房里那个熟悉身影哪里去了?餐桌上没有扑鼻的香味,冷冷清清,一种无端的寂寞袭上心头。我不愿把母亲的遗像挂起来,我把它收进柜子里,把她吹过的口琴放进我的书包。
      阳台上,那块青石依然安静躺在那里,青石上,却没了那个人。我耳边依旧响起母亲的话语:“你是我最爱的人。”
      花盆里的月季花又开了,我站在青石上,穿过红花绿叶,呆呆看着阳台下那条我常走过的小路,不知不觉,早已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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