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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远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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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夜里,霍翕又收到了吴真派人送给她的信。
竹筒握在手里轻飘飘的,里面没装竹简,只有一块裹着药和血污的纱布。纱布是今晨里田承宁换药时扔下的。
霍翕支走了身边的丫头们,在灯下细细看着那块纱布,血少了,药轻了。
她微微一笑,将纱布小心翼翼折起来,找出一只放首饰的盒子,倒出里面的镯子钏儿,轻轻将纱布和那日收到的满是血的麻布一同放了进去,认真将盒子扣好。
这是第二遍的威胁,为了巩固上一次的威胁,于霍翕却成了安慰。她能握到田公子的血与体温,能知晓他伤势已好转了,便是开心的。
只是当时本是为了救哥哥才留在了这里,如今哥哥走了,自己却仍是无法离开。
倘若是为了救田公子,便是被囚禁在这里一世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这一世虽是为他而活,却也是失去了他。
霍翕手里捧着盒子,不哭,也不哀伤。却只是发着呆,仿佛丢了魂魄似的。
那日夜里,田承宁也在房里发现了一个新的竹筒。
竹筒里没有竹简,也只有一块纱布,药渍染黄了纱布,那丝丝腥红色也不知是不是血。
这也是今日霍翕换下的纱布了。是前日乌鹿亲手包扎上的。
田承宁自然看不出是谁包扎的,却知道霍姑娘受伤了。
可是被那奸细所害?
他站在窗前,也只是发着呆,仿佛丢了魂魄似的。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最近他总是爱一动不动的,他害怕自己的妄自行动会害了霍姑娘,只好就那么一动不动着。也许他什么都不做,霍姑娘反而能得到保护。
他仍是想着保护她,总是想着保护她。霍翕却是害怕被保护的。
他们二人都被困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朝哪个方向走。于是,受伤成了他们共同的借口,可以暂时放任自流,可以暂时一动不动。
第二日,霍翕仍然睡到日上三竿,还懒懒不愿起。
燕子从老巫医那儿端来药,霍翕捏着鼻子、秉着呼吸一饮而尽。
药不如昨天那般苦了。就像心中有挣扎时,再醉人的酒也不那么烈了。
自从发现霍翕骑术了得,匈奴人仿佛忽然尊敬起了她来。从前只当她是个汉人公主,现在真正将她当单于夫人看。隔三差五便有人送来新捕的猎物,新做的皮袄。
原来在这个草原上有本事的人才能得到尊重。霍翕很以为然。所以她总是骄傲且欣然地接受这些礼物。
霍翕的腿渐渐好了起来,已能够由丫头们搀着出帐走走。
几日不曾出来,却发现帐子少了许多,这草原上的人也少了许多。
她问燕子:“人都上哪儿去了?”
“都回去了。”
“回哪儿去?”
“回家啊。今年我们的帐子不是驻在这儿的,不过是前个月听说这块有野马群出没,于是单于便带了些人来这儿搭起帐子,日日出去寻野马。这会儿野马也抓来了,便要回去了。难道夫人你以为我们单于身边就这么些人吗?”燕子骄傲地抬了抬头。
“抓野马作甚?”
“野马驯好了,便是最好的战马。它们体力好,胆子大。”
霍翕点点头。又问:“怎的还有这许多人没走?”
“因为单于也还没走呢。前些日子本来都要走的,只是夫人腿脚不便,单于便留了下来,只等你伤好了再走。”
霍翕摇头笑笑,说乌鹿会为了她留下来她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燕子也不去与她争论,反正自己说单于一条体贴,夫人便能拿出他的十条坏处来辩驳。
若合却插话道:“公主您别不信,单于还特意让老巫医也留下来了呢。”
霍翕想着受伤这段时间竟是一次也没见过乌鹿,便仍是不信。
“燕子,你们今年的家在哪儿?”
燕子朝北指了指,“路上再走十日便到了。”
那便离田公子更加远了。
霍翕的腿伤就要好了。到今日为止,她与田公子已有整整十五日不曾相见,她每日都算着。
这个清晨,霍翕已经醒了许久,却仍躺着装睡。喝了老巫医的药以后,她的精神竟是一日比一日清爽。
“公主,公主!吴大人来了,单于让你去呢。”
霍翕害怕见吴真,也害怕见乌鹿。可若吴真来了,那田公子会不会同来了?
她匆匆跑到单于帐中,却发现只有乌鹿与吴真。
“是了,”她在心中安慰自己,“田公子的伤重,定是还没好。不来是对的,他应当多歇息。”
她却不知田承宁并不知吴真今日上了这儿来。
吴真见霍翕进来,立马起身迎上前几步,躬身道:“听闻公主坠马受伤,可吓坏在下了。现在可好了?”
“不碍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倘若公主您伤了玉体,我们可是掉脑袋也赔不起这样的罪啊。”
霍翕从前是瞧不起吴真这番嘴脸的,如今除了瞧不起,更多的是厌恶。
“单于与公主可是明日就要往回了?”
乌鹿道:“是啊。”
“明日就走?怎的没有告诉我?”霍翕质问起乌鹿。
“我的决定,为何要告诉你?”乌鹿看也不看霍翕一眼。
不等霍翕开口,他便开口问吴真道:“你也一起回吗?”
吴真道:“不,不,属下不敢。我此趟出使为的是护公主来和亲。亲结成了我才有脸回草原啊。”他说话时,冷冷扫了霍翕一眼。
这便是警告霍翕,成亲之前他都会待在田承宁身边,只要霍翕稍有异动,他便能将手中的利剑刺向田承宁胸膛。
乌鹿点头,“那便成亲之日你再来吧。那日定要邀田将军一同前来。”
霍翕恶狠狠地瞪向乌鹿。他却得意地笑了。
吴真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田将军一路尽职尽责护送公主,还身受重伤,得见公主最终平安地和亲匈奴,定然无比欣慰。”
乌鹿一脸狞笑地等着看霍翕生气又痛苦的表情。
可霍翕却是平静的。
她问吴真:“吴大人,在匈奴草原上,想受人尊敬必是要有本事的。我马骑得好,能赢过单于,他们便送我礼物。敢问吴大人,你的本事是什么?”
吴真喏喏地笑道:“在下不才,没什么本事。全靠单于错爱。”
霍翕摇摇头,“你们单于不是会留无用之人在身边的君主。吴大人你可会骑射?”
“回公主,略知一二。”
“可能武?”
“粗浅得很。”
“那你最精于什么?”
“若公主真的要问,”吴真面露难色,思索良久,道,“在下最会的,是杀人。单于让我杀的人我从不失手。使计也好、用强也罢,总之不会失手。”
乌鹿没有说话。
霍翕起了一身冷汗,连心跳也快得停不下来。
她找了个由头,逃也似地出了那帐子。
燕子在外等着。
“燕子,那吴真说他最会的事是杀人,可是真的?”此时霍翕心里还存着些侥幸,想着吴真许是为了威胁她故意编瞎话吓唬她。
燕子道:“是真的。每次有外敌来犯,吴大人都只身潜入坏人的营帐,当晚便能提着他们首领的头回来送予单于。几千人的营帐啊!他每次夜晚去,不到天亮便回来了。有人说他会巫术,有人说他能遁形,还有人说他只是善用毒。可他究竟怎样做到的,恐怕只有单于知道吧。”
霍翕不再问了。她是不敢再问下去了。
第二日一早,霍翕便安安静静地坐上了马车,随匈奴人回他们的“家”去了。
朝霞肆意地洒在天上,没个形状也不做修饰,又金又红的,直美得人目眩。
可这美是有些悲壮的,绚烂过后便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天空里连一分金色一分红色也不会留。只有赤裸裸的蓝天,挂着几丝衣不蔽体的云彩。
霍翕忽然想起自己从前曾有看日出的习惯。那是她七八岁能独自爬上屋顶时,便有了的习惯。十年的习惯,只几个月没做到,便竟自忘了,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习惯。
人的心真是薄情。
她探出头去看着天空中那颗红彤彤的初升的太阳。他们对彼此都是陌生的。几个月不见,竟是不认得了。
霍翕垂下头,朝身后望去。风吹乱了她的发,一丝一缕地飘在眼前,好像拼了命地想往那身后去似的。
其实那身后除了草原,什么也没有。没有白马,也没有穿白色衣衫的将军。
田承宁不知道他们今日离去。否则,纵使身上千疮百孔、满是伤痕也要策马赶来的。
霍翕想:“或许几个月不见,田公子也会将我忘了。可我不会忘了他,因为我留在草原是为了他,所以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了他。我此生,可算是为了他而活着的。”
她越想越是觉得自己如朝霞一般悲壮,心里竟翻涌起壮士赴死时的高亢与绝望。
身后是草原,前路仍是草原。
不,前路不仅只有草原。还有骑着马在前带头的乌鹿单于的背影。
大汉皇上出行坐车坐轿,单于却是亲自骑马。他挺直着腰背,头也扬着。
许是因为霍翕内心是孤独的,所以见着乌鹿的背影也觉得他很孤独,竟可怜起他来。
单于的夫人们都早几天便先行一步了,所以此时只有霍翕一人乘着马车。
她觉得有些羞愧。从前在长安时,她一人乘马车,周边的人只能小跑着跟在后面,却从来不曾觉得羞愧过。此时竟是没来由地羞愧起来。
她想骑马,想将将马儿驾得疯跑起来。那时,身旁的景便都模糊了,只一阵阵风狠狠地刮在脸上。
那时,心能舒畅一些。
于是,霍翕道:“我想骑马。”
匈奴人很爱看她骑马时飒爽英姿的样子,便很快替她牵来了马。
霍翕从车辕上一步跨上了马,扬起鞭子没命地朝前跑。
那么慢慢悠悠地一寸一寸地远离田公子,总觉得心中有根绳索连着血肉,正被朝后拉扯着。倒不如快马疾鞭,虽然心里更痛,但撕心裂肺的痛总好过那绵延不绝又优柔寡断的痛。
乌鹿听见身后细碎的马蹄声,他回过头,看见绝美的朝霞下霍翕驾着马的身影。
他点了点头,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