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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玉簪断魂,珍重安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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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来天的日子里,霍翕都是在马上跑着的。
一狂奔起来,别人便会忘了她心中有忧伤。她自己却是时时刻刻记着。
乌鹿总是看着她,不上前,也一句话不对她讲。他骑着马在她身后,看着她背影里那一抹洒脱的孤独。
霍翕的孤独并不能让乌鹿感同身受,他从未感受到过孤独。他有这许多夫人、许多牛羊、许多抱负,还有这一片宽广的天和草原,他怎么会孤独?
奔波了几日,终于回“家”了。
霍翕在前方草地上隐隐看见了一排占据了整一条地平线的毡帐。白色的顶,赤色的滚边。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帐子,一顶顶地开在草原上,像野花一样多。
她心想倘若在其中迷路了,只怕三天三夜也找不到自己的帐子。
匈奴人都匍匐在地上欢迎着至高无上的单于回家。他们不是静悄悄地跪着,他们山呼海啸般地喧闹着,口中念念有词。霍翕听不懂,但知道他们是在赞美单于。
她觉得有些好笑。这样暴戾的单于究竟有何可赞美的?她如若能听懂胡语,定是要好好听一听这些匈奴人怎么说。
不过直到此时,霍翕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乌鹿的确是一位君王,和长安城中的那位一样,是高高在上受人仰视的。
可她偏不仰视他。
乌鹿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了那一群群的毡帐中,左拐右拐地便要遁入其中消失不见了。没人来招呼霍翕,没人关心这个陌生人是谁,他们眼中只有单于。
没人来理,霍翕倒觉得自在。她不等丫头们来扶便自己跳下了马,睁大了眼睛四处打量这里。这儿的天仿佛更高更蓝了,云彩被撕碎了一般,细细碎碎地随性撒在天上。阳光亮得霍翕有些睁不开眼,但她仍是四处看着。
“公主,可别发呆了,乌鹿单于都要走没影了!”
霍翕却仍是呆呆地站着。她忆起了霍府顶上那一块被围墙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天,带着尖利的棱角和阴沉的颜色。她是在那样一小块的天空下长大的,却始终不属于那里。
草原上偶尔会挂起大风,可因为天上没有云彩,即使刮起大风仍是风平浪静的,只是吹着那几个撑着毡帐的木柱子吱呀呀的响。
无风无浪的日子便过得格外快些。
和亲的日子要到了,霍翕险些忘了和亲这件事。
她每日懒起弄妆,将白天的时光都献给了草原和马。她骑着马在草原上忘情地奔跑,日落时便信马由缰,让识途的老马带她回家。
骑马时,她是相信田公子就在自己身后的,就像那一日一样,他骑着他的马,不疾不徐地守在自己身后。所以霍翕每日都骑马,因为那是属于她和田公子的时间。
但霍翕在马背上从不回头,她知道一回头田公子便会无影无踪。她不回头,便相信田公子是微笑着在身后的。
夜里睡下时,她也是能感受到田公子的气息。田公子就坐在他枕边,看着她熟睡。所以她一睡下便不再睁眼,因为她知道一睁眼田公子便会无影无踪。
和亲的日子仿佛是突然到来的,霍翕吓了一大跳。
“夫人,明日你便要和我们单于成亲了!”这一日早晨,燕子蹦蹦跳跳地端着一锅羊奶从帐外进来。
帐外的阳光跟着她溜了进来。霍翕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以为自己听岔了。
“明日成亲?”
若喜也笑着走了进来,道:“是啊,明日!公主怎的忘了?过了明日,我们可真得喊您‘夫人’了。”
四个姑娘笑作一团。
霍翕没有笑。她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是来这里同乌鹿单于成亲的。这些日子她都未见到过乌鹿,所以忘了。
她闭上眼。闭上眼田公子便在她枕边。
霍翕在心里对田承宁道:“田公子,我明日要和那乌鹿成亲了。你还会来我身边吗?”
田公子浅笑着看了看她,不言语。他总是这样。
“你一定要来我身边。”
“公主,公主!怎的又睡着了?”若喜叫道。
霍翕睁开眼,田承宁已不在身边。
“公主,不能再睡了,今日可够忙的。”
霍翕懒懒地翻了个身,“有何可忙的?明日披上凤冠霞帔,嫁便是了。”
若喜俯身到霍翕面前,急道:“两国和亲是大事,宾客乌泱泱地来了一片,都得照应着。怎么能不忙?”
霍翕沉默了片刻,问道:“田公子,他可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冷,仿佛能哈出白气。
“来了,吴大人也来了。”
霍翕起身,心兀自跳个不停,脸上也有了红晕。“你们帮我梳发髻。”
自从到匈奴以来,霍翕每日和这里的女子一样披散着头发,只用根皮绳将发梢绑上好叫它不会乱飘。这会儿却要梳起发髻来。
发髻梳好了,发簪只用一根白玉的,耳坠也带白玉的。
霍翕匆匆忙忙将裤装脱下,让若合去她的漆木箱中找出荷色的襦裙、银纱的长衫,还有那一双缎面滚金丝的鞋。
穿戴整齐,霍翕又取出了脂粉,淡淡地施上一层。
燕子惊呼起来:“夫人,我竟没见过你像今天这样好看过!”
霍翕赧然笑了笑,像极了曾经那个在长安城屋顶上看日出的少女。
“你们带我去见田公子。” 田公子下榻的帐子离霍翕很远。即使她那样快的脚步,却仍是走了许久才到。
“田公子,我们公主来看您了。”若合隔着帐子朝里喊。
半晌,帐内才回应了一声:“进来吧。”是田承宁那平平淡淡的声音。
霍翕将丫头们留在帐外,独自走了进去。
今日天极好,一掀开帐子,田承宁的脸便被撒上了金灿灿的光。光是刺眼的,他抬眼看了看眼前人的身影,险些落下泪来。
霍翕一声不响地坐在他面前,脸上挂着干净澄澈的笑。
田承宁觉得她很美,可这样的美是让人心痛的美。
“田公子,你来看我成亲吗?”霍翕笑着问道。
“是。”
这样的对谈沉淀在他们二人一起走过的岁月里,显得有些残忍。
“田公子,我明日就要成亲了。我不能和你走了。”为了保护你,所以不能和你走了。而这理由霍翕是不忍告诉他的。
“我知道。没能带走你,是我不好。”田承宁嘴上说着自己的“不好”,心里却把这当作是一生也赎偿不清的罪孽。为了保护你,所以不能带走你,我有罪。这是他心里想要说的话,他却也不忍说出口。
霍翕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再说眼泪便要往下坠了。眼泪是她内心懦弱的象征。正是这些懦弱使得田承宁为她受了伤,她从此要摒弃这些懦弱。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田公子,你的伤可好了?”
田承宁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的伤其实还未好,一路颠簸至此伤口还破裂出了许多血,“好了,不碍事。”
田承宁怀里揣着一块霍翕膝上取下的纱布,他知道霍翕也受过伤,却无法开口问。只是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其他的话便统统想不起来了,所以只能沉默着。
霍翕也不说话了。她静静看着田公子,想将他的每一寸轮廓都记下来,这样夜里闭上眼时,那枕边坐着的田公子便能更真实一些。
帐子里现在是极安静的,就像一顶空帐子。的确是一顶空帐子,因为帐中的两个人都早已是空的了,他们从此是两具好看的皮囊,心里空空如也。
“田公子,从此你要安好。”霍翕道。她仍是面带微笑的。
“好。”他不说“你也安好”这样的话,因为他会留在边关,留在离霍翕不远处,霍姑娘的安好仍是由他田承宁来守护。
今日的田承宁比从前要更冷漠了些。可霍翕再不因此而伤心,这已经不足让她伤心了。最大的那份伤心源于此生无法厮守,其他的一切成了云烟,无足轻重。
然后,他们仍是对坐着沉默。是微笑着的,都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那份沉重不堪的心痛。
就这样不知坐了有几个时辰,帐子里暗了下来。
霍翕用双手撑着身体,费劲地站起了身。她膝上的伤早已好了,可此刻却是站立不起。
田承宁也跟着起了身。
霍翕站起来后,便一刻不停留地转身欲走。
她正要掀开帐子,突然又站住了,“公子,你送我的剑我会总带在身边。我什么都没送给过你,本以为一辈子太长,可以慢慢来。可没想到这一辈子要在此刻戛然而止了,”她从头上取下玉簪,弯下身放在地上,“这支簪子给你。以后你也成亲了,看着这簪子,便能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她走了。
这支簪子躺在地上,映出了帐外赤烈的余晖。
田承宁呆站了许久,直到那玉簪上的余晖落去、变回一块剔透的玉时,他才缓缓走上前捡起了它。
他将簪子轻轻放进怀里,放在贴近心口的地方。
“公主,怎的与田公子说了这许久的话?”
霍翕笑笑,摇摇头,“回去吧。天要暗了。”
“公主,”若喜惊叫道,“您头上的玉簪子哪儿去了?那可是上好的玉打出来的!”
霍翕淡淡道:“许是掉在草地上,被哪只鹰当作兔子叼走了吧。”
“鹰眼睛尖,不会把簪子错当兔子。我们这便分头找找吧!”
霍翕笑了笑,随她们去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