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陌北

81、破裂

　　第二天清晨的报纸头版全是和谈的破裂与战争的爆发。
　　我匆忙整理着洛法走前未来得及处理的文件。
　　霍布斯陛下派人通知说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上午就准备离开。或者玛蒂位置略远，不适宜哈德斯直接进攻，霍布斯这次反而有机会暂时置身事外；又或者利路亚和坎萨贝拉里德对玛蒂另有打算。康帕斯的消息传来，洛法已经同德拉泽会面，大军已经准备开往康帕斯。
　　沙恩边境局势大概已经暂时稳定下来，只是一定会人心惶惶，我几乎可以预料利路亚下一步一定会首先挑起边境各处的冲突，恶化康帕斯的局势。
　　太难收拾的局面。

　　直到所有文件处理完毕，我抬手召过侍女：
　　“去找亚德殿下回来。”
　　凌晨的时候亚德被梦惊醒，光脚跑到我房间说想要父皇。我哄了他半天，他才乖乖听话，却抱着衣服睡衣朦胧的跑到洛法的房间，爬到床上躺下。今天早晨醒过来，他也是一脸无精打采，连早餐也没有吃。
　　女顿了顿就要转身。我迟疑了一下，拦住她：
　　“算了。我亲自去看看。”
　　我起身到隔壁洛法的房间。
　　床上有拉开的被子和亚德的睡衣，却不见人。想起昨晚洛法说过的话，我心头袭上恐慌，招来侍女，让她带人去找亚德。
　　不久之后，侍女匆忙跑回来：
　　“庭园里和附近都没有人。”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
　　“去霍布斯陛下那里看看。快。”
　　说着，手指下意识的摸上别在腰上的手枪。
　　侍女匆匆跑回来，一脸焦急。
　　还是不在。

　　亚德不见了。
　　霍布斯亲自来告诉我他已经派人去找亚德。我试图镇定，从桌旁起身时却踢翻了椅子，打翻了桌上的咖啡，褐色的液体泼上白色衬衫的衣袖，一片狼狈。
　　霍布斯忧心忡忡的看看我，欲要走近，却终于还是在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慢慢说道：
　　“不要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当然，”我扬起唇角，“他没有一个贪恋权势出卖孩子的父亲。”
　　霍布斯愣了一下，慢慢移开目光。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低低说一声：
　　“抱歉。”
　　“没关系，”他摇摇手，灰色的眸子微微垂着，“你只是在担心亚德。”
　　我不再说话。
　　霍布斯沉默了片刻，慢慢说道：
　　“我对不起你，雷娅。”
　　我心不在焉的摆摆手。他又顿了顿，迟疑说道：
　　“去问一下利路亚，他或许有消息。”

　　利路亚的房间在与大厅相连的二楼套间，我推门闯进去的时候，诺查斯也在房间里。利路亚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庭园，回头看到我，愣了许久，微笑着转过身：
　　“……雷娅。”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脸上的微笑让他的眼神看起来特别温和。我迎上他的注视，定定神，慢慢开口：
　　“亚德不见了。”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我顿一顿，走近他一步：
　　“告诉我，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本来欲退出房间的诺查斯，此刻顿住脚步，目光直直看向我。利路亚沉默的神情不变，缓缓侧过眼，苍白的脸上黑眸淡漠如往，沉默着，我再上前一步逼近他，抓住他的手臂，抬头看进他的眼里：
　　“求你，当我最后一次求你，告诉我，亚德的失踪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缓缓退一步，伸手扶住身旁的椅背，挺直着脊背，用低低的声音慢慢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跟坎萨贝拉里德也没有关系？”
　　他沉吟片刻：“应该没有。”
　　“那莉迪亚呢？”
　　他皱皱眉，不再说话。我霎时浑身冰凉，深呼吸之后，退开一步，手握紧腰间的枪：
　　“如果莉迪亚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我很抱歉。亚德如果有意外，我一点也不介意，让他们母子一起替他陪葬。”
　　说完我转身大步迈出房门。

　　稍后不久，坎萨贝拉里德开始在洛伍德行宫附近戒严。霍布斯派出去在附近搜寻的人不断回来，报告说没有找到亚德。又过片刻，坎萨贝拉里德派人来说，洛伍德要正式被戒严，因为东部不远处沙恩境内，德拉泽已经开始和坎萨贝拉皇太后和二皇子克纳斯开战。
　　霍布斯思虑良久，告诉我：
　　“今天之内我们必须离开。就算哈德斯没有正式在洛伍德附近驻兵，坎萨贝拉里德也已经在从首都调兵过来，最晚明早到达。恐怕到时候我们就走不了了。”
　　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去找乔伊斯•梅塞德。”
　　“雷娅，他今天早上已经离开了。”
　　也对。
　　乔克是哈德斯的将军，边境有战事，他不可能不在。
　　霍布斯小心翼翼说道：
　　“或许只有利路亚可以帮忙。如果他愿意的话。”
　　我不耐烦的摆摆手，压下心里的烦躁。
　　如果这件事跟他无关，利路亚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不可能放着不管，我告诉自己，等一等，再等一等。
　　可是直到临近中午，士兵搜遍了亚德仍然没有消息。
　　我再也忍不住，决定向利路亚低头。

　　下楼走进大厅看到利路亚站在门口，诺查斯正急匆匆穿过大厅，远远看到我脚步一顿，随即转头向利路亚高声回道：
　　“找到亚德殿下了，陛下。”
　　我屏住呼吸，箭步冲过去扯住他：
　　“他在哪里？”
　　诺查斯冷冷看我一眼，口气彬彬有礼：
　　“抱歉，皇后陛下，您挡住我的路了。”
　　我尴尬的松开手，身后传来利路亚的声音：
　　“立刻带路，诺查斯。”
　　诺查斯看也不看我一眼，点头转身：
　　“是。陛下。”

　　竟然是在洛伍德行宫后面的花园里。
　　一队士兵守在花园门口，见诺查斯和利路亚走近之后，立刻屏气敬礼。诺查斯随意一挥手，一个士兵到前面带路：
　　“就在里面。”
　　那个士兵径直冲着一片冬青丛过去。
　　“亚德殿下……好像在这里。”
　　他伸手拨开冬青丛，露出歪在下面的小小身影。
　　亚德侧身伏在树荫里，竟然睡着了。
　　长出一口气，我腿一软眼前一晃差点摔倒，歪到一半时诺查斯飞快伸出手臂扶我一把，然后收回手，语气依然毫不客气：
　　“现在可以证明，贵国殿下的失踪与哈德斯没有关系了，雷娅殿下。”
　　我当作没有听到，面无表情的伸手去抱亚德。
　　利路亚站在不远处，不置一词。
　　他凭什么那么镇定？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倘若亚德真的遇到不测之后，再把真相告诉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像现在这么镇定？
　　我近乎恶毒的想着，缓缓伸出去抱亚德的手，不期然摸到一片毛茸茸的东西，“喵呜”一声，一只手掌大的小猫从亚德怀里钻出来晃晃脑袋，一副孱弱相，又钻回去。亚德正好睁开眼睛，棕色的眼睛迷迷蒙蒙看我一眼，微微笑笑，又闭上眼睛，伸出手环住我的脖子：
　　“……妈妈，晚安。”
　　我的心一阵震颤，一直盘踞心头的害怕恐慌此时全部袭上脑海，手臂几乎使不上力气抱他起来，只好这样拥着他，手指环过亚德瘦弱的背抹去脸上的泪水。
　　谁都可以死都可以伤，只有他，这是我的命，我唯一不能失去的。
　　四周静谧许久，再抬起眼来，诺查斯已经带着士兵退开。利路亚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一只脚跪下去，伸手落下亚德的手臂，小心翼翼把亚德抱起来：
　　“回去吧。”
　　我慢慢起身，拖着虚软的脚步跟在后面，看着前面那个瘦削的人影，用着再自然不过的护卫姿态，抱着手里的孩子。半睡半醒的亚德抬起手圈住他的脖子，嘴里模模糊糊逸出声音：
　　“……父皇。”
　　我的心一阵刺痛。
　　行宫的侧门近在眼前，利路亚脚步顿住，看着亚德，头也不回，声音温柔：
　　“我常常想起雷蒙德。如果他还活着，也许也这么好动。”
　　我顿了顿，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亚德。
　　利路亚仍看着亚德，语调低低的：“他长大以后，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他会有自己爱的人。无论他爱的人是谁，他们都会拥有祝福，享受爱情，没有枷锁，也没有诅咒。呵。”
　　他褪下身上的外套，搭在亚德身上，手指拨开他额前的一绺柔细的褐色头发，叹息一声：
　　“雷娅，我老了。”
　　我定定立在阶下。
　　他的手指慢慢抚过亚德眉眼，然后转身，抬步迈上台阶。
　　随即有几个卫兵身后不远处跟过来，匆匆跟上去；随即才有玛蒂的卫兵走上来行礼：
　　“殿下。霍布斯陛下说我们最好马上出发。”
　　我把亚德递给他，慢慢呼出一口气：
　　“带亚德殿下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霍布斯的车渐渐走远。
　　一直到车窗里亚德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我转过身，吩咐身后的指挥官：
　　“清点人数，准备出发。”
　　身后是两百个卫兵。出城之后，还有霍布斯临时调派的五千个人，将随我一同去康帕斯以东的战线。
　　做出决定着手安排的时候，霍布斯试图劝阻我，我只能摇摇头，将亚德托付给他：
　　“我也许会去边境，连云镇附近。您可以把亚德交给雷利亚夫人。在南面会比北方安全些。”
　　霍布斯或许不是个好父亲，但是二十几年来，玛蒂从未烧起过战火。处在哈德斯和沙恩以西，大陆的最西边，那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是洛法手下的指挥官这次至少有近一半被坎萨贝拉皇后拉拢，要对抗哈德斯，他需要绝对不止一点点的帮助。而霍布斯此时的态度并不坚决。他的目的是维护玛蒂不沾惹战火，只要需要，或许下一刻他就能够与利路亚议和。

　　上尉指挥官汇报人数已经清点完毕。
　　我倾身钻进车里。
　　车门砰的关上。
　　我最后看一眼洛伍德行宫，缓缓闭起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双黑色的眸子，凝视着窗口的模样。
　　活着是件很累的事。
　　只是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举起枪来与利路亚对抗。
　　车子驶出洛伍德，大片的荒原出现在眼前，蔓延着夕阳金色的光芒。宽阔的路上慢慢扬起尘土，淹没了黄昏的宁谧，隆隆的车声渐渐盖过了似有似无的风声，似乎在传递着即将到来的血腥与残酷。
　　谁知道我在做什么，谁知道这片大陆上正在发生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人，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掀起战争，自负傲慢的安排着着他的所谓理想，拆除着这个大陆上最大的帝国曾有的一切。
　　对我来说，只要能够一步一步走下去，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