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满长安》山泠

15、什么是忠

　　荼蘼伸手慢慢帮孩子把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这一瞬火光之中荼蘼和怀中的孩子表情出奇的一致，薄唇紧抿，眼神深处不知道是些什么，看不懂也看不清。

　　荼蘼抱着长安盘坐在柴火旁，大汉们也一起坐着，他们确定将军无碍之后就早放郎中自己回城了，临走前郎中看长安的眼神精光闪闪，几度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看着大汉们犯怵，没说什么便匆匆走了。

　　郎中回城的一路都在喃喃默念着“那套行针手法，那套行针手法！”

　　眼角眉梢卸下惶恐之后便是染上点点压不住的喜色，这一趟也算是因祸得福，收获颇丰了。

　　现下大汉们也都放开拘束，看着荼蘼怀里团着的孩子啧啧称奇，明明看起来白净温和的像是将军夫人盛给他们的那些软绵绵的糕点，却不想小小年纪医术竟如此之妙，说话做事也自带着一股风气，便是比那些长安城的贵公子哥儿们都更惹人注目些。

　　他们抓耳挠腮也说不出几句合适的夸奖，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英雄出少年啊！”大家便哄地一声哈哈笑了，火光熠烁，雨声之中的破庙竟是这些日子里难得的安稳。

　　长安温温笑着回应大汉们的问题，有关身世师从都粗粗略过了，大家也不多提，只是笑着转问些别的，聊得兴起的时候几个汉子们便哄堂大笑。

　　飞虎将军醒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恍惚间还以为是在自己府中庭院，欢祥安稳。

　　长安拍拍荼蘼的肩，让他将自己放下来，荼蘼紧了紧手臂，垂着眼放下了长安。长安一步步走近了飞虎将军，大概还有半米左右，素手掀袍，跪了下来。荼蘼瞳孔紧缩，站在原地未动。

　　稚龄幼童，伏身一拜，看起来像是小孩子偷学大人，只是在场没有一个人笑，长安跪得端直，虽伏拜却毫无渺小卑微之意，只看得出肩上仿佛是有什么逼得他弯身，逼得他伏跪，逼得他端直一拜。

　　孩子的声音清朗“今长安，先无理纠缠，出言不逊，为一己之私引将军动怒，后挟恩求报，为医者，却心不诚不正。此一拜，上对不起医道明正，下对不起人间义气。”

　　飞虎将军笑了，“好一个上对不起医道明正，下对不起人间义气！你且讲讲，挟恩求报，求的是什么报！”明明还在忍受拔箭之痛，但飞虎将军此刻却浑然忘了这些，只觉得有趣极了，这个娃娃，有趣极了。

　　长安没有起身，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长安求的，当是大逆不道之事。长安，求一个翻搅云雨，求一个颠倒乾坤，求一个青天朗日。”

　　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的雨声，几乎是磅礴地打在心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前方传来的话带着奇异的腔调。

　　雨还在下，阴云却似乎越来越多了，沉沉地要压到人喘不过气来，长安抬头，琉璃眼毫无畏惧地与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对视。那双沧桑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或许是杀意或许是兴味，并不重要了，长安双拳稳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长安，求飞虎将军，祝摄政王陈成，一臂之力。”

　　飞虎将军颤了一下，陈成，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又是多少年，没听过摄政王了。一个武将，本就对朝堂勾心斗角之事无甚兴趣，但是人人却都想将他拽入这盘棋，看他光芒太盛的，想毁了他，看他有可用之处的，偏偏要救他。一支长箭，一座破庙。生？死？谁都想掺和一脚他的命数了。这天下究竟把他当什么？！

　　沉默许久，飞虎将军看着长安，“小友救我一命，本该竭力相报，只是小友所求，并非我能给。大丈夫义字当先，不若把这条命还与小友吧。”

　　说罢竟是抽出身侧长剑要自决性命。

　　长剑却在举起的霎那疾风般被人抽走，少年旋起的衣袍带着凌冽的气息。荼蘼负手站在将军身侧，面色未改。自始自终也未曾把目光从长安身上移开。

　　长安只作未觉，也不在乎身后汉子们惊骇后凌厉起来的眼神，只注视着对面的飞虎将军，若是个普通人，本也该是颐养天年，儿孙承欢膝下的岁数，现在却着玄甲，厉双目，一身掩不住的鲜血浸染出来的煞气。

　　这是个值得敬重的老人，现在却被自己以这种卑鄙之法逼到狼狈境界。

　　“飞虎将军，云国至忠之臣。一生戎马，热血尽付沙场，从军四十载，败敌千次。不求富贵锦绣，不求官高爵烁，安我边疆万里，护我云国山河。”

　　“飞虎将军，拜读将军过往。长安愚钝，有几疑未解，今日还请将军解惑。”

　　长剑被夺走之后，飞虎将军便盘坐在原地闭上了双眼，摆明了不愿意继续与长安交流，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此刻波澜。

　　只是长安似乎也不需要他回应，便自顾自的说下去。

　　“既无求富贵，无求官爵，便当是为求忠义。”

　　“只是不知，飞虎将军您，忠的是这国，这山河，还是这君，这天子之身？！”

　　“万人鲜血，难归故里，守的是这国？！还是这君？！”

　　“若国不存？民安在？君使国灭，仍要忠君吗！”

　　老人瞬间睁大了眼，血丝密布，寒光于内。久久地盯着长安，盯着这大逆不道的顽劣孩童，盯着大雨中射来的长箭，盯着战场上层层堆垒的骸骨，盯着这些年回宫复命时那双忌惮满满的眼睛，盯着云国的山川大河，盯着记忆中那个绿竹般挺拔的青年。

　　盯着自己血迹染过的前半生。

　　他终究是叹了口气，裂出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笑。

　　“然，助。”

　　“若仍非明主，那便杀之。”

　　长安伏下身来再次一拜，却不感到激动欢喜，只觉得满怀都是怆然。人间事，到底多少是不得不做呢。师父投身皇权之争，飞虎将军为国弃一忠，自己为一个满意结果万般算计。

　　敛目，掩下所有的心潮起伏。

　　“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