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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请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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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旧宅,含光斋。
“还是没有找到?”听到曾芥轻而稳的步伐停在身后,上官燕的目光并没有从眼前的巨幅图作上移开,只是淡淡问道。
“是。上一次燕主吩咐之后,便在先前存有信件的木匣周围都找了一天;这两天又带着老人将旧宅全翻了一遍,连当年誊写的两份副本都找不见了,反倒翻出了许多连老人们都不识得的陈年旧物。”曾芥同上官燕一样将目光投诸于眼前的巨幅图作,图作上书“昭园形胜”,道:“若不是这幅图和外间那幅图还在,连我都要以为,当年是一场梦了。”
“兵荒马乱,信件遗失也是难免的。”上官燕伸出手摩挲着右下角的金字行书落款:“明日遥贺芳辰,始元八年谷雨。”
“是。”曾芥应道。
“阿芥,也觉得我自欺欺人是吧?”上官燕垂下了手,低下了头,侧颜只看得似有若无的失落。
上官旧宅当年虽遭兵祸,但珠宝财物遗失并不严重,怎么唯独不见了当年她和欧阳明日来往的所有信件信物?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燕主挂怀,是在所难免的;而燕王如此行事,想来也是有他的道理在。”曾芥出言宽慰道。欧阳明日任国师之后,便接管了公主府的修建和上官旧宅的修葺事宜,能将过往痕迹抹得如此干净的,也只有他了。
上官燕坐回花梨大理石大案前,随手拿起奏表来看,匆匆翻了两页,心下烦躁,便丢在一边。
“方才将军府派人来说,司马将军今夜有事,不能过来同燕主一起用晚膳了。”曾芥道。
“又是房乔邀宴?”上官燕问道。
“应是有宴请,不过不清楚是谁,可要去问问?”曾芥道。
“不必了。他儿时就是众星捧月的人物,如今宴请往来也是正常。”上官燕站起身来,绕过大案,道:“我好久没过来了,随意走走,阿芥不必跟来。”
曾芥跟着上官燕走到正堂,就不再相送,他侧首向西次间西面的墙上望去,但见墙的正中悬着一副三尺长的画作,画上画着一个雪样肌肤、桃花面容的小娃娃,不过五六岁,一身粉袄,两缀金铃,手上还擎着一盏兔子灯,笑容娇憨,模样可人,眉眼虽还未长开,可看着与上官燕却有几分相似。
曾芥背手而立,凝眸长视,若有所思,忽然微微眯了眯眼,一丝精光稍纵即逝,挥袖转身也走出门去。
含光斋临水而建,原是上官云儿时所用的书房,上官燕入了国子监之后,便拨给上官燕读书用。
上官燕沿着临水回廊散步而行,一路向北,往来侍从见礼,她也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神思全然不在此处。
“燕儿。”娇然纯美的女音唤回了上官燕的神志,她寻声望去,薄雪点缀、藤萝盘桓的巨石山下站着一人,一支掐金丝蓝宝石七尾凤簪,一身大朵织金牡丹十二幅紫棠裙,虽被身后油纸伞挡住了光线,却仿佛自生熠熠光辉。
她揽裙过了小桥,上了回廊,收了油纸伞倚在廊柱上,缓行而至,步步生莲。
“小姑姑。”上官燕行了一礼。
眼前这位雍容大方的贵妇人,便是海霓。人丁稀少的上官世族,到了上官云这一辈,就只有两位姑娘。相较于娴静体弱的上官霏,海家的幺女海霓十足十地活出了上官家女儿的尊贵和骄傲。
承袭自海家的湘绣技艺,一手天下无匹的盲绣,让她在十二岁的时候,便凭借在暗室里完成的锦绣山河图,取代她姑姑天下第一绣娘的位置,被尊为“锦娘子”。
佩龙珠,披朝霞,嫁天郎——海霓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渴望。最贵重的首饰,最华美的衣裳,最显赫的夫君,放到别的女子身上或许是有些过了,但衬着她这一身煊煌,却恰如其分。毕竟这个出身商贾的姑娘,曾两度越过世家嫡女上官霏去,成为大夏、四方后位唯一的人选。
至于后来,四方国破,她被没入绫锦坊中,一夜云泥,却在十五年间,永远保持着鬓发不乱、衣裙不皱、纤尘无所染的样子。到那时人们才晓得,这个女子的矜贵,竟是刻入骨子里的。
“我那开了今年第一丛水仙花,你可要来看看?”海霓上前携了上官燕的手,笑盈盈问道。
“嗯。”上官燕点了点头,随海霓一起往她的住所走。
“不是这吗?”上官燕见海霓带她绕过了楠木描金的芙蓉绣楼,不由问道。
“年纪大了,住不得这样小姑娘的屋子了。”芙蓉楼,原来是上官霏和海霓同住的绣楼,后来上官霏嫁人了,便是海霓住在里头。
二人绕过芙蓉楼,穿过楼旁一片桃林,眼前一时豁然开朗,但见林中空地上用桑、榆、槿、柘等各色树条,随地势曲折,编就了两溜篱笆,篱笆里头是数楹茅屋。
上官燕走到院门口,门口高悬着斫了千年黄杨根制的匾额,形状就形顺势,肆意不羁,上题三个洒金大字,曰“寒衣苑”;两边是剥了同一黄杨树皮制成的楹联,同样的洒金字写着“我愿均尔丝,化为寒者衣”。
上官燕触及落款“上官云”三字,目光不由一冷。
“你且在屋子里待会儿,我去泡壶茶与你喝。”海霓忽略了上官燕眼中冷色,将她迎到正堂前,便转身离开。
上官燕径直入了房门。屋子不大,但因未有隔断,又布置到位,倒显得宽敞明亮。
正堂上悬着一块紫檀匾额,上书“长安无量”;左右楹联分别是“柔丝吐尽三千丈”和“留下相思几百层”;中间壁上则挂着唐太宗因思念长孙皇后而命阎立本所作的“享先蚕大典图”;其下桌案上则以黄金架托着海家传家的和田白玉蚕。
上官燕甫一入内,便觉屋内暗香盈动,压倒荼蘼,胜却寒梅。左右打量,只见屋内桌上、几上、甚至是墙角的矮凳上,错落摆着一只只整块水晶琢的花囊,中注清水,养着姿态各异的水仙花。此时开得正好,银台金盏,水骨玉肌,摇曳生芳。
今年冬天比以往来得冷,整个昭园之中,只有终日温暖如春的于阳殿里,才得了两盆开得不错的水仙,这还得归功于曾芥的日夜浇灌、辛勤侍弄。不想,寒衣苑里的水仙竟是这般盛景。
“小姑姑好心思、好情致。”上官燕闻得海霓的脚步声,将拿在手中把玩的一个掌大的水晶花囊放回了茶几上,转过头说道。
“日子就和这花似的,你用心过,总有花开的一天的。来,试试我这茶,阿芥都没得这手艺。”海霓将一个青玉托盘放到茶几上,执过同色青玉茶壶,为上官燕斟了一杯。
上官燕低头呡了一口茶,入口味淡,渐渐转苦,最后苦不堪忍,五脏六腑仿佛都纠结在了一块,犹如她这段时间的辗转难眠时的愁肠百结一般,上官的眉头不由一点点皱了起来。
“此茶唤作妾颦蛾。初饮无味,渐渐转苦,最后苦极引泪。可如果长久饮之,又可生不同滋味。我十三岁时做的这茶,到今天已经喝了二十五年了,这茶岁数竟比燕儿还大呢。”海霓见上官燕这样子,脸上露出几分小姑娘恶作剧的窃喜来。不得不说,岁月是厚待这个女子的,这样的表情,和她三十八岁的脸庞,并没有丝毫违和,活脱欢愉,浑然天成。
十三岁,上官燕明白这个年纪的意义。
海霓十三岁时,遭逢了她人生中最重大的挫败,即使后来被没入绫锦坊也不能相比——她一直笃定的夫君,上官云,迎娶了丁雪莲。
上官云此举,无疑,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给了海霓一个天大的没脸。毕竟,那些上门提亲的达官贵族,都是被海霓以“我要嫁给云哥哥”给打出门去的。
这个上官家最小的孩子,有着一等的样貌和才华,有着堪配上官门第的气势,又得彼时上官家主上官楠和主母蓝雪的看重和偏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都视为未来的主母,所差的,只不过是十五岁时迎她过门的那顶花轿。
上官霏还开过她的玩笑,说,不过就是从这个门到那个门几步路的距离,花轿就省省吧。她当时还不肯,她想,她一定要一顶十六人抬的乌木鎏金顶大花轿,让云哥哥领着绕城一周才回来。
后来,她真的看到了这顶十六人抬的乌木鎏金顶大花轿,不过里面坐着的人却不是她。
“小姑姑都尝到了些什么滋味呢?”上官燕将茶杯放回茶盘中,正好有个严丝合缝的小坑在那。
“初起时苦了许久,后来竟变了酸,酸到极致,心肝肠都能纠结到一处;再后来,酸味渐渐淡了,偶尔还能尝出一丝甘甜来;天长日久,喝习惯了,觉得索然无味了;现在呀,觉得确实是苦。”海霓也不再给上官燕斟茶,拉了桌下的机簧绳索,唤来侍女,上了碗牛奶茯苓霜。
“小姑姑通透慧达。”上官燕颔首。品茶如茶,品茶不是茶,品茶即是茶,这期间需要经历多少对心志的辗转磨砺?而又有多少人在这些磨砺中就沉溺不得出了?
“这算什么通达?你可不知我早些年闹得又多凶。纵使后来有了锦云会,多半时间也是在置气的。只不过,从不后悔就是了。”海霓自己又斟了杯茶喝。
海霓十四岁时,因为处处和主母丁雪莲作对,被上官云送回了零陵老家;十五岁时,这个烈性的姑娘返京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
她在应该并笄许嫁的年纪,以自己的名望,召集京畿附近知名的绣娘织女,成立了锦云会,每人每日以三寸织锦或者半幅绣帕捐入会中,易为善款,为京畿附近的穷苦百姓添置衣物。锦云会在其后的八年间,迅速扩展至全国,使数万贫苦百姓免受冬寒之苦,善举广受称道。
而海霓便守着这锦云会过到了现在,拒绝了两国后位,拒绝了一世尊荣。
从不后悔吗?上官燕的目光越过海霓,落在正堂那副楹联上。
“一开始建锦云会,是为了挽回云哥。‘使寒者有所衣’是他对于海记衣行的规划,是他的期待。我想证明给他看,我才是那个足以与他相配的女子。后来,日子久了,我才发觉这二者并不相干。可那又如何呢,我好歹尽力争过了,便好了。”海霓从上官燕的目光中察觉了她的心思,并不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
“小姑姑。”对上海霓的执着而坦荡,上官燕心中蓦地涌起了倾诉的欲望。
“怎么了?”海霓放下茶杯,轻轻覆上了上官燕放在桌上的手,双目盈盈地望着她。
“小姑姑还记得……我儿时时常写信到南疆去的事情吗?”上官燕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如何不记得?先前用的是海记的私驿,你嫌慢,二哥为你开了官驿通道,你还是嫌慢,最后只能用上八百里加急。这日日书信来往,驿道尘土连天,有段时间民间都在传这南疆是要起战事了。”海霓娓娓道来,轻掩笑意,如珠走玉盘,玲珑悦耳。
“小姑姑。”上官燕有些不好意思。
海霓侧头看着上官燕,见她颊泛微粉、语带娇嗔,是与以往不同的娇俏女儿模样,心下甚是宽慰,拍了拍她的手道:“听闻,你当年的那位小友,就是今日的燕王?”
“是。”上官燕应道。
“外界盛传他是谪仙样貌,北斗高才,这话当真?”海霓专心绣务,久不出门,也只听得这只言片语。
“是。”上官燕点点头。
“我上官家女儿的眼光,素来是一等一的。也不枉你当年倔着性子也要护着他。”海霓赞许道,又见上官燕脸有豫色,便问道:“可是你二人生了什么不愉快?”海霓并非不知道司马长风,但见上官燕不提,便也不问,只是照着她想说的循循诱之。
“小姑姑,他……他负责修葺上官旧宅,往日的书信,全不见了。”上官燕言语中透露出失落与委屈,不再遮掩。
“这……”海霓拉过上官燕的手握在手心、放在膝上,道:“我知道,依你的性子,是万不肯直接和他提的。”上官燕闻言点点头。
“可是燕儿,很多感情,并非不真,但却因为这样的互相猜测,就错过了。”上官燕闻言,眉尖微蹙,目光晃动。
“你若不在意,我同你说说,你爹和你娘之间的事?”海霓的话使上官燕扬起头来,目光中闪动着犹豫,海霓继续道:“对人子女,言父母之过,实是失礼。但前车之鉴,后车之师,难道欲为尊者讳,就要使后人重蹈覆辙吗?”
“小姑姑通达,是燕儿拘泥迂腐了。”上官燕端正坐好。
“你娘,其实很爱你爹,但囿于身家际遇,总觉有所高攀。”言至此处,海霓轻轻拍了拍上官燕的手,才继续说道:“因为怕人指摘也恐为你爹低看,便从来不肯和你爹吐露心声,只留你爹一味示意于前而不愿有所回应。又因为不知如何主持中馈,恐举止不当、有损你爹的颜面,便远居城外,反叫你爹以为她不愿和他住在一处。日久天长,难免生了嫌隙,才有了日后的猜忌与波澜。”
海霓并未全然点破,但上官燕何等聪慧,心思瞬通,一时默然。
“燕儿,非我托大。但好歹我这一生,明明了了地知道云哥无意于我,不论我如何争取都无胜算,至于今日,也算心安了。”海霓将上官燕的手放回她的膝上,然后侧身倒了杯茶,放在上官燕面前。
“我知道了,小姑姑。”上官燕一饮而尽,眉尖一蹙,又缓缓舒展开来。
“这茶急急喝了,反而回甘得快。”海霓起身低头收拾茶具,道:“我就不送你了。”
“多谢小姑姑。”上官燕此时才意识到,海霓应是见她一路失魂落魄,才有意请她至此,同她说上这一番话的。
注:
我愿均尔丝,化为寒者衣:引自晚唐诗人于濆的《野蚕》,“野蚕食青桑,吐丝亦成茧。无功及生人,何异偷饱暖。我愿均尔丝,化为寒者衣”。不过这里引用所表达的意思和原诗联系不大。
长安无量:长安无量,实则意为,相思难穷,指海霓对上官云的感情。取自唐李白《长相思•其一》之“长相思,在长安。”
妾颦蛾:取自李白《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