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香》北冥微微

14、驰援

　　我赢了？我并没有赢。

　　无数次示意，或明或暗，但得到的，从来都只有回避。

　　欧阳明日低头，用袖子揾了溢出嘴角的鲜血，把染血的袖子紧紧攒在手里。

　　他还不能倒，他还要走回大家面前。这不仅是四方的颜面，还是她的颜面。

　　夜玉流光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伤势，放慢了脚步，平缓地往回走。

　　它很好地继承了爪黄飞电的体型，高大威武，气势不凡。这一步步踱回来，满是凯旋意味，完美地掩盖了欧阳明日的伤情。

　　“燕王殿下，应不太好呢。”曾芥附到上官燕耳边说道。

　　“如何知道？”上官燕眼神一凛。

　　“我猜的。”曾芥倒是答得坦然。

　　不过，如何能好呢？连着一个月，新律修订、夏皇来访、南方水灾、西戎作乱，饶是燕王智计百出，但终不是神仙能耐。再加上昨晚，那一剂猛药，彻夜饮酒，还能有如此准头，怕是要耗尽心力吧。

　　上官燕把手炉放到坐榻一边，对曾芥说：“去把我的乌云踏雪牵过来。”言毕，起身走到刚回来的赵翎面前。

　　“他很好。”上官燕方站定，赵翎就先开了口，言语间有种如释重负。他并无法准确地形容自己想通的是什么，但只觉得心下畅快了许多。

　　上官燕闻言一愣，立刻就领悟到了赵翎在说什么，不由微微一笑，笑意极浅，难以察觉，继而说道：“我此番存了争胜的心思，把定山三箭教给了燕王，还请夏皇饶恕则个。”

　　上官燕在朝堂上，素来神色冷然，言辞简短，很少有流露出这种小女儿的娇俏来。因此，哪怕只是一丁点，都足以把众人的眼光从缓缓而归的燕王身上吸引到她身上来。

　　“闻得上官氏定山三箭，乃绝世箭术。朕甚拜服。”赵翎捕捉到了她那稍纵即逝的笑容，越发笃定她对欧阳明日的心意，横竖郎情妾意，又是如此璧人，心境逐渐开阔起来。

　　上官燕似是不经意地瞟过缓缓归来、还立在马背上的欧阳明日，眼眸流转，万千风情，对赵翎说道：“定山三箭，要求三箭三中。今日靠此技在夏皇手下讨了个便宜，也不能让夏皇吃亏，不若我为夏皇演示一番？”

　　言下之意，竟是要亲自下场试射。

　　“有劳公主。”赵翎微微行了一礼。

　　上官燕缓步下台，走到欧阳明日前面，从一个众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下马。

　　欧阳明日心下一震。

　　上官燕从欧阳明日手里接过定山弓，道：“上个月，踏雪才被领来，跑不过你的流光，也是人之常情。燕王且先别下马，待我射完这箭，你我二人再比试比试。”言罢，拍了拍夜玉流光的马身，那马极通情理地走到一边。

　　上官燕则在一瞥之间，看到了欧阳明日袖缘上那一抹诡异的鲜红，以及他奇怪的握缰姿势，心下一沉。

　　言语间，曾芥已牵了上官燕的坐骑在一旁等候。

　　上官氏兵马起家，上官燕更是爱重良驹，公主府内宝马无数。

　　上个月，苍兰进京述职，替父亲荆州大都督苍霆给上官燕带来了两匹河曲马。河曲马是军马佳品，史上最出名的莫过于项羽所骑的“乌骓”。

　　两匹马一公一母，分称“乌云踏雪”和“乌云盖雪”，毛色纯黑，通体如缎，唯有四蹄赛雪。

　　母马被曾芥要了去，就是前些日子在街市上拉紫檀香车的马。战马拉车，实是折辱，但上官燕也未生气，可见异常偏宠曾芥。

　　公马则备受上官燕喜爱，以致于近一个月来常在马场跑马。

　　靶场上，已有人立起了三个靶子，前后错落，彼此距离也不同。

　　上官燕拍马上前，奔到了离靶子五十步的地方。

　　五十步虽不近，但围观之人难免有些失望，毕竟刚刚夏皇燕王可是在百步之外。

　　忽的，上官燕勒缰回马，策马狂奔，人马一体，化为一道流影。

　　但见那影子离靶子越来越远，转眼已在两百步开外。

　　就在乌云踏雪腾身越过身前土丘的那一刹那，上官燕转身横弓，三箭齐发。

　　羽箭破风，咻咻作响，命中三靶靶心。

　　高台上的众人都起身叫好，围守在周围的士兵亦高举着手中的枪矛欢呼。

　　横弓而发，举世罕见。

　　更不用说，一弓三箭，如此准头。

　　上官燕御马小跑而回，越来越靠近高台之下、立于马上的欧阳明日。

　　但见他神色怡然，从容自若，浅笑着等她归来。

　　越是这样，上官燕才越不敢赌。

　　他，太会骗人了。

　　握紧了手中缰绳，上官燕轻吐了口气，轻拍马背，口中呵道“驾。”同时，也将曾芥刚刚交过缰绳时，放到她手上的银针，飞快地插入了马背。

　　乌云踏雪一声惨嘶，竟半身人立，顺着被上官燕不经意间扯起的缰绳，转头疯了一般向远处的密林冲去。

　　乌云踏雪，绝世骏驹，惊了马后更是速度惊人，转眼间，众人只见飞扬尘土和上官燕的衣袂飘飘。

　　还有一骑绝尘的欧阳明日。

　　高台上顿时乱作一团，赵翎喊人速速牵来自己的马，皇甫仁和则命令侍卫赶紧去营救，司马长风则已奔向马厩牵马。

　　众人一齐拥入马厩，马群受惊，一时难以控制，好不容易才把马一一牵了出来，翻身上马追去。

　　曾芥则在众人之后从马厩里悠悠然走出，轻轻扫去袖上沾到的稻草。

　　欧阳明日强提一口真气，纵马追入密林，闻得乌云踏雪的嘶鸣，连忙沿着山径寻去。

　　却在一拐角处，被横扫而来的马鞭缚住腰部，扯下马来，跌入柔软怀中，二人一起滚落密林掩盖之后的山坡。

　　上官燕心中暗叫失算，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一手搂着欧阳明日的腰，一手抓住坡旁枯藤，延缓下落的速度。

　　她心中担忧欧阳明日伤势，不敢跑远，在密林里奔驰了一阵，只寻得这一处隐身之处，她原想欧阳明日扯下马来，自己在马下扶住，让二马奔去，引开众人注意力，然后使他得以借机调理。

　　只是想不到，一来欧阳明日的身量竟比自己印象中的还要高挑，二来他的身体也比想象中的还要差上许多，三来她下马时只觉此处隐蔽，并未仔细考察地形，退了一步，竟就踏空了。

　　饶是欧阳明日体力耗尽，却仍勉力一个转身，在达到坡地时把自己垫在了下面。

　　“你如何？”上官燕连忙自欧阳明日身上坐起，单手撑地，俯身问道。

　　欧阳明日飞速出手，点了自己二处穴道，才缓缓支撑着坐直身子，慢慢吐出一口气，道：“我无碍。”

　　“你的手。”欧阳明日目光撇过一缕血色，连忙将上官燕的手一把拉到自己跟前，上官燕也不由半倚在欧阳明日身侧。

　　白玉温腻的左手，一纵血痕穿过，触目惊心，这是方才拉着枯藤所受的伤。

　　欧阳明日四下张望寻找水源净手，但听得坡上传来自远而近的哒哒马蹄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密林中：“燕儿，你在哪里？燕儿？”来人是率先抵达密林的司马长风。

　　欧阳明日目露喜色，打算长啸以应，却被上官燕用左手捂住了口，一个转身压在斜坡之上，低矮的灌木丛和宽大的青罗翟衣巧妙地遮蔽住了二人的身形，避开了司马长风向坡下探询的目光。

　　哒哒马蹄声渐行渐远，上官燕缓缓移开了左手，却不曾起身。

　　上官燕就如此静静地看着欧阳明日，目光沉沉如水，不辨喜怒，似有责备、有心疼、有怨怼。

　　欧阳明日不知上官燕是何意，怎奈体内气血翻腾、恐在面上叫上官燕看出来，只得侧过头去。

　　“你究竟还要硬扛到什么时候？”上官燕语调微扬，显出怒气，她抬手飞快地解了他方才封住的两处穴道，一阵气血上涌，欧阳明日一下子咳血而出，手下还不忘推离上官燕。上官燕却早一步让他倚在了自己身上。

　　咳出了两口淤血，欧阳明日倒一时理顺了气息，他想自上官燕身上支撑起来，却听得上官燕有些置气的话语，道：“四下无人，你就先靠着吧，我方才下来时崴了脚，无法扶你去坐着。”

　　“我先看看你的手。”欧阳明日记得方才上官燕是拿左手捂着他的嘴，那必然是用右手撑了地。上官燕顺从着将手递到欧阳明日面前，果不其然，原本只是沾着一些藤皮的伤口夹杂着许多沙砾。

　　“需要赶紧清理才行。”欧阳明日探手入怀去拿药，上官燕却趁机将右手拿开，道：“没伤着筋脉，就这么留着吧。”

　　欧阳明日不解。

　　上官燕将手横陈在欧阳明日面前，白玉肌肤、殷红伤口、黄黑沙砾、一片狼藉，道：“若要保全我，先保全你自己。”

　　他知道她是拿眼前的事情，说他和夏皇比箭时的逞强。

　　欧阳明日的心被猛然撞击了一下：她并非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而且所加诸的关注，远比自己想的要多。

　　“我服药后歇息一阵，就能恢复个七八分。”欧阳明日道。

　　上官燕不应，只是挑目扬眉地看着他，仿佛洞穿了什么一样。

　　“我需服药躺下休息一阵，半个时辰左右，之后能帮你正骨，我们就能出去了。”欧阳明日老实交代道。

　　“嗯。”上官燕嘴角抿着笑意，然后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帮欧阳明日躺平。

　　“你的手。”欧阳明日还是放心不下。

　　“待你歇息了之后，我自会处理好的。”上官燕说道。

　　欧阳明日有些担心，但知上官燕心中主意已定，只得阖目休息，而上官燕则坐回原位，用左手解着腰间的丝绦。

　　“怎么了？”听得丝绦上玉珠相撞的声音，欧阳明日不由睁开眼问道。

　　“单手解不开腰带。”上官燕低头专心摆弄着，随口答道。

　　欧阳明日一时语塞，又赶紧问道：“可是伤到了身上何处？”

　　上官燕一抬首，往欧阳明日身边凑了凑，道：“你且先帮我解开吧。”

　　看着上官燕神态自若，欧阳明日虽有尴尬，也不做多想，告了声“失礼”，然后伸手去解上官燕的腰带。

　　他已经极力避免触碰到上官燕的身体，但因两人注意力都凝于此处，当欧阳明日的指尖触上上官燕的腰间时，尽管还隔着重重衣料，上官燕的身子还是忍不住轻轻一颤，才道：“解开吧。”

　　欧阳明日不敢再看上官燕的脸，目光低低，解了腰带就飞速挪开手去。

　　上官燕去了腰带，飞快地除下外袍，一扬手，盖在了欧阳明日身上，又马上道：“不许拒绝。”

　　说话间，她又抽过放在一旁的丝帕，拢了些枯叶在里头，然后让欧阳明日垫在了头下。

　　上官燕的衣服巾帕都熏过零陵香，宁心安神，尽管欧阳明日极力保持清醒，但在如此体力消耗和温馨围绕下，仍不免沉沉睡去。

　　欧阳明日在满天繁星和错落蛙鸣中醒来。

　　“感觉如何？”上官燕坐在火堆旁，整个人都带着暖意和生气。

　　“气血畅通，遍体安泰。”欧阳明日已能独自站起，他拿着上官燕的外袍，走到上官燕身边，很是自然地为她披上，然后才落座在一边的石头上。

　　“看起来气色确实好了很多。”上官燕赞许地点点头，然后拿树枝拨开脚边的一摊灰烬及地下的沙砾，从里头拨出了一个荷叶包。

　　“这是山药泥？”欧阳明日接过上官燕递过的荷叶包，她还细心地在底下又垫了一层，怕他烫着。

　　“没有锅碗瓢盆，煮不得汤汤水水，只能将就一下了。”上官燕道。

　　“公主费心了。”欧阳明日神色温和、未见波澜，但内心喜悦却无以言表。他未料她待他竟会细心至此，见他体弱吃不得烤物，便费心弄了山药来还捣成泥。

　　“喝点水。”上官燕递来一只牛皮水壶。

　　“这是？”他们方才如此仓促下来，并没有带这些东西。

　　“我本来就放在坡上，刚刚去拿的。”上官燕用手上树枝拨弄着面前的火堆。

　　“你的脚伤如何了？”欧阳明日一听上官燕去了坡上，连忙问道。

　　“啊？”上官燕抬起头来，莹莹火光在她如玉面庞上跳跃着，她显然有些错愕，然后又马上反应道：“方才自己揉捏了下，已经好了。”

　　“伤及筋骨，表面看起来并无大碍，但恐有内患，让我看看吧。”欧阳明日有些不放心。

　　“不必了。”上官燕明显将腿一缩，朝向了另一边放着。

　　欧阳明日看着上官燕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娇俏可人，就像对着一个有着小秘密的小姑娘，和平时端庄冷艳截然不同，心中一时暖暖，也不再多问，只低头就着荷叶吃山药泥。

　　“你还加了鲜桂花？果然和小时一样。”许是此间火光溶溶、佳人娇俏、氛围太过放松了些，欧阳明日一时失了警觉，待出了口才觉失言。

　　那段过去，自江湖相逢之后，他们二人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

　　“谢谢你。”在长长的沉默之后，上官燕突然道。

　　“这是明日分内之事。”欧阳明日知道上官燕所谢为何。

　　上官燕一时哑然。这确实是他的分内之事，只不过，那个“分”，她却没有给他。

　　“礼乐射御书数乃君子六艺，本就当学的。”欧阳明日虽对上官燕仍心存念想，但却也不愿此事成为她的负担。

　　“我们何时回去？”见上官燕怏怏有所思，欧阳明日知其内心愁结所在。这次与夏皇比箭，既是欲为司马长风破此一局，也是想全自己当年一个念想。至于这个‘吾心之主’，他已然无所求了。

　　“我身上有信号弹，你若觉得休息好了，我们就回去。”上官燕抬起眼看着欧阳明日，眉尾依旧有愁色。

　　“头发乱了。”欧阳明日起身走了两步，蹲在上官燕身侧，倏而的靠近让上官燕心中莫名漏了一拍。

　　“应是方才从上面下来弄乱了。”上官燕有些尴尬地去摘自己的金冠。

　　“让我为你绾发吧。”欧阳明日道。

　　“啊？好。”上官燕有些错愕，然后又顺从地转过了身子。

　　欧阳明日伸手为上官燕抽了簪子，取下花冠，散了长发，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柄象牙梳，一点点为上官燕梳理长发。

　　他半蹲在她的身后，长发如瀑，将她和他隔开在两个世界。他梳着她的长发，她怀着自己的心绪。

　　唯一的躁动，是他努力压制着的咳嗽声。

　　“答应我。”上官燕忽然开口。

　　“好。”欧阳明日立刻应下。

　　上官燕被欧阳明日的干脆一惊，但转念一想，自己提什么要求，是他没答应过的呢？于是，继续说道：“借这个机会，便言你是为了救我，被乌云踏雪给伤了，告假罢朝，好生休养。既然你心里已打定主意要那么行事，不如就任他闹去，我就不信还有收拾不了的局面。”

　　欧阳明日心中一时百感杂陈：所喜者，她终究是将自己的安危放在了心间；所悲者，她认同了这个计划，那别离也就不在远期了。

　　“在朝上，放宽心，不要累着自己，批不动的奏折就送我这里来。”欧阳明日飞快地绾了个发髻，然后为她带上花冠。

　　她终究没有开口，叫自己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