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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比箭 ...

  •   城外,西苑。

      骏马奔腾,尘土飞扬。

      一匹白马高高腾起,座上之人挥杖而出,击中七宝球,那球越过众人头顶,落入了门框。

      “耶!我们赢了!”坐在白马上的人挥舞着鞠杖,高声欢呼,笑若银铃,声音飘到了远处的高台上。

      上官燕看着晨光照抚在那少女的身上,无限英姿,分外昂扬,不由想起了大伯的话:

      “如未逢此难,燕主应是葭儿这番模样吧?”

      是啊,荆葭,宰相之女,公主表妹,诗文具佳,骑射不俗。尽管幼时和荆霖一同被囚禁在草堂,但上有慈父爱护、下有长姊疼惜,从没受得过半点委屈。

      到如今,明媚,张扬,肆意,敢爱,敢恨,敢执念,敢不屑,天然的凌驾于人的气势。

      但见她打马而来,姿态矫捷,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把鞠杖随意往身后一丢,一步便跨上高台,直冲到上官燕面前,道:“燕姐姐,我打得如何?”

      刚带队赢了大夏的她,朝气煌煌,耀眼逼人。

      两国队伍,骁勇男儿,却叫她一个人出尽了风头。

      上官燕心中,竟生了一丝羡慕。

      “很好。这次想要什么赏?”上官燕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问道。

      荆葭眼睛滴溜一转,露出狡黠神色,一个箭步跃到欧阳明日面前,道:“燕主姐姐夸,燕王哥哥赏,是不是这个规矩?”

      欧阳明日闻言一笑,一捋手中金线,道:“是这个规矩。葭儿有求,本王必应。”

      荆葭见欧阳明日应下,便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微撅着小嘴,侧着头想了一会儿,说:“燕王哥哥给燕姐姐画的像很美,我要燕王哥哥也给我画一幅!”

      欧阳明日微微扬眉,还未答话,便闻上官燕开口说道:“燕王事多,你别烦他。明日让子佩送你去燕王府,看中什么拿下便是。”苍芷,字子佩,荆州大都督、骠骑大将军苍霆幺子,不过并未随父亲去荆州督军,也不入朝为官,成日在昭园灵均堂内看兵法。

      “哦~”荆葭眼睛扑闪扑闪,嘀咕了声:“原来燕王府是燕姐姐当的家。”

      话音刚落,怕坐在一旁的父亲生气发作,连忙轻盈一跃,下了高台,纵身上马,挥鞭而去,又不忘回头说道:“燕王哥哥,明日下朝记得来接我!”

      “燕王殿下,老臣教养不当,故使幺女顽劣,得罪之处,万望海涵。”坐在一侧的荆霖起身走到欧阳明日面前行了一礼。

      “荆相言重。葭儿天真浪漫,性情洒脱,正是吾辈所羡。”欧阳明日微微起身,隔着茶几,空扶了一下。

      “早先就听闻荆相长女才华过人,辩论应机,莫与为对。没想到幺女亦是女中豪杰,弓马骑射,不输男儿。”坐在皇甫仁和身侧的赵翎开口称赞。

      “夏皇谬赞。小女不过是不好女红,性劣贪玩罢了。”荆霖朝赵翎微微行了一礼。

      “罢,此番是我大夏技不如人。来人,取弓。”赵翎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他接过侍从递过的没(mo,第四声)石弓,长身而立,道:“不知四方可有兴再来一局!”

      众人闻言皆惊。大夏四方,友邦睦好。马球相争,不过取乐而已。想不到赵翎竟如此看重。

      当场之中,只有上官燕和欧阳明日二人知晓赵翎的真正心意。

      上官燕不由将目光落在了欧阳明日身上,欧阳明日似无察觉,只是撩袍起身,阔步走到赵翎面前,虚行一礼,道:“还望夏皇不吝赐教。”

      二人身量相近,气势相抗,一时间难分上下,只觉凛然生威。

      上官燕看着这二侧剪影,在夕阳映衬下身披绛红、似火欲燃,心上蓦地裂开一条缝隙,有极难言明的情感从缝隙中悄然溢出。

      她原本已很挺拔的脊背立得更直了,如十八年前所设想的那样,她的声音清亮飞扬、满是自信,道:“取我佩弓,为燕王送上。”

      欧阳明日自上官燕侍从手中接过定山弓,终是忍不住看了上官燕一眼。她坐在桌案后,牡丹金冠,青罗翟衣,笑意盈眸,眉宇飞扬,投过来的目光澄澈如水,是不必言说的信赖,一如他这十八年间日日夜夜所设想的那样。

      欧阳明日一点点握紧手上长弓,向上官燕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转向赵翎,道:“不知夏皇想如何比试?” 目朗若星,满是挑衅。

      赵翎看着欧阳明日,又看看他身后的上官燕,眉宇轻扬,如出一辙的自信与狂傲,半点没有别人可以插足其中的余地。

      赵翎长弓一挥,指着不远处的一丛小树林,道:“分遣大夏、四方各十人持靶居于密林之内。你我二人以百步为距,策马绕密林而跑,马不可停,引弓射靶,时限一炷香,中靶心多者胜,若靶有重箭,则此靶作废。此外,这二十人在密林之内,亦奔跑不息。”

      赵翎话音一落,众人哗然,这未免,也太过为难了。

      善射之人,也不过百步穿杨,人静叶止。

      此番,马驰靶动,还有林木遮掩,如何射得?

      “我觉得,这不太好吧?万一射中了人怎么办?不如就把靶子固定了,你们两个比试比试。”皇甫仁和上来打圆场。

      “四方帝请放心,持靶之人具穿藤甲衣,箭头则都磨钝,不会伤人的。”赵翎说道。

      上官燕闻言,握着手炉的手一紧。

      赵翎的没石弓系在西汉李广灵宝弓的基础上改进而得,正所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箭能入石,可见弓力万钧。

      上官燕的定山弓则为贞观名将薛仁贵遗物,当年薛仁贵三箭连发,射死突厥三名大将,军谣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定山弓,箭头精准,当世无匹。

      没石重力,定山求准。如果按照原来的比法,定山是占优的。可箭头一旦磨钝,要射中百步之外移动的靶子,定山就居于弱势了。

      上官燕想出声让欧阳明日换弓,他虽未看向她这边,却心领神会地轻轻摆动了两下手中的长弓,似是示意她不必了。

      她素来最是信他,虽心下忐忑,也不再言语。

      赵翎将二人动作收于目下,不由感慨二人的默契。

      “夏皇请。”欧阳明日朝台下一摆手,侍从已牵了二人的马来。

      “燕王请。”赵翎回礼。

      大夏为骑射之国,盛产骏马,赵翎的坐骑却是无法饲养、只可驯服的盗骊,颈细长,色浅黑,千里绝群,名曰“无影”。

      欧阳明日之马则是名马照夜玉狮子和爪黄飞电杂交而得,通体雪白,独四蹄显黄,奔腾之时,如御雪驾光而行,名曰“夜玉流光”。

      赵翎翻身上马,衣带生风,尽显帝王风范。

      欧阳明日身若鹞鹰,起落无声,衣带不乱,一副悠然气象。

      二人策马朝小树林奔去,尘土未落,人已在数十丈开外。

      “燕王殿下的骑术,不像不良于行之人啊。”立在上官燕身侧的曾芥开了口。

      上官燕的目光紧紧锁着欧阳明日远去的身影,并不答话。

      上官一门,兵马传家,她又岂会看不出来?欧阳明日的骑术,怕是连她也望尘莫及。而这,对于一个自小不良于行的人来说,又要付出多大代价?

      上官燕原本纯黑的眼眸愈发深邃起来。

      “初之,你为何要拦着我?”荆葭那番话本就极大地刺激到了司马长风,什么叫做 “原来燕王府是燕姐姐当的家”?又看上官燕和欧阳明日二人不着一言、默契天成,心下更是不爽,极失礼地一把挥开方旸按在他肩上的手。

      “将军。”方旸苦口婆心地劝道:“夏皇毕竟是邻国君主,纵使当今陛下不懂骑射、无法比试,也只有燕王殿下上阵才不失礼节啊。而且……”方旸轻叹一声“如此比法,将军可有把握取胜吗?”

      方旸苦心相劝,但在司马长风听来却是字字诛心。

      欧阳明日袭父爵、未减等,是一品亲王,他却只是二品辅国大将军。原本并不觉有异,但因此竟连上阵的机会也没有,实是不甘。再念及平日里朝臣对欧阳明日的恭敬态度,心里涌起了之前没有的火气来。

      方旸冷眼观之,见他忿忿,不再言语。

      金锣鸣震,一只团龙穿云香炉摆在案几上被抬到堂前。

      青烟屡屡,灰烬点点,皇甫仁和感觉自己手心已攒出汗来。

      奔驰的快马在密林和高台之间往返,报回的比分却一直都是打平,从一比一,到五比五,再到八比八。

      皇甫仁和忽然福至心灵,想开了什么,一下子就不紧张了,回头见上官燕神色凝重,快步走到她身边说:“你别紧张,看来他们两个人不过是玩玩而已嘛。我刚才还想既然要一决胜负,为什么是二十个靶子,而不是二十一个靶子,看来夏皇就是想打个平手,争回点面子。”

      上官燕神色不变,但袖中握着黄铜手炉的指节,已然微微泛白。

      这是一场一定要决一胜负的比赛。

      二十个靶子,和重箭之靶作废,才是这比赛的关键。

      因为,一定会有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箭从靶子上打下来,而自己则直中靶心。

      十一比九,会是这场势均力敌、生死角逐之战的最后比分。

      “报,夏皇十箭,燕王十箭。”侍卫翻身下马,扑跪在前。

      “这下好了,等香烧完就好了。”皇甫仁和悠悠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看着烧了一半的香,神色舒缓畅快。

      但很快却又察觉不对。

      灌木林外,白马乌骏交错,尘土喧天纷飞,没半点放松的意思。

      香灰一点点剥落,高台上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众人都慢慢想通了其间的关节所在。

      长久无人来回报比分,远处,赵翎和欧阳明日都在等待最后的时机。

      一支,等了十八年的箭。

      与赵翎错身而过时,欧阳明日察觉到了他满是警惕的眼神,知道他对自己始终不发这最后这一箭,充满怀疑。

      自己竟有如此威势吗?能生生压制着夏皇放过数次引箭良机?欧阳明日内心不由苦笑。

      拖延着不射出这最后一箭,一方面是在寻找机遇,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根本连弓也举不起来了。

      骏马奔腾,一次次冲击着他的内腑,十箭十射,已然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别人眼中的马上英姿,不过是靠意念在最后强撑。

      他一直以为自己心性坚韧,无所不能忍,但昨晚却偏偏失了节制,烈酒伤身,误了今日大事。

      他知道,赵翎今日一定会发难,这一个月来,他也竭尽所能地调理自己的身子。

      可是,这半年来,日复一日的相对,她不经意间流露的柔情,却让他对于她和司马长风的亲近,越发失控。

      他素来谋定后动、绝不反悔,可明明下定了决心要走,却还是忍不住问她那样的话。自己,竟也是这么贪心的人吗?掬了一滴朝露,便妄想能有日日甘霖。

      欧阳明日稳了稳心神,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定山弓。

      她说过,来日迎战,赠君定山。

      所以,他有骏马,工于骑射,却一直没为自己备一把好弓。

      “吾心有主,非汝可取而代之。”

      他想起了小时候,来天山送信的小僮,是如何栩栩如生地描摹了这一幕的。

      他记得,他听到这话时,感觉,她那秀致的眉眼,仿佛就在手边,满是骄傲。

      欧阳明日的神色一时柔和下来。

      “夏皇。”他叫住了再一次与他错身而过的赵翎。

      赵翎勒住缰绳,回头看他,一时愣住。

      朱砂红艳,凤目上挑,浅笑悠然,风华绝代。

      更重要的是,在这孤高傲绝之下,竟迸发出了一种不管不顾的执着,一种生死可弃的追逐。

      他竟,这么想赢?

      这,才是喜欢吧?

      “陛下承让。”欧阳明日笑意不改,目光一凛,引弓发箭,瞬息之间。

      赵翎连忙举弓相挡,但见两支长箭断做四半,掉落地面。

      望着地上的短箭,赵翎脸色一白,却又感觉长久缚在心上的绳结被一下子打开。

      因为,定山一弓,可射三箭。

      远处,金锣三响,时辰已到。

      赵翎的目光从地上慢慢移回欧阳明日身上。

      锦衣白马,公子无双。

      “闻你不良于行……”赵翎悠悠地开了口。他知道骑射比试,即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但,他只是不甘心,总有一件事,要赢才可以啊。

      “本王等夏皇,等了十八年。”欧阳明日强行按下涌到喉头的鲜血,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论后事如何,今天,他终于能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吾心之主”了。

      “你赢了。”赵翎似是想通了什么,低头一笑,转身拍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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