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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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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所有成长期里爱折腾的孩子一样,鹿呦呦也曾有过自己的一段鸡飞狗跳。比如上学赖床迟到,被抓正着,比如上课昏昏欲睡,被飞来的粉笔吓了一跳。
不过这些都只算小事,在她这短短十九年的青春岁月里,也曾经波澜起伏地发生过几件大事,把一段看似平淡的小日子活成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进到鹿家。
这并非是她自己的意愿,但幸好上天垂怜她命途多舛,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开了天眼,大手一挥,送给她一对宅心仁厚的养父母。
新一任的鹿妈妈何琼一生顺遂,书香世家,天资聪慧,有位相敬如宾的丈夫,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偏偏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生育。
起初也不觉得如何,直至发小生了孩子,她捧过软软香香的高岑岑时,就像突然过电激发了她身体里隐藏的母性,收养孩子的事情被提上议程。
养父母们都喜欢年纪小的孩子,因为这样更容易培养感情跟自己亲密。而鹿呦呦来时已经九岁,是个开始懂事的半大孩子。
她本不在他们的选择之内,无奈何琼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很有眼缘,她小小一只坐在游戏的孩子中间,不吵也不闹,专心致志地拼着手里的雪花片。
何琼蹲在她的面前问她在做什么,她低着头半晌没有言语,而后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将手里拼成花环的雪花片扣到她手腕上。
尽管丈夫有异议,何琼还是将这眼神清亮的女孩带回了家里。
给她取名字是一件大事,何琼作为一位语文老师,倒不是骨子里有文人的酸腐和审慎,而是私心之下想跟她距离千里的发小一较高下。
她的宝贝儿子取名岑岑,定下来那天打来电话的时候,藏不住满腹的骄傲,说玉山高岑岑,映我觉形陋,我儿子的名字有内涵吧?
何琼妈妈也不敢对自己孩子敷衍,于是翻烂字典诗词,直至阅遍诗经方才豁然开朗,说从今往后,你就叫呦呦。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女儿的名字,那是一定要有来历的。
赵小柔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叫不是亲生女儿,什么叫养父母,呦呦,你这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承受不来啊。”
鹿呦呦踢了脚前的一块小石子,腮帮子鼓得发涩,说:“小柔,你去过我家的,你觉得我跟我爹妈像吗?”
赵小柔歪着脑袋,像模像样思考了一阵,捡了她身旁一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推推她胳膊道:“呦呦,不然,你掐我一下?”
鹿呦呦当即往她肩上狠狠一扭,赵小柔痛得龇牙咧嘴,这才说信了信了:“那呦呦,你是从哪儿来的,以前叫什么,还能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从哪儿来?叫什么?
若是世上真有能解万事的书,鹿呦呦自己第一个要买来一本问问看。
来本市之前,鹿呦呦有过挺长一段的漂泊,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喂”。
到本市之后,走失女孩被送进福利院,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丫头”。
她成为鹿呦呦,在鹿家住下后,曾跟过来游玩的高岑岑交换过一次小秘密。他在质疑阿姨如何不声不响多出来一个女儿时,鹿呦呦很大方地说她来自福利院。
高岑岑显得很是吃惊,说你真的不是阿姨生的呀,那你从哪儿哪儿来的,不记得啦,那你总该知道自己叫什么吧?
鹿呦呦小时缺钙不长个,那时候只比书桌高一点,张着嘴巴歪着头,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小傻帽似地怔了半晌。
嘿,你说我该叫什么呢?我怎么连这个都忘记啦。
她只好告诉高岑岑,她记性不太好,许多事儿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逢人就被喊小南,不过这应该不是她名字,因为他们那所有女孩都这么叫。
至于来的地方就更别提了,谁也不会跟年纪轻轻的小孩强调地名啊,小南,这儿是A市,你出生在A市,成长在A市,你是A市之子……
这该多奇怪呀。
“奇怪什么呀?”鹿妈妈何琼走进来,将这对挖掘身世的小孩子分开来,一脸怜爱地看着鹿呦呦道:“这儿就是你们的家,呦呦就是你的名字。”
别以为小孩什么都不懂,他们对情感的认知绝不比成年人迟钝。这完完全全是一种本能,决定他们在物竞天择的社会里不会被抛弃。
于颠沛流离的孩子而言,这种技能就更为强大。
鹿呦呦在敏感地感知何琼的情绪后迅速内化,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过来鹿家以前的事。
也只是在夜深人静,心底那小小的世界洞开大门的时候,鹿呦呦才会去想过去,想她曾经有过的生活。
她已经大了一点,从各种文学作品里汲取知识,知道被人喊过的那声称谓应作“小囡”,带着一点糯糯的吴侬软语。
她于是推测自己来自于南方,可这也就只是她的推测罢了。
话题的中心由鹿呦呦的单恋,转到了鹿呦呦的身世。
赵小柔问:“那你还想不想找到自己的父母了呢?”
鹿呦呦捂住她嘴,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说:“你这话千万别被我妈妈听见,她会伤心得连自己最爱吃的榴莲酥都不要的。”
赵小柔抓着她手:“她现在又不在!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呢?”
鹿呦呦一阵沉默,她摇头,又点头,吞吞吐吐道:“我想,我应该是找不回他们的,他们……从来都不喜欢我。”
赵小柔一阵惊讶:“你不是说你记性不好吗!你你你居然还能记起他们不喜欢你?”
鹿呦呦一通白眼:“你就没经历过吗,幸福精彩的瞬间总是忘得很快,出过的丑,丢过的脸,连每一个细节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赵小柔深以为然,两只眼珠子骨碌一转,问:“那你都记得哪些蠢事?”
有人在不远处咳嗽两声。
正聊得热火朝天的鹿呦呦和赵小柔都是一惊,自灯光里看到挺拔的高岑岑时,更是吓得抱作一团。
高岑岑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质疑自己是否在月色下变身。不远处鹿呦呦正猛搓小脸,他忍俊不禁,说:“呦呦,该回家了,我送你。”
鹿呦呦跟只吃得腮囊鼓鼓的仓鼠似地,一个劲地摩挲两颊,问赵小柔:“我这脸上还有泪痕不?”
赵小柔凑近仔仔细细瞧了瞧,说:“没有,就是有点眼屎!”
“哪只眼睛!”鹿呦呦边揉边站起身,跟她约好了隔一天再来说话。
高岑岑已到她身边,问:“你干嘛呢?”
她笑得没心没肺,说:“嘿嘿,我脸痒!”
回去路上,他们为了消食各自骑上一辆公共自行车。
灯火阑珊里,树叶的轮廓在柏油路上留下斑斓画卷,他们碎开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远离,无一例外是你追我赶。
高岑岑问:“呦呦,今天晚上唱歌的时候,你怎么中途出去了?”
鹿呦呦说:“里面一点不透气呀,我跟小柔上外面吹风,而且我从小五音不全,你又不是不知道。”
高岑岑说:“真是世风日下啊,现在五音不全的人都能在歌唱比赛拿名次了,是大伙耳朵不好,还是你太谦虚了?”
鹿呦呦咯咯笑起来。
路过大半,鹿呦呦问:“岑岑,今晚后来来的那个女孩,是你同学吧?”
高岑岑像是想了一想,说:“你说千言吧,算是吧,不过不是一个系,她学播音主持的,说起来,跟咱们广播台的业务范围挺契合的。你怎么想起来问她的?”
鹿呦呦连忙打马虎眼:“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她长得特别好看。你一说她专业,我想起来她声音也是很好听的。”
高岑岑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慢悠悠说:“是啊,是很好听。”
鹿呦呦第二天一早,带着肿起的俩眼泡进到班里。赵小柔给她占了教室最后一排的黄金位置,她甫一坐下,就被撞了撞肩膀。
赵小柔指指耳朵,是一脸倾听的模样。
鹿呦呦呆若木鸡地坐着,吧唧吧唧嘴巴:“你想听什么呀?”
往事如烟,往事如雾,往事如隔壁住着的二大爷,一身的不修边幅,简直教人从何说起呢。
幸好那混沌岁月里带给鹿呦呦的回忆并不多,最常闪回的画面是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爸爸将一袋动物饼干搁在她枕头边。
冰凉的触感紧贴温热的脸蛋,他声音是低沉而厚实的,如同软中带着硬度的熊掌,一下下抚着她脸道:“小囡乖乖吃饭,爸爸去上班啦。”
画面一个切换,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玩。阳光是长着脚的爬山虎,从贴着瓷砖的地面爬上桌角,再射进桌上灌着酸甜果珍的玻璃瓶。
那是空了下来的雀巢咖啡瓶,有着又粗又壮的身体,画着小鸟的棕褐色纸腰带。她因为口渴舔了舔嘴唇,踮起脚来取这庞然大物。
桌子太高,个子太矮,小小的手掌费力地揽过玻璃瓶底。脚下忽地一滑,推动木板小桌,瓶子砸在地上碎得彻底,她两手往上一扑。
“哇……”
这一哭便是声嘶力竭,气壮山河,惹得整个小木楼都震三震。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太阳走过桌子,爬上墙壁,她哭得累了,睡过再哭,房门这才被人开下来,却不是爸爸,一个见过的阿姨眼圈通红,进来一把抱起她。
她被送去社区诊所,清理,消毒,包扎伤口,就着白大褂手里的水杯吃了一颗糖丸,这才又被阿姨抱回了小木楼,却没再回到她的家。
被喂过一碗稀粥的鹿呦呦恢复元气,吸吸鼻子,哼唧两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眼泪攻势。
阿姨怕她挣到伤口,抱她坐到膝上,说:“小囡别哭了,是不是膀子疼呀,姨给你揉一揉。”
鹿呦呦将头猛地摇一摇。
“那是怎么了?”
“我想要爸爸!”
“爸爸会回来的。”
“我想要爸爸!”
一直掩着的房门忽地被人撞开,里头一个留着锅盖头,圆脸蛋的男孩冲出来,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钢笔。
阿姨被唬得直瞪眼,说:“你干嘛呢,吓得你妈一大跳!”
男孩不耐烦地靠着门板,跺脚道:“吵得我都没法子写作业了,她想要爸爸,你就让她爸爸来嘛!”
鹿呦呦身子一蜷,埋头揉了揉眼睛,忽然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