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渠月明》衣露深

42、风起天阑（下）

　　小豆子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笑嘻嘻看着苏绣。苏绣眉头舒展开来，笑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小豆子抬手揉了揉发顶，额前本来整整齐齐的刘海显得凌乱起来，像一个小狮子般。他想了一会才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拿出本子递给苏绣，她慢慢打开翻看着，本子里除了简单的你、我、他之外就是大片圈圈叉叉稀奇古怪的符号，苏绣不禁哑然失笑，她可实在看不懂这天书。

　　小豆子谨慎地看着她的表情，果然是失望了，小豆子嗫嚅道：“我本来听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可是写不出来，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苏绣摸了摸他的头，他低着头，手背在后面，让苏绣想起幼年时候自己总是闯祸，闯了祸只要在姐姐面前撒个娇，扮个乖，姐姐总舍不得打她，每次只是说她几句便罢。苏绣心中最柔软的记忆被唤起，不禁对小豆子更加温和了几分，安慰道：“世上事总是从难到易，不会写字并没什么丢脸的，姐姐慢慢来教你，只要你肯用心学很快就能学会。”

　　小豆子乖巧的点头，“小豆子一定好好学。”

　　苏绣提起笔，将本子翻开一页，问他：“你的名字可会写？”小豆子点头，提笔一笔一划写了出来，字迹歪歪斜斜，苏绣在一旁重又写了一边，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小豆子眼睛瞪着上面的字迹惊叹：“姐姐写字真好看！”比他见过的最有文化的私塾先生写的还要好看，小豆子心想。

　　苏绣浅笑：“我再写一些常用的字，你每天晚上照着练就好。”

　　小豆子点头如捣蒜，看了一会儿苏绣又扭头向外看了一眼忽然道：“这里好多姐姐啊。”

　　苏绣闻言也往外看了一眼，本来正在院子拿着扫帚张望的蓝衣丫头立刻收回目光低头扫地，苏绣顿时没了心情，放下笔淡淡道：“或许以后还会更多。”

　　小豆子眨眨眼，苏绣把本子推到他面前，“以后有更多姐姐陪小豆子玩了。”

　　小豆子撇了嘴，“那我宁愿还是跟苏棋姐姐玩罢。”

　　苏绣看着低头认真写字的小豆子，有些好奇：“苏棋姐姐总吵你凶你，你还喜欢和她玩？”

　　小豆子皱起眉，小脸垮下来：“她呀……”

　　“她怎么？”

　　小豆子忽然一笑，“还是姐姐对我最好，苏棋我不怕，有姐姐在。”

　　苏绣不禁失笑，被那些人搅得没了兴致，懒懒道：“你先出去玩罢，晚上不要忘记练字。”小豆子一听说可以出去玩，立刻喜笑颜开。苏绣又道：“练到会写为止，我要知道你偷懒——”

　　“就让许子安把他捆在凳子上，用鞭子抽他屁股！”

　　小豆子登时从凳子上跳起来，仿佛真挨了打一般大叫一声“哎哟！”苦着脸看着苏棋从门槛跨进来，泫然欲泣道：“苏棋姐姐不能打小豆子，大户人家的夫人丫鬟都不能随便打小孩子。”小豆子以前给她们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财主因为怀疑下人偷了东西，就将人捆在凳子上抽打，打得那下人鬼哭狼嚎，惨不忍睹，当时他说的时候小脸煞白，苏棋此时故意拿来吓唬他。

　　苏绣劝道：“苏棋，你也不要老是吓唬小豆子了。”苏棋瞅瞅小豆子便不再说话，小豆子看了看苏绣，又扭头等了苏棋一眼，苏棋也瞪了回去，小豆子也不理她，站起身将本子揣进衣兜里出门去了。

　　看着小豆子跑远的背影，苏绣忽然觉得这样放任小豆子也并不是办法，可在这方面她没有经验也不在行，正想着就听到苏棋的声音：“夫人何不送小豆子去学堂呢？”

　　“我并不是没想过，只是如果送他去盛德学校，那里的学生都是上过私塾的，而小豆子底子太薄，去了恐怕学不到东西还会勾起他的厌学情绪；如果送去征远，他还太小，征远形势太复杂。”

　　苏棋深有感触般，微微点头，“那只能先这样教他学些基础了。”

　　苏绣不明白苏棋也是关心小豆子，可为什么总是对他冷言冷语呢，这样想着就说了一句：“你也是很关心他的。”

　　苏棋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话，眼神黯淡下去。

　　苏绣也没再多问，但是她能感觉到苏棋心中藏着的事还并不止这一件，她不愿多说，她便不会多问，但底线是这些秘密都不会伤害到她和佑谨。

　　苏绣住的是一处三进院落，此时只听得幽幽几丝风吟穿过重重院落飘过来，苏绣顿时觉得这天有些长了，而藤佑谨这几日恐怕正忙，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苏绣此时才体会到旧时女子等待丈夫归家的漫长与煎熬。沉默半响对苏棋道：“我们也出去转转吧，这天气这么好。”

　　苏棋点头，又迟疑地看向门口道：“那几个丫头怎么办？”

　　苏绣想了想也一筹莫展，以前女扮男装与藤佑谨相处，身边侍候的都是警卫员与侍从官，此时她已经名正言顺成了夫人住进内院，身边的人也就只有苏棋，这样看来莫乔予送来几个丫头正及时。然而，带着她们出门是不可能的，单单留下她们更是不可能，心中不禁有些恼，却仍旧压着心头情绪坐下来，冷冷看着门外，苏绣有些后悔收下这几个人。

　　苏棋叹了口气，“我陪夫人看书吧，大晌午的，外面也又热又晒，没什么好逛的。”苏绣只觉得窒闷，拿起书默默看起来。就这样，两人沉默着看了一天的书。

　　天色渐渐暗下来，苏绣放下手中的书，觉得肚子有点饿，正要让苏棋去厨房看看，忽然想起门外那几个丫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一转，小声对苏棋道：“你去外面将那几个丫头带进来，我有事要吩咐。”

　　苏棋疑惑地看着她，苏绣只笑笑：“快去吧。”

　　四个丫头被带了进来，她们都穿着同色宝蓝云纹素面布衣，仔细看来个个都是清秀佳人，苏绣莞尔，莫乔予可谓用心良苦，她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

　　苏绣指着个子略高，身段纤细的丫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子言。”她声音清脆如银铃，苏绣含笑点头，“以后你负责我和司令的饮食起居，贴身服侍吧。”子言顿时喜上眉梢脆声道：“是。”

　　苏绣又指着身量略矮，媚眼如丝的问：“你叫什么？”

　　“我叫子语。”

　　“你以后负责迎送宾客，端茶送水。”

　　子语神色如常道：“是。”

　　“剩下两个，名字报上来。”苏绣直接道。

　　“我叫子清。”“我叫子歌。”

　　“你们两个呆在外院，有什么事我自会吩咐。”苏绣看了两人一眼，虽然同为棋子，她还是并不想牵扯太多人进来，两个就够了。苏绣复又坐下，呷一口茶缓缓道：“苏棋，你们都认识了，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四人领命退出门去，子清和子歌去了外院，子言、子语立在门口。苏绣一边喝茶，一边瞧着这两个身姿曼妙的丫头，笑了一笑，就等藤佑谨回来了。

　　此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绣放下茶杯站起来就见小豆子一路小跑过来，小豆子跑得急，额头上的汗珠咕噜噜滑下来。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苏绣瞧见里面放着几块梅花糕，晶莹剔透，小豆子正要用手拿出来，苏棋轻轻拍掉他的爪子，“你去洗洗手！”

　　小豆子有些恼了，“女魔头！子安哥哥才不会喜欢你！”

　　苏棋瞪着他，“你再说一句，我倒看看他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苏棋，你怎么也像个孩子。”苏绣走过来拉住苏棋，苏棋又恢复了淡漠的表情。

　　小豆子得意的笑，对苏绣说：“我记得姐姐说喜欢吃梅花糕，我今天上街，见到好多人挤在一处，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李纪在靖平开分号了，他的点心铺在绥北可是一绝，我施展浑身解数才挤进去买了些梅花糕回来。”说罢，坐在椅子上喘着气，自己倒了一杯水大口大口喝着。

　　苏绣看着米色晶莹透亮的糕点，心中忽然想起曾经有个少年总是端着各种各样的小吃食给她，那时顾何还是一个清秀少年，总是安静的微笑着坐在一旁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苏绣收回思绪笑着摸摸他的头，“跑的满头大汗。”又对门外道：“子言！”

　　子言立刻走了进来，“是，夫人。”

　　“打些热水，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给小豆子穿。”苏绣漫不经心的吩咐，既然白白送来的不用白不用，她也乐得清闲。又唤来子语道：“去厨房看看，晚膳备好了没有，告诉厨房就按以前的惯例准备，你等着将饭菜端过来。”

　　看着两个曼妙佳人极不情愿的慢慢走了出去，苏绣和苏棋相视一笑，苏棋难得笑道：“夫人这招用得好。”笑了会又奇道：“可是我们这哪有小豆子的衣服啊。”

　　苏绣浅笑：“她们不会让我们有借口遣她们回去，所以，这都是不用我们操心的，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下去。”

　　小豆子洗干净了手走过来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前盯着糕点发呆，苏绣拿起一个递给他，“嘴馋了吧，先吃一个。”

　　小豆子摇摇头，眼中晶莹：“这糕点的来历，还有李纪糕点都是叔父跟我讲的，他都没有吃过。”

　　苏绣看他眸子暗淡下去，撅着嘴瞅着盒子发呆，不禁温声安慰：“等小豆子长大了，有出息了，就可以把叔父一家接过来一起住，所以，小豆子好好学本事才能让叔父放心。”

　　小豆子眼眶一红，一阵点头，接过苏绣手中的梅花糕吃起来，似乎味道极好，他终于眉开眼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子语便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回来了，她本就身子娇小，此时走了一路，也有些累，只是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悦神色，苏绣道：“你等子言回来，你们也一起去厨房用饭吧。”

　　吃过晚饭，子语领着小豆子去洗澡，小豆子换了一身裁剪得体的小西装，也颇像一个富家小少爷，苏绣仔细看了看，又看向子言，她脸上的得意隐藏不住，苏绣心中暗暗觉得好笑。

　　藤佑谨早上临走时交待他今天可能晚些时候回来，叫苏绣先休息，不用等他。苏绣本就一天无事，也不可能像在边境那般犯困，所以就拿了本书，边看边等藤佑谨回来。

　　不知不觉也已经深了，凉爽的风吹过来，院子里几株花草一阵沙沙轻响，小豆子在一旁认认真真写字，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这时静夜里响起了脚步声，苏绣放下书站在门口，一眼看见藤佑谨含笑走过来。

　　两人进屋，苏棋领着小豆子去找许子安了。藤佑谨解开外套，还不及苏绣说话，子言已经悄然走过来接过藤佑谨的外套挂好，盈盈道：“司令可要喝茶？”丹凤眼看着藤佑谨语声轻柔。

　　藤佑谨微微不悦：“不用服侍，退下吧。”

　　贝齿轻咬嘴唇，子言盈盈一拜便退了下去。

　　“啧啧，美人芳心碎了一地呢。”苏绣调笑道。

　　藤佑谨坐在她对面看了她一会儿，笑道：“看来今天你为这几个丫头郁闷不少呢。”

　　苏绣见心思被他一眼看穿，没好气道：“整日闷在屋子里，还有人看着，如果再这样下去，我身上都要长草了。”

　　藤佑谨拉过她在身边坐下，“那你大可以直接拒绝了，随便找个什么借口。”

　　苏绣轻道：“我还不是怕给你添乱。”否则，她何曾能容忍别人这样约束她。

　　藤佑谨低声道，“更大的事你都敢做，反倒小事你不敢了，你呀——”

　　苏绣不知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猛然一怔，只觉得以前天不怕地不怕任性妄为的性子如今为了他都一一收敛了锋芒，谨言慎行，他却还这样说，半晌才轻道：“莫乔予说要我做平妻，我都忍着一肚子火好言好语跟她说，说要送我丫头，我也笑着收下了，只说要听听你的意见，你竟然……”越说越委屈，不禁喉头一哽。

　　藤佑谨叹了口气揽过她，柔声道：“都怪我不好，筹划这么久，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有些胆怯，如今看来确实等不得了。这事就算你同意，我都不会同意了，你暂且忍几日，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不用惧他了。”

　　苏绣听了，转而担忧起来，“我其实可以忍一忍，但是你可不能为了我的事仓促行事。”苏绣抓着藤佑谨的衬衣袖子紧张道。

　　藤佑谨看她的脸在灯光下楚楚动人，比以前更多了几分娇柔，情不自禁低头吻了上去。苏绣张口欲言，只被他堵着发不出声音，含含糊糊间，却觉得他身上有丝丝缕缕淡淡的香味萦绕鼻端，苏绣心中不禁有些乱乱的，理不清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