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191、第 191 章

　　苏哲心里一大堆念头乱七八糟地转着，在人丛中微微抬头，与楚帝对视一眼。年迈帝王的目光淡漠宁定，毫不动容地俯瞰着下方，浑似这些异口同声的附议都如清风拂面，对他要下达的诏命，半点阻碍也不会有。只看了一眼，苏哲就挪开眼神，看向端坐在楚帝身边的穆青和霓凰。

　　难得被拎来上朝的穆青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安地坐在楚帝右手边，时不时地扭动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在他屁股底下点了一排蜡烛。话说有些人教不出来那还真是没办法——苏哲暗暗叹气，他在穆青身上也花了不知多少心力了，然而再怎么教，也只能教到这程度而已。喜怒不形于色什么的，好像永远和穆青没关系一样。

　　而霓凰……

　　目光移向左面，苏哲再次暗暗叹了口气。自从穆青第一次上奏请求就藩以后，霓凰在朝堂上的座位，就由楚帝的右手边，挪到更尊贵的左手边去了。而身为文臣，他的队列也在楚帝的左手……

　　所以，他的视线，被挡住了……

　　所以为了能看到人，他就得努力升官，好把自己挪到第一排去么？

　　“这不是正在议么。”一片附议之声里，楚帝苍老的声音淡淡扬起：“诸卿还有什么想法？”

　　“陛下，臣以为，苏哲此人，断断不宜担任太子太傅！”

　　“哦？”

　　楚帝淡淡地应了一声。苏哲忍住没有撇嘴，听站出来的那个大臣滔滔不绝，说那些他早就想到的老生常谈：

　　“苏哲先前为太子少傅，受命教导乐安王殿下。而乐安王身为陛下唯一的皇子，竟然自请就藩，且上言陛下以公主为储。如此不顾江山重任，异想天开，可见苏哲教导不力。其人既已引咎请辞，陛下自当允可，怎能反而擢其为太子太傅呢？”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想要鼓掌……

　　无数道目光若不经意地攒射在脊背上。苏哲低眉垂首，若无其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反正楚帝会搞定的……念头还没转完，上方忽然响起了一个磕磕巴巴的，一听就带着心虚的声音：

　　“少傅很好的……我是自己不行，才、才想让阿姊来……少傅教了我很多东西，一直，一直待我很好……”

　　少年颤抖的声音听得苏哲心底微微发暖。顶着这么多老大人的反对，硬着头皮为他说话，也真是难为穆青了……然而，这节骨眼上殿下您能别添乱么？您这样开口插话还不如不说呢，光那口气就等于在说“快来踩我，快来反驳我……”

　　“殿下此言差矣……”

　　果然，果然。

　　唉，殿下，有的时候，气势比内容更重要啊……你昂首挺胸朗朗而言，就算说的话没道理，别人反驳之前都得好好想一想；你缩头缩脑细声细气，哪怕再有道理，别人都忍不住想要先上来踩一脚。否则为啥各大世家培养子弟，头一课就是风仪气度，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绝不放出来出仕呢？

　　别的不提，他十三岁从军，在父亲军帐里做亲兵的时候，禀事传话敢这么吞吞吐吐，早就被父亲往死里抽了。

　　所谓君子死而冠不免……要被人砍死了都得把冠缨正正经经理好，况在朝堂上发言乎？

　　话虽如此，看着穆青被反驳得脸越来越红，脑袋低下去再抬起来，再低下去，再拼命挺直脊背，苏哲还是垂下目光，默默地握紧了一下手掌。虽然现在无论如何不合适，但是，看小穆青这个样子，真让人很想揉揉他脑袋啊……

　　他竭力拉平嘴角，让自己肃容正色，避免神色变化泄露半点心思。那位老大人口沫横飞的反驳终于停止，苏哲只见楚帝微微侧头看了穆青一眼，神色里微带安抚，却并不开口，反而是一个清朗端严的女声响了起来：

　　“大人这话，恕我不敢苟同。——年前我看到大人的奏折，称赞青弟纯孝厚德，仁民爱物，正堪守器。大人只知其然，却不知青弟自幼出质，两年前方才归国，并没有像诸位皇兄一样从小受教于师保。那时父皇试他学业，忧心如焚，之后，才令少傅教导他读书……”

　　她款款起身，缓步而下。苏哲站在朝臣的队列里看着霓凰一步一步靠近，目光虽然一直没有向他转上一转，然而雪玉般的脸颊透出薄红，娇艳得如同一朵鲜花仿佛，眉宇间却又神光湛然，凛然不可方物：
　　“两年来，蒙父皇圣恩，让我陪青弟一起听讲。我亲眼看着少傅给青弟讲解经史，带他旁观战事，亲历民生，手把手地指教他选人用人……”

　　她口气柔和，婉转从容之中，又带着沉甸甸的感激之情，听得苏哲心里也是暖融融的，目光凝在她面上，半点也舍不得转开。霓凰唇边含笑，转头与他对视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逼视先前开口反驳的右宗令穆评：

　　“青弟归国时还是一介无知顽童，受教两年，便能有才德为大人所称，这其中都是少傅累累心血。父皇擢他为太子太傅，正是酬此劳绩。——至于大人所说，青弟不顾江山重任，异想天开，都是少傅教导不力，我倒觉得，知道敬畏江山之重，正是少傅教导有方。《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岂非君子之德？”

　　“原来在公主看来，妄弃江山，竟是君子之德么？”

　　苏哲目光一凛，却不说话。右宗令提的这一点，确实是穆青所为，最容易被攻击的地方——也正是为此，他不得不退避，先行上书请求辞官。然而霓凰却上前一步，不但不婉言解释，声音反而越发高了一调：

　　“且不说青弟就藩与否自有父皇做主——原来在大人看来，尧禅舜，舜禅禹，都是妄弃江山，并非君子之德了？”

　　她语调高亢，目光凛烈。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气势，不但让右宗令反射性地侧身躲闪，而且直面她的这一排文官队伍，都是反射性地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哑口无言。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和边上的众人一样，苏哲也是微微低下了头，却是借以掩住唇边一缕微笑。霓凰这一席话，固然颇有强词夺理的味道，然而气势十足，先声夺人。她还学会拉先贤做虎皮了……以朝堂辩论而言，这种堵嘴的手段，学得可真够快啊。

　　他用眼角余光扫着霓凰的侧影，看着她步摇上的珠串垂落在玉颊边微微晃动，真红裙裾上刺绣繁复，随着她缓缓前行的步履反射着金光……看在他眼里，便如一只新生的凤凰，迎着漫天的烈焰和箭矢，飞舞而上。

　　而那双华美的羽翼，此刻全力展开，却是为了把他遮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