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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乱入逆水寒·一婊人才(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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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雨霏霏,青叶泛黄。
顾惜朝垂眸,唇角微动,一丝赧然流泻。
他从前的人生充满磕绊和棱角,并不习惯这样跟人好言好语,原怪他不得。
我略一忖思,戚少商出了连云寨往小石山九条河副本,是雷卷和沈边儿的场控,主角铁游夏和高风亮,再往前碎云渊毁诺城副本,是息红泪和刘独峰的主场,实在不必放他去打酱油。
想通这一节我就坦然了,甚至还有点挽救炮灰的成就感:“顾大当家不必太感激。”
顾惜朝:“……并没有。”
我心里嘀咕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没有我拐你背道而驰,你会有多丢人现眼。
一路向北都还算平顺,江湖有江湖的路子,我们走官道,便相安无事。
到颍州地界是十日后,连云寨分部驻扎在城防北外七十里。吃完早饭出城,颍州已经戒严,人心惶惶,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封闭城门。将到十里亭,正与夜奔而来的流民迎头撞上。
黄沙漫道,天气干燥的火烧火燎。似乎每个王朝的末代都冥冥中有天意一般,旱涝并出,人祸四起。
我们默默让与道旁,却被一老者颤巍巍径直过来跪倒面前,那老者貌有七旬,似是族中耆老,德高望重,身后一众年轻晚辈搀扶而来,纷纷跟着跪倒。
老者开口,声音嘶哑哽咽:“大人。”
顾惜朝戒备,拦着我退后:“老人家这是何意。”
那老者一张沧桑忍泣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闪着希冀的光:“我观大人儒生打扮,器宇不凡,多半是富贵子弟,读书人家,却在这时节沿道北上,莫不是南方天家来使?因此斗胆敢问大人一句,州府援军究竟何时才肯发兵?连云边防,眼看就要失守了啊!”
顾惜朝张了张口,意欲矢口否认,却发不出声,仿佛不忍见那光芒终将熄灭,漫上绝望。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顾惜朝怕是不知道,他人在江湖,却惯常一身文气,喜爱琢石弄墨,无端端学了些文人末流的才技。他心里憧憬封侯拜相,受万人敬仰,殊不知当今之世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故而读书人惯以天下为己任,这才使他们倍受世人尊崇。
他若参不透这些,终究虚有其表。
顾惜朝顾左右而言他:“连云边防?那不过是一干江湖草莽自发组织的散骑游勇。颍州城守,竟只能靠着他们了么?”
老者却已心知增援无望,终于老泪纵横:“大人有所不知,今夏襄阳战事吃紧,颍州边境早已撤守往那边增援去了,日前连云防线又吃了一场大败仗,边关的兄弟浴血连夜前来,通知大家伙儿能逃的赶快逃命。小老儿也劝大人一句,无事莫要再北行了。”
顾惜朝点头,拱手与众人拜别,沉默北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都已不在,连云草莽识字的都少,能看兵法的不可能有,不吃败仗才怪。
我调侃:“顾大当家这算不算通敌卖国?”
顾惜朝蓦地回头,冷冰冰道:“靖康之耻,也是我在通敌卖国?姑娘也太抬举顾某了,大好的河山,宁与友邦,不与家贼,顾某没有这等魄力,更没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权势!”
我愣了愣:“所以你才叫惜朝?”
只惜今朝。
顾惜朝低头:“你以为你能改变人间世道?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不以为然:“可这不能作为你随波逐流的理由,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江山易主,王朝兴灭,历史永远在重蹈覆辙,活着就是跟自己的看不惯周旋到底。越讨厌什么,就越会跟什么没完没了的腻歪。
举重若轻,多是身不由己。
看似对白,实则扪心自语。
无端矫情,说这些又是何必。
颍川山峦叠嶂,流民自各个分岔路口不断涌入官道,仿佛这般逆流,怎么走也走不出这片苦海。又行了数十里,忽见前方尘乱,几十个金兵前锋铁骑正在人群中纵跃,骂着听不懂的蛮语,胡乱砍杀。哭喊惨叫之声乍起,不绝于耳。
连云边防已破。
顾惜朝眼底一片阴鸷,勒马解下我鞍前长剑,低声嘱咐:“呆着别动。”
我挑眉,心说他早先那么振振有词,到底还是心虚的。
会心虚,就还有良心。果然,只见他骤然凌空而起,足尖在小红马头轻点,几个起落间已到百米之外,冲在最前的骑兵被他一剑斩首。
周围瞬间凝滞般静默了一息,而顾惜朝已经二度踩着马头升空,能到上天,一起一落间,又是斩首一剑。
对待这些仅仅是孔武有力的莽夫,他甚至不需要多余的动作,仅仅是速度和力量碾压,那些人就连他半片衣角也沾不着,眼前寒光一现,已是人头落地。
直杀到最后一个活口,顾惜朝举剑犹豫了一瞬,落下时竟偏锋外斜,斩在肩上,卸下一只臂膀。
那骑兵本来就是往回奔逃,还以为他想留个活口回去震慑军威,这条命算是捡来的,看也不看一眼落地的胳臂,头也不回继续狂奔,可顾惜朝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蛮人傲气,万一激怒敌军加速前进就打脸了,于是袖里甩出一把飞刀,终于未留一个活口,斩杀殆尽。
……这是一个善变的男人。
善变的男人顾惜朝此刻面前又跪了一片,他向来爱居功,这时正该得意,可他还心虚着,这就有点尴尬了,所以享受片刻之后,他便扬声道:“敌军前头先锋已至,只怕稍后既是大军压境,我且抵挡一阵,尔等速速入城逃命去罢!”
一干人等听他这么说,才留下句句“大人千万保重!”“大人双拳难敌四手,切勿太过勉强!”依依而去。
人散了,顾惜朝还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等我上前才笑了一声,自我嘲解:“可笑么?明明就左右不了这天下将倾,还要怜取眼下这一方百姓。”
我恍惚笑笑,默默按下心中悸动,这样的顾惜朝,我想他能陪我走遍天下游遍洲:“可不可笑,反正也是要由着那些不相干的人去说。”
顾惜朝沉默片刻:“你也去罢,待会儿怕是顾不上你……”
我不喜他说这种话:“我何须你顾虑,且管好你自己就是。”
顾惜朝:“……顾某此番恐难生还,不愿姑娘一起涉险。”
我心里冒火:“顾大当家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了?”
顾惜朝冷冷一笑:“那么姑娘这是要与顾某出生入死,情深义重了?”
我被他逼出火气,口不择言不能自已:“何必装模作样,这一路你留下的暗号不止连云寨一家,都只等你一声令下,万军齐发了罢?顾大当家当本姑娘这些年是怎么混出来的?傻白甜美早就横死街头了!你想瞒着我的也不止这一二事了,爱说不说,谁想听了!”
因为鱼龙混杂,因而见多识广。这是梦梦的资本,如今亦是我的资源。
毕竟若说讯息,除了六扇门苦心搜集,还有哪里能比得了临安水月楼。世上美人何其多,在那种地方混到头牌的又有几个?
如今看来,打从顾惜朝知道我们是要往颍川边境就开始布局这件事情了,甚至让沿途分舵散布消息。我虽然能辨识那些记号,却也琢磨不透他将这些人一路引到此处是想做什么。
故而早就发现他偷偷摸摸不肯跟我讲,我也一路憋着,没想过捉他个现行腆着脸质问,我很清楚那是自讨没趣。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他恐怕当时就料到了颍州边防要破,才画了这么个圈圈,把一群跟他有仇又头脑简单,容易被撺掇利用的侠士,全给套在里头,牵过来填连云寨这个窟窿。
我拐了他成调虎离山之计,他便将计就计。
他笃定了那些如戚少商一般的江湖人,断不会因为跟他的私仇——哪怕是天大的私仇,就脸都不要了,只要跟他死磕,讨个公道,却对眼皮子底下的民生大事袖手旁观。
只是人心难测,终究太冒险了,届时能否浑水摸鱼溜之大吉,他也是心里没数。
顾惜朝这种男人心里没数时候,是绝不肯慌乱求安慰的,他只想自己面对,死也不能失了体面,尤其不能在他自认为从来都面子十足的人面前失了体面。
这不,没成想我这么难打发,他神色更加凛冽了:“顾某管不着姑娘是怎么混出来的,也没兴趣知道,姑娘能耐回去接着混,没能耐也跟顾某无关。心悦分文不取,不悦千金不换么?姑娘怕是不知道,顾某若是不悦,倒贴也不要!”
我有点难受,这样一言不合就互相伤害是要怎样,我反正软硬不吃:“凭你怎么说,我总之是不会走的。”
顾惜朝突然抬头望了一眼远方,随后极是温柔的将我鬓角碎发撩到耳后,终于目露流连:“只怕由不得姑娘说了算了。”
我闭目凝神,多不胜数的暴动能量体正逆着同样多不胜数的虚弱能量体从颍州而来,画面逐渐清晰,将大部队远远甩在后面的三人,竟是云大,李二,蓝三。我难以置信的看向顾惜朝,他可真是下了血本,竟连刘独峰都要招来,刘独峰也真是下血本了,从不离身比亲儿子还亲近的六个随从一次性就甩过来仨!顾惜朝有没有惊到,我反正感觉糊了一脸。我还是低估了梦梦在刘独峰心里的分量。
心中突然就不确定了。本来也是无缘无故,顾惜朝没有做过什么主动撩我,是我动了自己的心,与他无关。
他敷衍了事的好言,发自内心的恶语,是否我果然自作多情,误读了他的言不由衷?可是我不能信我竟会走眼,人来人往,路短路长,我才刚想他能陪我走遍天下游遍洲了。
我咬着嘴唇,红了眼眶:“你知我待你从来不同,何不自问你待我有几分真心?”
顾惜朝手背拂过我的脸,我分明能感觉到恋恋不舍,却活见鬼听见他说:“顾某岂有不知,天大的人物姑娘也会直呼其名,独与顾某不同。人非草木,可顾某恨姑娘多情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