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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


  •   萧景琰全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养居殿的。
      往事历历,如刀山塑就,如火海织成,如无间地狱铺展蔓延,而他赤身裸足踏行其间,身后一步步皆是血痕。有些伤处只能回避,只能封存,却是终其一生都不可愈合,就好似针扎入骨缝,蛊毒游走于血脉,一呼一吸间,皆是无法描摹的痛楚。
      他知道那是什么——是懊恼,是痛悔,是仇恨,是十三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于神魂深处骤然苏醒,傲然挺直了脊背。
      夏江的挑衅,誉王的推波助澜,蒙挚的苦心周旋,皇帝的暴怒与冷漠;母亲的泪水,太奶奶的病容,崔长史的殷殷规劝,皇帝的暴怒与冷漠;阴森的天牢,鲜血洇染的玉阶,物是人非的赤焰帅府,依旧是皇帝的暴怒与冷漠。还有林殊,林殊的笑容,别离时正当阳春二月,他的心上人折了柳条挽在辔头上,眼底笑意,比春光还要明媚几分。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天下皆知,赤焰诸将皆殒身梅岭,他也是如此以为的,没想到还有幸存者——那么小殊呢?卫峥是小殊的副将,既然卫峥都能够逃出生天,小殊是不是也能从那场浩劫中存活下来?
      他全然不敢放任自己去想象那个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光是动一动意念,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几乎立刻就想拨转马头,冲进悬镜司去找到卫峥,去追问个清楚明白,问清楚当年在梅岭究竟发生了什么。小殊在哪里?小殊一定还活着对不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
      他想,这次他终于有机会做点什么,为赤焰军,为小殊。
      他一定要做到。
      然后他听见了梅长苏的声音,沉而又沉,静而又静,如同亘古不化的冰湖,湖上缭绕着凝滞的雾霭,那寒意浸透了冰与水,浸透了雾与云,跌宕起伏,蜿蜒千里,封冻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也封冻住了萧景琰仅存的一丝冷静。
      梅长苏沉静地说:“殿下,谋大事者,需懂得割舍。”
      你怎么能——萧景琰近乎狂乱地想着——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以为自己知道梅长苏是怎样的人,他也以为梅长苏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可若要当真摧毁这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一切珍而重之,原来竟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丝引而不发的言外之喻。
      萧景琰蓦地冷笑出声。
      “我曾经竟然以为,苏先生是个与众不同的谋士,可没想到此时才看清,你也是个动辄言利,眼中没有天性和良知的人。”他看着梅长苏瞬间煞白的脸色,竟然模模糊糊地觉出了一点报复般的快感,“我若是依从先生之言,割舍掉心中所有的道义人情,一心只图谋夺大位,那我夺位的初衷又是什么?一旦我真的成了那般无情到令人齿寒的人,难道先生就不担心,我将来为了其他的利益,也将你扶助我的情义抛诸脑后吗?事到如今,先生既不愿援手,我也无话可说,你曾派江左盟拦救卫峥,也算尽心,此事就当我不曾提过吧。”
      ——这样才对,这样才公平。
      ——我说这话只是为了道义人情,我不是为其他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这个道理自己早该明白的不是吗?为什么要去奢望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
      他放任着自己,咬牙切齿地砸下那一大通诛心之论,也不再回顾一眼,转身欲走。梅长苏却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力气,急行几步追赶上来,大概是想阻止他离去,却因气息不平而剧烈咳喘着,难以开口,仓促间,竟然一把拽住了萧景琰的衣袖——竟是前所未有的用力,连指节都绷出了清晰可见的青白色。
      “你……!!!”萧景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梅长苏定定看进他眼底,眼神里有祈求,有焦虑,更多的是如他们初见时一般,那些于雾霭之下波澜之下翻滚涌动的微妙情绪。萧景琰想甩开那只手,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于刹那间生出某种突如其来的复杂感受,就好像……好像梅长苏牵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衣袖,而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的心突然不合时宜地柔软了一下,顷刻间,崩溃得一塌糊涂。
      终于,萧景琰略带犹豫地伸出手去,托住了那个病骨支离、摇摇欲坠的人。隔着数层衣衫相接触的那一瞬间,梅长苏微微一僵,似是想挣开,却终究是气喘不定,使不出力气,只能借着萧景琰的把扶,勉强稳住身形。
      咳嗽了好一阵子,他终于调匀气息,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退后半步,冲萧景琰长长一揖。
      “殿下的意思,是非要救出卫峥不可吗?”梅长苏直起身来,低声问道。
      萧景琰纹丝不动,只说出一个字:“是。”
      “可若要救出卫峥,必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梅长苏哑着嗓音,平平静静叙述着,“甚至把自己也搭进去,都未必能救他出来。”
      萧景琰冷冷反问:“不试试怎么知道?”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
      “卫峥只是一个赤羽营的副将,这么做值得吗?”
      萧景琰一瞬不眨地盯着面前之人。
      “等我死后,见到赤羽营的主将林殊,”他的语声既飘忽,又坚定,既是说给对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如果他问我,为什么不救他的副将,难道我能回答说,不值得吗?”
      梅长苏终于抬起头来,深深看他一眼。
      那双黑幽幽的眸子中似乎笼罩着一层氤氲雾气——又或许只是火光折映下的错觉——萧景琰所看见的,依然只是那个冷静、苍白、心思诡谲近乎妖魔的谋士,对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殿下重情,我已深知,但还是不行。”
      “什么?!”萧景琰险些当场发作,却被梅长苏一把按住了。
      “殿下不能去救卫峥,你也救不了。”梅长苏打断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来吧,我会想办法,把卫峥救出来的。”

      梅长苏说,要救卫峥,只能硬抢。
      梅长苏说,如果能策动夏冬作为内应,成功的几率将会提高很多。
      梅长苏说,虽说事后招惹陛下猜疑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无论如何,靖王府也不能直接卷进来,不能留下任何台面上的证据,也希望靖王殿下能够信任他,将搭救卫峥一事,交给江左盟全力施为。
      梅长苏说,眼下年关将至,陛下不会急着处斩卫峥,正好方便他筹谋,行动时间,他暂且定在年后正月初五,因为在这金陵城中,人人都知道,掌镜使夏冬会于那一日亲上小孤山祭拜亡夫,十三年来风雨无阻,从未间断,一个习惯,尤其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习惯,往往是可以加以利用的。
      梅长苏最后说,今日殿下能够全身而退实属侥幸,不论将来养居殿会做出何等动作,殿下千万都要沉住气,不能再招惹陛下不快了。
      萧景琰一一应下,只除了一件事。
      ——他打算亲自去说服夏冬。
      天下间固然是可以喻于利者多,可以喻以义者少,但他坚信,聂锋将军的遗孀,必定属于后者。
      梅长苏闻之自嘲了一句,但还是赞同了他的想法。

      养居殿的动作却是谁也预料不到。
      回京那日,萧景琰几乎可以说是当面顶撞了君父——且还是为那桩朝野上下皆视作禁忌的旧案,当面顶撞了君父——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里少不得要受些磋磨打压,没想到来靖王府传旨的中使却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靖王萧景琰,赈抚五州灾情有功,加赐七珠冠。
      同日,礼部尚书柳暨亦接到敕旨。天子曰,年终祭典上,当以誉王和靖王两位亲王共同代替废太子为终献。
      腊月初,皇帝以天象示警为由,废黜太子萧景宣为献王,紧接着就把这个再起无望的儿子撵去了封地。虽说国中少了位储君,祭典上一应仪程也还是自有制度,但这“双亲王陪祭”一事可谓闻所未闻,不论本朝或前朝,可供查阅的典籍中俱无故事可循。好在柳暨本人也是博闻广识的鸿儒,且又司掌太常寺多年,对各类祭祀仪典烂熟于心,礼部几位首长商议了几轮,倒也商议出一套方案来。
      萧景琰按部就班地忙碌着,隔三差五就往礼部跑一趟,向柳尚书请教祭祀礼仪、典章制度,单看言行举止,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唯有一次入宫请安时,趁着皇帝不在,他对静妃吐露了半句:“母亲,儿子要去做一件十分凶险、且毫无益处的事情……若是儿子失败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静妃打断他,“不用顾念我。”
      萧景琰胸中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静妃平静地为他挟了块茶花糕。
      “多吃点,”她柔声说,“这段时间你一定很忙,不用日日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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