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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


  •   元祐五年,冬十二月。
      金陵城,苏宅。
      梅长苏自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天地静谧。屋外似有风声呜咽,檐上积雪簌簌滑落。床边摆了起码五六个炭盆,烘得身侧这小小一方宇宙温暖如春,炭盆外更远一些的地方,药汤已在红泥炉上煨得滚热,一呼一吸之间,皆是清苦药香。
      他懒洋洋地想着要不要让飞流把药端过来,可一时间又觉得这味道嗅之醒神,于是便不想发话了。
      入冬后他一直犯着时疾,月初还冒大风雪往言侯府走了一趟,回来后寒疾复发,遭晏大夫喝令闭关养病。几大碗猛药轮番灌下来,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时梦时醒,算不清日子。黎纲和甄平为他能够安心休养,外间之事一律按下不报,他也就无可奈何地领受了这份好意。
      想来年前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偶尔清醒时,他就读读书,同飞流说说话,日子倒是过得轻松惬意。
      他正想着飞流去哪里了,忽闻廊下风声雪声之外,另有人声传来。有人推动屋门,步履轻缓地走近了,于是他便看清了来人的眉眼,看清了那绛纱衣裳,珠冠革带——正是朔日入朝时亲王应着的朝服。
      这人来探病,从来都是服便装,从未有过这般俨正衣冠。他一时新鲜,便多看了几眼,来人似有察觉,解释道:“散了朝会,就过来了,等不及回府更衣。”顿了顿,又问,“怎么,你不喜欢吗?”
      他心中安定,唇边亦不自觉噙着一丝笑意:“喜欢,我很喜欢。你穿什么都好看,将来穿朱明衣,服衮冕,一定也很好看。”
      那人亦笑:“好,将来一定穿给你看。”
      药香浓郁,汤水滚沸,那人取了汤药,亲手喂他服用。他只尝得一口,便皱眉推开:“苦。”
      那人奇道:“有多苦?”
      他挑眉反诘:“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那人居然真的作势要尝,他急忙拦下:“……怎么跟飞流一样,说什么都当真,药也是能随便乱吃的吗?”
      那人笑道:“我不怕。”
      他心中怅然,虚揽着绛纱衣袂上那一握行云流水的繁复纹样,低声喟叹:“可我怕……有时候,午夜梦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心惊……觉得自己真的快要变成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还好……还好……还好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那人却不接话了,只是催他喝药,他想了一想,振作精神,强笑道:“不如这样,我们来玩个游戏——你猜猜我心里正想着哪句诗,猜对一句,我就喝一口。”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人,眼神中全是不加遮掩的期待。那人必定猜到了,却顺从了他不愿服药的心思,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忽然间有些泄气,便又不想把答案说出来了,只胡乱道:“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完自觉心虚,遂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注脚,“你觉不觉得,这句诗就是在说我们俩。”
      那年他的心上人奉旨出使东海,他一路送至金陵城外东冶亭。年少轻狂,不知青天高黄地厚,也根本不明白何谓离愁,偏要效仿古人雅意,折柳作别。
      仲春二月,翩翩少年,弹铗长歌,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那人沉默有时,终于道:“我记起来了,那年黎太傅问我们,《诗》中最喜欢哪一句,你说的就是这句。”
      他轻笑道:“你记错了,我说的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语罢又摇头,自嘲道:“到底是当时年纪太小,懂什么黍离之悲,也敢信口开河。”
      那人道:“总比我好,说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还被太傅批了句‘耽过于情,毁过于义’。反正不管哪句都跟雅人深致沾不上边,可见咱俩从小就不是文学之才。”
      他笑道:“挨骂的是你,关我什么事?”忽又模糊忆起某个困扰已久的问题,此刻心情松快,便随口问了出来,“对了,你说出那句诗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那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却不说话了,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便有所领悟,笑道:“原来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
      那人道:“一直都喜欢。到现在也是喜欢的。”
      他只觉得惘然若失,静默半响,方道:“……多谢……其实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了。”又一次地停顿许久,终于攒足力气,续道,“骗了你这么久,你也骗我一次,咱俩扯平了。”
      这算法其实极不公平,不过他知道,对方一定能够容忍的——也唯有在梦境里,才能继续容忍自己了——果然,那人点了点头,顺着他的心意应允道:“好,我们扯平了。”
      至此,他才觉得心头大石沉沉落下,就连四肢百骸都跟着轻快了不少,一时间又觉出霜雪之气自窗牗外侵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人急忙扯过棉被将他裹住,在耳边低声问他:“冷吗?”
      他一边漫不经心想着,这般私语,倒有点耳鬓厮磨的意味了,一边漫不经心答道:“冷,帮我把炭盆挪近点。”
      那人道:“何必这么麻烦。”隔着被子,将他用力揽入怀中,他似乎真的能感受到体温隔着厚厚一层棉絮传来,身上僵冷亦稍作缓解,于是便笑道:“行了,放手吧。”
      来人依言撒手,却并未离去。于是,两人便于皓雪之间,于长风之间,相对静坐。
      这一刻风雪如晦,他却只觉得心头喜乐——竟是十三年来,从未奢求过的喜乐——纵然明知是幻境,是迷梦,却又忍不住希望,能够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或许是因为人在病中,总归较平常更为软弱,他到底出声,低低唤出那个念兹在兹的名字:“景琰……”
      便恍若星火一簇,刹那间,没入彼方清净琉璃界。
      是身非己有。是无常存。是梦幻泡影,云翳星灯。

      梅长苏骤然睁眼,忽觉周遭静寂得可怕。窗外风雪已停,天幕沉沉如铁,炭盆炽热,烧得人口干舌燥,药汤于红泥炉上滚滚沸腾,满屋子都是浓郁苦涩的药味。
      他出声唤道:“飞流?飞流?”
      一连数声,却不见飞流的身影,最后是晏大夫推门而入,唬着脸将那碗药汤往他面前重重一磕:“睡醒了就吃药!”
      他讨好地笑笑,端起来一饮而尽,顾不得舌底发苦,第一句话就问道:“晏大夫,飞流呢?”
      晏大夫“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道:“出去玩了!现在,给我躺下,我要用针了!”
      梅长苏便自发自觉地闭上了嘴。
      直至午后,飞流才足下带风地闯进卧房,愤懑不已地往榻边一坐,俊秀面容上,满满当当,明明白白,全刻着“不高兴”三字。
      他笑道:“怎么了?谁惹我们飞流不高兴了?”
      飞流愤愤然道:“不好玩!骗人!”
      他还想追问下去,却被晏大夫打断了。
      这一觉,便又是昏昏沉沉一日一夜。
      因这一病,梅长苏到底是晚了一天——或者应该说,许多天——才得知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卫峥被捕,身陷悬镜司内。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踵而至的,竟全是坏消息。
      童路背叛,金陵城的消息网陷入瘫痪。
      黎纲和甄平谋划的城门劫囚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江左盟伤亡惨重。
      靖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归返金陵,结果一进城就被誉王给拦了下来,直接入宫面圣去了。在城门口候望了整整一日的列战英,到底没能寻到机会,告知自家主君卫峥之事。

      听闻靖王入宫的消息时,梅长苏正与药王谷谷主素天枢谋划着如何营救卫峥。
      一时间心急如焚,又是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吓得周围人立刻就要招呼晏大夫施针,他却于转瞬间平静下来。
      “没事的,”梅长苏摆摆手,“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旁人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却垂下眼眸,漠然一笑。
      ——已经操不上的心,那就没必要操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他一定要撑住,一定不能在这时候倒下。
      ——也只能祈祷景琰,能在御前沉住气了。
      “飞流,”他冲身边少年招招手,温柔道,“帮苏哥哥办件事,好不好?”
      飞流立刻站起身来,一脸期待地看向梅长苏。
      “你去密室里,替苏哥哥敲敲门,然后等在那里,等到你想折纸船的时候,就折一个纸船,再敲敲门,然后继续等下去。”梅长苏道,“只要等到有人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立刻回来向我报信。听明白了吗?”
      飞流用力无比地点点头:“等。水牛。苏哥哥。”
      便是在这般紧要关头,梅长苏也有些哭笑不得:“都说过多少次了,要叫靖王殿下。”
      “顺口。”飞流满不在乎地辩解道。
      梅长苏也无心再纠正他:“好了,不管顺不顺口,以后都不许这样叫了。快去吧。”
      那少年便转过身去,轻灵一跃,背影立刻就消失在了重重帷帐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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